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薄暮
薄暮
秋光霁覺得自己這一生簡直活的荒唐又可笑,為了自己心中的那點家國情懷不斷地傷害着自己最愛的人。
他打小就沒有家人,混跡在市井街頭。有時候餓急了,也會厚着臉皮去讨兩口吃的。沒曾想卻被路過的小少爺撿回了家,從此一騎絕塵,平步青雲。
小少爺生在商賈之家,不在乎多他這一口飯,平日裏他便陪着小少爺練功習字。日子久了,竟在武學上頗有造詣。
小少爺發現了很是開心,決定為他尋個更好的師父。于是,秋光霁就被送到了隐居山野的前振國大将軍于都安身邊。
他這一去才曉得,小少爺的外祖父竟是當朝左相紀尋德。看着小少爺龐大的背景,他發誓一定要成為更加強大的人,保護小少爺一輩子。
他知道以自己的出身想要達成目的是難上加難,于是他起早貪黑,加倍努力的練功,讓自己成為最優秀的那一個。終于,他在武舉考試中一舉奪魁,入朝為官。
而對此,小少爺卻并非持着支持的态度,甚至還曾勸阻過。可他當時只想着站在權力的最高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覺得只有那樣才能真正的庇護好他的小少爺。
後來他出征邊境,小少爺不顧家中阻攔跑來與他一同奮戰。軍營裏的将士們只知道來了個厲害非常,運籌帷幄的軍師,卻不知道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疼愛的人。
之後捷報頻傳入宮,皇上大喜,封他為新的鎮國大将軍。随之而來的還有一旨婚約,給了他當頭一棒。
聖旨中言明讓六公主擇日入駐将軍府,待到及笄之年便舉行大婚。
小少爺知道後與他大吵一架,連夜騎馬離開了将軍府。他知道後連忙扔下府中一切事宜馬不停蹄地追了過去,然而小少爺卻無論如何都不願再回将軍府。
于是他在将軍府後面的竹林中開拓了一片天地,按着小少爺的喜好造了一棟樓閣,以小少爺的名字命名,喚作隐玉樓。
他想把他的小少爺藏起來,讓他再也無法逃離他的身邊。他會好好護着他,只有他能看到,只有他能觸碰……
不久後,小少爺的外祖父以年事已高,心力不足為由向皇上辭了官,告老還鄉。
新的左相上任,朝堂上的風向逐漸發生了改變,原本維持多年的平衡被不斷打破。先是右相黨羽接連出事,再是原本早已平靜下來的邊境又開始出現動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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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以為等待自己的會是揮兵北上,平定動亂。卻不曾想等候多時的聖旨上僅僅言明要他代表大朝前往神宮為萬民祈福。
神宮乃是大朝國唯一一個不受朝廷管轄的組織,那裏的掌權人即便是皇帝也不曾親眼見到過他的相貌。
世間傳言,神宮之主,一身鲛紗,身似谪仙,聲若鳳鳴。一顆琉璃珠,盡算天下事。
他思及朝中形勢,恐生變故,于是在既定日期到來的前三天便到了神宮開始部署。
看着神殿之上的金身神像,想到自賜婚以來便對他忽冷忽熱的沈溫玉,他不由自主的跪在了神像前,虔誠地祈求着神的祝福。
然而就在他部署完畢準備離開之時,那位受萬人敬仰和膜拜的神宮之主卻主動現身,贈予他兩串鮮紅的相思扣。
他有些不解的看着眼前這位如傳聞所言風華絕世,仙人之姿的神宮之主。話到嘴邊,卻難以啓齒。
那人好似是被他盯得有些不耐,便輕啓紅唇,擠了一句話給他。
一朝槍打出頭鳥,半世流連半世魂。
秋光霁思及此搖頭苦笑,神宮之主不愧是神宮之主,這句話他當時還沒完全弄明白,現如今再回過頭去看,可不就是自己下場的真實寫照?
只是他不甘心就這樣死了,他還有未了的心願,和未說完的話……
……
這邊秋光霁自刎後便陷入了自己的劇情,而那邊皇帝和嚴相的劇情卻還在繼續。
“皇上,如今秋光霁已死,兵權已收,今後這大朝國便是真正的皇權天下了。”嚴隧道貌岸然地為自己做的這場戲收場。
皇帝卻不買他的賬。
“瞧朕這記性,虧得愛卿提醒,朕差點忘了。”他說着,斜睨了眼太師椅上的人,繼續道:“朕曾聽聞,神宮之主有言。風雲将變,聖之須臾;左龍右鯉,天下歸一。不知愛卿對此有何見解?”
嚴隧聞言不見半分慌亂,反而語氣平靜道:“恕臣魯莽,世人都知,神宮之主從不曾現身于人前,皇上又是如何确認此話乃是出自于神宮之主?”
皇帝聞言皺起了眉頭,這番話均來自秋光霁的口述,如今人早已死去多時,也無法将他拉起來與嚴隧一論。
他皺了皺眉,“此事乃是朕最為信任的親信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做不得假。”
嚴隧聽到這裏突然笑出了聲,“最為信任的親信?敢問皇上這位親信現如今可是躺在殿外那冰冷的石階之上?”
皇帝見他如此不将自己放在眼裏,頓時怒不可遏。
“嚴隧,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朕之所以答應與你合作,是為了大朝國的将來着想,你最好給朕老實點,若是朕發現你在背後繼續搞那些小動作,絕不輕饒。”
嚴隧不屑地輕嗤一聲,“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更何況,堂堂一國之君,連個小小的神宮都搞不定,若是傳了出去,皇家豈不是要顏面盡失?”
高座之上的皇帝聞言臉上風雲具現,怒火直達顱頂,正要發作,殿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通報聲。
“皇上!沈家公子沈溫玉帶人沖破宮門,眼看就要殺到殿門口了!”
皇帝聞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立即從龍椅上起身,驚怒地大吼道:“禦林軍呢?!大內侍衛呢?!連個小小的沈溫玉都攔不住!朕養着你們幹什麽吃的?!!!”
明黃色的廣袖甩過,桌案上的東西頓時落了一地,原本整潔恢宏的大殿頓時變得有些狼狽。
門外人心驚膽戰地答話:“回皇上,這……着實攔不住啊,沈公子帶來的皆屬大将軍舊部,戰鬥力都是一等一的強,屬下……”
“廢物!一群廢物!叫所有禦林軍前來護駕,給朕死守殿門!弓箭手埋伏,一旦沈溫玉帶兵攻上殿門,立刻亂箭射死!”
“嚴隧”,又或者說婁常。
此時正坐在太師椅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平日裏的帝王發瘋。
他斜眼看着眼前驚恐又慌亂的人,此時正因為擔憂自己性命,早已沒了半分帝王之儀。就連平日裏一向整潔到沒有一絲皺褶的龍袍也有些松散淩亂。
“皇上何必如此驚慌,勢異京城下,縱死時猶寬。您放心,時間還有的是,只是看您如何把握了。”
皇帝聞言一愣,“嚴愛卿可有法子?”
婁常勾起嘴角,笑的一臉自傲,“那是自然。”
皇帝雙眼一亮,驚喜道:“若你真能順利了結此事,事成之後無論你想要什麽賞賜,只要不動搖大朝根基,朕都允你!”
婁常聞言眼底泛起陰邪的笑意。
“臣,定不辱使命。”
……
“這個嚴相到底想幹什麽?他不是大朝的左相嗎?”葉林一路看下來,突然感覺自己的腦瓜子有點轉不過來。
于辭抱臂看熱鬧,“急什麽?是狐貍,總會露出尾巴。”
葉林看了看一臉胸有成竹的于辭,又看了看他身旁漫不經心把玩手指的鳳無。
這二人似乎根本沒把這事兒放在眼裏。
許是于辭的狀态影響了葉林,讓他原本稍顯焦躁的心情逐漸平複下來。
外面的沈溫玉已經攻到了殿門口,先前領命趕來的大內侍衛也将皇帝裏三層外三層的保護了起來。
腰間的佩劍全部被拔出,寒光冷刃,根根直立,時刻防備着外面的人突然破門而入。
然而衆人等候多時,卻仍不見殿外有所動靜。
甚至連盔甲與兵器交鋒之時所發出的響動都跟着一齊消失了。
沈溫玉此刻心情很是複雜,別人不明白,他卻最是明白。
獸爐沉水煙,翠沼殘花片。
這門裏的是他,門外的也是他。
門裏的他為一人而來,而門外的他,亦是為一人而來。
悲怆的聲音透過殿門傳入衆人耳中,“嗟餘只影系人間,如何同生不同死。早知會是如今這般光景,還不如……”
未說完的話似是被揉碎在了殿外人哽咽的聲音中,那一聲聲因被努力壓抑而變得斷斷續續的哽咽也像巨石一般砸在人的心頭。
于辭聽着那道凄楚絕望的聲音,邁出的腳仿佛壓上了千斤頂,每一步都沉重的讓人無以負擔。
他伸手推開殿門。
映入眼簾的并非想象中的腥風血雨,滿地狼藉。
反而格外的清淨。
宮殿周圍空曠而寂靜,全然沒有打鬥的痕跡。
沈溫玉一襲青衣,坐在殿前的石階上,懷裏摟着早已涼透的秋光霁。
他目光溫和,動作輕柔,緩緩擦去懷中人臉上的血污。
“你看你,總說我随性而為,不注重儀态,而今總算換我念你一回。”
他擦完後,摟着秋光霁艱難起身,卻嘗試了數次都未能成功。
他突然笑了,本還在強忍着的淚水奪眶而出,劃過眼角。
似自責,又似嘆息道:“阿霁,你看我,怎麽連你都帶不走了呢。”
隐在一旁的成峰忍不住上前。
“沈公子,我來吧。”
沈溫玉低下頭看了半晌,一寸一寸地放開了手。
成峰小心地把秋光霁的屍體背在身上,二人正轉身準備離去。
突然一支箭劃破半空直擊而來,目标對着的正是背着秋光霁的成峰。
沈溫玉似有所覺,身體比腦子更快一步沖了出去,死死擋在成峰背後。
成峰不能死,如果他死了,就沒有人将他的阿霁帶回家了……
與此同時成峰側過頭,在看到那只箭射中沈溫玉時目眦欲裂,慌忙大喊道:“沈公子!!!”
沈溫玉撐着身體推了他一把,“我沒事,你快走。把阿霁帶回家,在那裏……等我……”
“沈公子!”
“走!”
成峰看着眼前這個人。
一襲青衣早已被血染紅了半邊,平日裏總溫和柔軟的雙瞳此刻也變得冷然而堅定。
他咬了咬牙,只好背着背上的人轉身離去。毫無氣勢的威脅從空中傳來。
“沈公子,半個時辰後你若不回來,我就把将軍扔到後山的野林中去!”
沈溫玉聽到嘴邊泛起一絲無奈的笑意。
“放心,我一定回去。”
那裏有他,我怎麽舍得讓他孤形只影的呆在那裏呢。
沈溫玉回頭看了看養心殿緊閉的大門,朱紅的漆,精致的窗,和藏匿深處的殺意。
他諷刺地笑了笑,幹淨利落地伸手拔出了後背的那只箭。然後轉過身,孤傲地走下了那串長長的臺階。
鮮血從最高的那階滴到了最低的那階,沈溫玉召來那匹無數次陪着秋光霁征戰沙場的戰馬,翻身而上。
看着身後那好似開了一地紅梅的景色,臉上暈開一抹笑容,仿佛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
阿霁你看,我終于在這條你以命相護的路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馬蹄起,衣袂飄。
沈溫玉的身影消失在這冰冷堂皇的皇宮裏。
唯有那聲悲涼的嘆息,似乎久久盤旋,仍未散去。
“同死焉能兩相見,一雙白骨荒山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