第5章 過往
過往
少年的身高在同齡人裏不算矮,但是身形卻偏瘦。
因此每當他站在人群裏,總會有人一眼就注意到他,然後說。
“那是誰家的孩子?長的怪好看的。”
“段家的,是個有權有勢的小少爺。”
“怪嘞,我看他那個樣子,還以為是個神經不正常的小帥哥。”
“噓!你別瞎說,他看過來了!”
段承吠沉着臉色走向兩人,最後擦肩而過。
他其實并沒有聽到兩人在說什麽,往這邊走的原因僅僅因為看到了司機在叫他。
只是給那兩個在背後嚼舌根子的人吓得不輕罷了。
段承吠上了車,帶上斷線的耳機,對副駕駛二姐的話置若罔聞。
他扭頭面向窗外,澄澈的晴空被段承吠漆黑的雙眼包攬。
在早些年段承吠是不叫段承吠的,他本名段晨飛。段承吠是他後來在道上走,一時興起改的。
但段晨飛這個名字具體含義段承吠并不清楚,大概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等類似的無聊意味。
他打小就和家裏人不太一樣。
在大姐二姐二哥都在忙着讨長輩歡喜的時候,他只會在一旁冷眼看着,像一個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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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是三弟,段家這輩四個孩子,他是最後一個。
俗話都說最後一個孩子父母愛哥姐寵,但到了段家并不然。
段家世代從商,每一代子嗣很多,但繼承人只有一個。
為了優中選優,每一個段家子弟從小收到的教育就是狼性競争。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有同胞親情。
段承吠起初年齡小,體會不到。
但等他長大了,發現自己送出去的糖哥哥姐姐們從來不會吃,自己說的話也從來沒有人信,自然而然也就懂了。
從小把段承吠帶大的婆婆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晨飛這孩子,越長大越不親人。”
段承吠聽在耳裏,倒也沒記在心裏,轉頭就忘了。
事實而已。
今天家裏突然派車接他回去,原因無非就是一個。
大姐段栩要過二十四歲生日了。
按照段家內部不成文的規定,二十四歲就意味着可以在本家的企業謀一個不算低的職位,可以一展身手了。
段承吠不願意去,這意味着今晚注定是一個哥姐們大秀情商和實力的晚上。
對于這類花言巧語,他從來都是避之而不及。
雖說他對這一切嗤之以鼻,但在那個世界裏人人都如此。他去了也是跳梁小醜,一根朽木,一個花瓶。
車停了。
“飛飛,”二姐段婷上好了妝,“姐姐和你說的聽沒聽見。”
段承吠垂眸搖搖頭,不等管家開門自己走下了車。
管家瞥了一眼,臉上不動聲色,也沒出手阻攔。
車裏段婷怒目圓瞪,嗔了一聲。
“啧,以後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管家打開了副駕駛的門,段婷巧手搭在了他的手上說:“爹爹在嗎?”
管家欠欠身,答道:“在禮堂,二小姐去了就能見到。”
段婷淺笑,不顧段承吠越走越遠的步伐,踩着乳白色的高跟鞋進入了段家莊園。
說是段家嫡子,但其實這個莊園段承吠沒來過幾次。
他一時賭氣就鑽到了花園裏,沒留神就迷了路。
他想不明白,家夠住就行,弄這麽大做什麽?
如果他能活到成年,那他以後就買一個五六十平的小房子,每天看看紀錄片,喝牛奶吃面包就夠了。
想着,他一步一步,逐漸遠離了衆人。
等段承吠走累了的時候,他身邊就只剩下了一塊泥地讓他用來坐着歇腳。
好在段承吠不是什麽嬌氣的子弟,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昂頭看天。
“嘿!”一只泥手拍在了段承吠的肩膀上。
段承吠被吓了一跳,但面色波瀾不驚。
他僵硬着回頭,一個男人半個身子紮在了灌木叢裏。
“你是誰?”段承吠起身,抖掉了那只泥手。
“我叫李緒,是個園丁,”李緒歉意的笑笑,“我修花呢,你是誰家的小孩兒,要支花不?”
李緒說着,不容段承吠拒絕,掙紮着從身後拽出一只玫瑰。
新剪的玫瑰開的正好,花瓣上都墜着水珠,在陽光下搖曳生姿。
“它開的這麽好,怎麽剪掉了?”段承吠接過花,端詳後問道。
“因為多餘了。先生讓我把多餘的花都剪掉。”李緒臉上帶着歉意。
因為多餘了。
這五個字像刺一樣紮在段承吠心裏。
他十五年來第一次希望這個來路不明的人,沒有在暗示自己。
“花我要了。”段承吠點頭,準備離開這裏。
“哎哎,別走啊!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呢。”李緒從灌木叢裏爬出來,自來熟的摟住段承吠的肩膀。
段承吠雖然不害怕這身衣服被弄髒,但也嫌棄別人離他這麽近。
他像受驚的鹿一樣跳的很遠,擰着眉頭瞪了回來。
李緒留在原地,顯然也被吓了一跳。
“段晨飛,別問了!”說完,段承吠頭也不回的離開原地。
李緒挑眉,心想這果然是段家的小兒子,和傳聞一樣長的好看。
他拍拍胸脯,确認手槍還老實的待在懷裏,緊跟段承吠而去。
大廳裏熱鬧非凡。
前來送禮的人很多,但能真正領到邀請函進來的人少之又少。
段栩頸帶銀耀石,身上穿的是高定晚禮服,雙手攏在腹部,自成一派優雅。
作為今晚的壽星,她把主角氣質演繹的淋漓盡致。
段家老母許華雖然年過古稀,但也精神抖擻。
她站在大孫女身邊,容光煥發。
“晨飛怎麽還沒到啊?”許華打量一圈,并沒有看到小孫子的身影。
“飛飛估計又貪玩了吧。”段栩無奈道。
許華作為段家一方實力的代表,是段家裏唯一能看得起段承吠的人。
每每見到段承吠,她都會喜笑顏開,嘴裏連連誇贊。
起初段家人并沒有拿着當回事兒,畢竟是老孫子,長的又好看,被老太太喜歡是正常的。
但問題就在于,許華有一日拍着段承吠的手背,笑道:“這孩子挺好,我看準了。只是可惜不太愛說話……”
“這樣,等奶奶走後,我的東西,就全都給你了!”
許華老太的東西,不能說是半個段家,但分量也不小。
如今憑空就要給一個廢物。憑什麽?
段栩念叨着,目光與人群中的二妹相撞。
段婷舉杯致意,酒杯在燈下熠熠生輝。
段栩點頭,她早就聽段婷和二弟段琛烨早在今天動手。
希望成功,畢竟人越少越好。
“啧。”段承吠盯着大門,貓在草叢裏一動未動。
他隔着數米都能聽清裏面的吵鬧和歌舞聲,更不用想等他進去又該是怎樣的場景。
徘徊半天,他還是只敢在陰影裏跺腳撓頭。
要不是奶奶在裏面,他可能早就扭頭離開了。偏偏老人家是個愛熱鬧的主,這種場合一般都躲不開她。
躊躇着,他恍然看見,剛才那個園丁李緒,竟然換了一身西裝,堂而皇之的走進段家禮堂。
似是想到了段承吠的詫異,李緒扭頭,對着他的方向眨眨眼。
随後,他的身影消失在段承吠的視野裏。
段承吠雖然沒明白發生什麽,但直覺卻告訴他不對。
然而他剛向前邁了一步,只聽一聲震天的槍響。
門裏頓時一片騷亂,尖叫聲不絕于耳。
段承吠懵了。
以往他都是在紀錄片裏才能聽到槍聲,如今現實中第一次見,除了駭人的屍體以外,他卻想不到任何事物。
他擡起腿,眼眶從未如此紅過。
奶奶,奶奶還在裏面。
無數個詭異的念頭在段承吠腦海裏停留,都被他一一舍棄。
那時他還年幼,認為不相信就不存在。
他喉嚨發緊,喘不過氣來。
段家地面向來幹淨,無論裏外。
可就這樣,段承吠還是摔了一跤。
他感覺不到疼,連趴着又往前移動。
等他跑到門口,門也開了。
一股血腥味卷進段承吠的鼻子和嘴裏,李緒垂頭,神情模糊暧昧。
“小段,你不太受待見啊~”
李緒拿着一張照片,手上還染着血。
段承吠愣愣的接過來,看清後又受驚的丢在地上。
那是大姐的私房照,為什麽會在他的手裏?
段承吠認為自己被戲弄,惱怒的昂頭。卻沒想到入眼一片猩紅,血像雨一樣淋在他的臉上。
段婷的頭被李緒抓在手裏,高懸于段承吠的頭頂。
“你的好二姐和二哥想陷害你,被我順手解決了……不謝。”
這句話段承吠聽見了,但沒能理解。
他這一生都将忘不了,二姐血淋淋的頭被懸在他12歲的某一天裏,像開敗的野玫瑰。
“不就是錢嗎?你至于這樣!”
屋裏,段父段斜的腿部中了一彈,垂地吼道。
李緒聳肩:“你傷我兄弟,我殺你兒女怎麽了?”
“你是那麽在乎人情的人?我呸,”段斜不忍看身旁只剩屍身的兒女,“你就是看我不順眼,想找我樂子!”
李緒笑了,面部扭曲。
還真讓段斜說對了,什麽殺人欠錢都是借口,他就是閑得無聊,今日的一場鬧劇全憑樂趣。
但是眼前這個孩子。
李緒捏住段承吠的下巴,細細品味。
他感覺段晨飛不應該生在這樣的大戶人家,他應該和他一樣,刀尖舔血,殺人如麻。
原因大概就是這個孩子看見親姐頭顱的一瞬間沒有吓得尿褲子。
“奶奶呢?你把奶奶怎麽樣了?”段承吠小臉慘白,唇角早就沒了血色。
“現在沒事兒,以後就不一定了。”李緒直起腰板,目光射進屋裏,等着段斜發話。
但他等了半天卻只能等到仇視的目光,自覺沒趣的努嘴。
“你孝順的爹,在老太太的營養餐裏添了點兒料……”
“再搭配上你二哥二姐的好把戲,等老太太一改遺囑,你全家除了你就都發了大財了。”
李緒用槍口怼着段承吠的心窩,一下一下。
段承吠的身體止不住搖晃。
他忽然感覺臉上冰涼,用手一擦,摸了一把水。
段承吠本以為是自己哭了,但他很快就發現,是天上下雨了。
“那我也是他的兒子,你也要殺了我嗎?”段承吠難得笑了。
“你還要認這樣的老子當爹?”李緒眼睛瞪得渾圓。
“乖乖,認他都不如認我。”
段承吠明白了李緒話外的意思,他頓時眼底一片凄涼。
他撤了幾步,遙遙的望着屋裏的許華。
“奶奶……”
許華耳聰目明,她早就聽到了一切。
只見這位老太晃着一頭銀白秀發,目光灼灼,滿是柔情:“段未必是一個好姓。”
段承吠這回是真的哭了。
他懂許華此刻無疑是不同意的,但是她一個老太婆,并沒有留住孫子的能力。
段承吠手背擦着眼淚,難得像個孩子。
“李也不是一個好姓,”李緒爽然道,“來,和你的‘養父’說拜拜。”
段承吠模糊淚眼,含糊道:“拜……”
槍聲頓響。
屋裏女眷又是一陣尖叫哭泣。
段斜其人,帶着滿臉的不可思議,跪在了血泊裏。
許華捂着耳朵,一滴濁淚劃過眼角。
她睜開眼,看着小孫子被那個男人推着肩膀走進黑暗,心裏一陣絞痛。
段家算是完了。
燈火輝煌下,唯有許華屹立如初。
她的皺紋被燈光層層加深,仿佛老了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