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塗途隐匿在立式鐘表後頭,悄悄向着普塔雅的方向打着手勢,示意她看自己的茶杯,普塔雅猜測着,低頭看自己的茶杯,裏面出現了一條小金魚,紅色的,自在的游動。老朋友注意到了普塔雅的笑聲,問她怎麽了。普塔雅向她一遞,也笑了起來。是幻術,并不是真的紅色小金魚,影兒一般,一晃就不見了。
“我要去參加一個聚會,都是以前的老鄰居。搬遷之後,大家散落各處十幾年,竟然會想到要一起坐下來,不知道誰出的主意,這樣的聚會有什麽意義?十幾年不見,非親非故,會有幾個人參加?”
普塔雅飲了一口茶:“你算一個呀。”
“我爸媽非要帶着我去。”
普塔雅又飲了一口茶:“你可以選擇不去。”
“我也想說不,又怎麽可能!”
普塔雅再飲了一口茶:“蕊思,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優柔寡斷。”
“我一直都是這樣。只是你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我裝的有多辛苦。”柴蕊思低着頭喃喃着,用手指撥弄着菱口杯,裏面的茶水随着茶杯的轉動而搖曳不止。這是普塔雅為她選的,菱角花花瓣中間留着尖尖,猶如捧在手中的一朵花,正像溫婉的柴蕊思。
普塔雅從嘴邊的杯口處看着柴蕊思,笑了笑,換了愉快的語氣。“不想去的話,就來我這兒,年前年後,聚會的事少不了,我這裏清淨。”
柴蕊思将目光從杯子挪到普塔雅的臉上,只是笑,不搭話。
這位老朋友去沒去參加老鄰裏聚會,普塔雅不知道,但另一位老朋友來了。一進門就嚷嚷着要喝茶。不等普塔雅另起茶,已經随手取了杯倒了水一飲而盡。
“知道我從哪兒來嗎?從一堆街坊那兒跑出來,我腦子到現在都是亂糟糟的。她們從十幾年開始說起,我跑的時候,她們還沒說到我記事兒的年齡。真不知道她們哪那麽多話!明明十幾年沒見了,就好像沒分別過一樣,我怎麽記得以前住一起的時候也沒那麽親吶!”
“你又參加聚會了?不是發誓說再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嗎?”
“陪我媽去的,要不是因為我媽,我才不去呢。”她想着角落的立式鐘表看了一眼,轉過頭對普塔雅說,“我以為很晚了呢,才九點多。那些家長裏短聊起來沒完,不聊盡興不散場。”沒喝酒,卻如同酒醉一般。“我不讨厭聊天,就煩那些擡高貶低的。一說這個我就來氣!我媽用羨慕的眼光看着人家的時候,我覺得又可憐又可笑。”
“賴夢!”普塔雅推了推賴夢的胳膊。明明沒有渾身酒氣,怎麽就爛醉如泥一樣。賴夢将伏在胳膊上的臉擡起來,眼裏驀的含了淚,她輕輕揩拭了眼角,強笑道,“我沒事兒,就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就是覺得我媽可憐,我也想混得好起來,但對于我來說好難。”
賴夢說,那些老街坊的口中說來說去只有一個主角,就是和她一起長起來的女孩子。“我倆同歲,人家從小就是好,天生麗質,無論是相貌還是才華,的确沒得挑。她媽媽也在場,話沒說幾句,但只要一開口,無非就是她女兒有多優秀。也是,過了年,人家就要成女博士了,國內國外幾乎都走遍了——我誇張了,但也差不多。”
聽賴夢的意思,普塔雅好像明白了一點。“也就是說,你從小活在她的陰影下。”
“可不是!一個院兒住,一個學校上,上學放學都是她。她越優秀,我越卑微。大人就是喜歡這樣比來比去。我現在是大人了,可還是要比。”
“恐怕是到了老,也是要繼續比下去的。”聲音從門口穿了過來,普塔雅和賴夢看過去,皆是一愣。柴蕊思板着臉,走到了櫃臺前,向着賴夢打招呼:“好久不見了。”
普塔雅樂了,原來倆人是舊相識。
賴夢伸了手,握住柴蕊思已經伸出的手掌,敷衍的握了手。
柴蕊思幽幽道:“十年沒見了,再見面依然不能好好相處。你有怨言,我也不輕松。你媽看着我好,我媽看着你好,我們都在彼此的陰影下長大。好不容易到了十八歲,熬過了高考,終于不必再湊一起,我還記得我倆當時有多高興。”舊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兩個人擁抱着、歡呼着,無比激動。那種興高采烈達到了極點,也感染了旁邊的人。
“我?我會給你帶去陰影?”賴夢哭笑不得。
“對,你同樣給我帶來了陰影!”柴蕊思一本正經,“我媽喜歡你的性格,大方外向,她說我的矜持讓她不舒服,在衆人面前小家子氣,她希望我像你一樣話多嘴甜,不裝不端着。我學不會那樣,我媽就沖我甩臉子。”
“嘁,我感覺你們母女倆是在不用髒字的羞辱我。”賴夢翻了個白眼。
普塔雅笑出了聲,柴蕊思的眼神又轉了視線:“你倆認識?”
賴夢搶道:“我倆?說起來也是簡單。做過一段時間的同事,面對領導的不公平待遇同仇敵忾,奮起抵抗,結局就更簡單了——起義失敗了,我倆被掃地出門,為後來人換來了比較美好的待遇。從那之後,我倆就成朋友了。你倆呢,怎麽認識的?”
柴蕊思回說:“我倆更簡單,大學同學,四年舍友。”又假笑道,“世界果然是不規則的圓,咱們仨也是不按常理的相遇相識了。”
賴夢笑柴蕊思文绉绉的,還拽詞呢。她冷笑了一聲,帶有故意的成分,學了柴蕊思幽幽的腔調,說道:“在你眼裏,別人都是不按常理。”柴蕊思正欲張嘴回怼,賴夢趕忙接上話,“對呀,你可是高學歷的女博士了,懂得比我們多,在你眼裏,我們就更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了。”賴夢斜眼看着柴蕊思被無理取鬧的話堵回去的樣子,心裏大呼過瘾。
柴蕊思的臉立時變得通紅,似乎有滿腔的話要說,她在控制自己的情緒,避免失去儀态。普塔雅不溫不火:“既然有緣同坐,擇日不如撞日,我重新泡茶,相坐相飲,再準備一碟茶點,算是我們的聚會了。古詩說‘對影成三人’,咱現在可真是三個人了,月光嘛,我看這天陰沉沉的,不像是有月影了。”
形如滿月,粉白如雪的貴妃餅用束腰盤端上了桌,賴夢和柴蕊思不約而同的選了同一塊,又不約而同的縮回了手。普塔雅拿起來,捏住酥皮輕輕掰出兩瓣,棗香、核桃香,悠然而來。一人遞上一塊。綿軟香甜的棗泥入口即化,清香飽滿的桃仁層層疊加,帶出了富足的口感。
兩個杯子,一個葵口,一個菱口,像兩朵相像的并蒂蓮,一時間錯拿在手。普塔雅用黑絨布輕輕一遮,趁兩人愣神的工夫,再一掀開,杯子各歸各位。賴夢和柴蕊思吃驚的對視着,普塔雅請兩人飲茶:“就當是為了小聚會的助興節目。”她偏頭對着塗途眨了眨眼睛,塗途站在立式鐘表後做了翹了大拇指,一閃身躲開了。
三個人沉默無語的時候多。普塔雅看出來了,這兩位保持緘默的狀态是最好的,一說話,必要争個高低,誰也不讓誰。賴夢的長相有些吃虧,心眼子長在臉上,一眼就看出她的悲喜歡欣;柴蕊思長相溫婉,看不出她的心中所想,白淨的臉帶着天然的笑,毫無攻擊力。但兩人一說話,真要出了炮筒子似的。
茶續了多次,時間不覺将過人定二更。普塔雅将話說了又說,顧了這個又顧那個,直說的口幹舌燥,也沒說到兩位朋友的心裏去。尤其是賴夢,那麽多話的一個人,竟能克制住自己的話匣子。兩個老朋友只顧着低頭飲茶,漸漸有了一點“醉”意。普塔雅左右看看,眼神劃過落地玻璃窗外,目不轉睛的看着帷幕一般的夜,也收了聲。
茶室內的氣氛如同室外的溫度一般,要低于零度以下了。空氣中無數個小塵埃和微粒子随着高空逐漸稀薄的空氣慢慢飄浮、漸漸凝聚,結成了白色且不透明的冰晶。它們變幻了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樣子,旋舞、墜落、消逝。
普塔雅忽然起了詩:“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柴蕊思轉過身去看落地玻璃窗外:“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賴夢張嘴結舌,張了嘴又閉了嘴。實在沒想出要說什麽。
普塔雅和柴蕊思一前一後走到茶室門口,擡頭看着天,愉快地相談着。半空中飛舞的精靈越來越多,調皮的落到她們的臉上、身上,消融在虛無中。
賴夢撇了撇嘴,心想她們也不嫌冷,裝風雅。她也逃不過去,普塔雅在叫她:“賴夢,來呀。”賴夢嘴裏嚷着快活的回音,心裏卻是不情不願的,磨蹭着湊過去,瑟縮着脖子,嘟囔着:“怪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