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此話還得從五個月又十七天前講起——

昭國西南偏北。

萬妖域。

萬妖域是現在的人們對這裏的稱呼,以前,它不叫萬妖域,而是昭國的一片領土,被稱為楙郡。

但是在三十年前,妖魔擴張領土,攜飛天遁地的妖兵魔将入侵,肉體凡胎的人族豈能抵禦?于是節節敗退,失去了這片土地。

人們便改稱此地是萬妖域。

據說這裏遍地都是妖魔,靠近此處的人十去十死,無一生還。

然而。

穿過漆黑陰森的荊棘林,踏過泥濘渾濁的沼澤地,跋涉過荒蕪一樹的戈壁灘,在離萬妖域邊境三十裏的地方,其實還留存着昭國的一座城池——

碎月城。

曾經碎月城是楙郡的中心之城,有兩萬多常駐人口,水甜草綠,經濟富榮,安居樂業。

三十多年的茍延殘喘,碎月城已經是一片斷壁殘垣,但它就像是一棵長在沙漠深處的白楊樹,即便環境如此惡劣,依然堅韌不拔地屹立着。

楊将軍自十七歲起跟随他的父親來到這裏駐軍,已經過去三十四年。

他的父親在三十年前那場妖魔來襲的戰鬥中負傷,強撐了五年後就去世了,作為老楊将軍的兒子,彼時還是小楊将軍的他自然而然地接過了象征了軍權的虎符。

一轉眼,曾經的小楊将軍成了另一位老楊将軍,三十四年的時光與戈壁的風沙,把他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磨砺成了滿臉皺紋、須發霜白的老人,卻沒有湮滅他眸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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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鐵室。

炭火燒得熱騰騰的,屋子裏只開了一扇小窗,熱得如個蒸爐,老楊将軍褪去上衣綁在腰間,露出一副猿背蜂腰的強壯身材,渾身上下都是深深淺淺的傷疤,縱橫流淌着混雜塵泥的肮髒汗水。

他掄起一把大錘,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他用了這麽多年的配刀。

這把刀最初是他父親傳給他的,而他的父親則是從他們的王上昭文公那兒得到的獎賞。

他的父親最早只是個沒念過書的剖牛匠,專司祭祀時的殺牲事宜,因為技藝精湛,被昭文公召見,竟然得到了一個小小的武将的官職,還給他贈食、賜車、娶妻,之後依靠軍功一步步晉升。

父親感于王上的知遇之恩,來到了昭國最角落的碎月城,為昭國戍守邊疆。

他在這裏修建城牆,挖掘水渠,種植作物,豢養家畜,如此盡心盡責,毫無徇私牟利。

碎月城的百姓愛戴他的父親,所以也願意在他的父親死後繼續團結在老将軍的兒子身邊。

他也真心地敬佩欽慕自己的父親,一心一意沿着父親的腳步走下去。

一轉眼,竟然已困守孤城三十年。

“锵!锵!锵!”

大錘敲擊,迸射出熾亮的火星,卻比不上楊老将軍的目光明亮。

每一次高舉起錘子用力時,他粗壯的手臂上,堅硬的肌肉膨起,盤虬青筋,充滿了力量,一點也不像是個五十幾歲的老人。

他的臉已經顯出滄桑老态,但身體依然像年輕人一樣強壯。

他是一個如煉鐵般的硬漢。

他亦是不服老的,有時午夜夢回,他恍惚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十七歲的少年武将,在昭國的國都夕歌踏馬觀花。

終于,他暫且滿足了目前的錘擊,将燒得火紅的刀放進了水裏。

急遽降溫的刀片發出“嗞嗞”的聲響,随之冒出騰騰青煙,刀面浮現出一種具有奇異美感的花紋。

他把上次殺敵繳獲來的獸骨煉進自己的配刀裏。

沒辦法,他的刀再好,砍了那麽多妖魔也早就砍壞了,在失去了補給之後,他只能嘗試将看上去具有銅鐵光澤的獸骨融鑄進去再鍛,久而久之,煉出了一把暗紅色的寶刀。

在又一次淬水時,一個蒼頭兵腳步匆匆地進入了鑄鐵室:“将軍,有情況!”

楊老将軍的目光仍留在錘鐵上,他沒有擡頭,只是微微動了動下巴,以示自己知道了,問:“什麽事?”

蒼頭兵說:“大白天的,方才還沒有,一會兒的工夫,天上突然出了好多星星。這可不是常見天象,該怎麽辦?将軍。”

随着他的敘述,楊老将軍的心神被吸引過去,錘鐵的頻率慢慢降了下來。

“锵……锵……锵……”

他終于擡頭,火光照亮半邊臉,更顯得溝壑縱橫,他的眉頭緊皺着,但他的眉頭永遠緊皺着,自從這片國土陷落時就再也沒有松開過,憂愁和憤懑已經深深地刻進他的每一條皺紋裏。

楊老将軍深深思慮了片刻,停下錘子,說:“把所有人都叫起來,盯緊每個哨口,觀察那些個孽畜有什麽動靜。”

當他一道命令傳下去以後,這座像是已經死去的沉默荒城中,從各個角落裏爬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士兵。

大家平時并不敢在外面發出大聲,也不聚集地住在一起,以免被一網打盡。

三十年下來,這座城裏已經只剩下不到三千個人了,其中還有三百多的老人和孩子。

除了完全失去或者沒有戰鬥力的人,這裏的所有人都是戰士,無論男女,戰則為兵,不戰則務農。

楊老将軍無心再仔細鑄刀,草草地結束了這一次的鍛造。

他走出門時,正卷起一陣大風,把地面上的黃沙揚起,迷了一下他的眼睛。

須臾後,狂風方才平息。

他高高地仰起臉,果真看見一碧如洗的晴空上,明明太陽炙亮地挂在右上方,周圍卻有明星閃爍,清晰可見。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

那麽,白日現出漫天星辰是個什麽意思呢?

他不知道。

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轉機或許就在此中。

經過一天的觀察,發現城外的妖兵的确有了動靜——

他們開始成批成批地離開。

一連三天,皆是如此。

這一定跟白日星現有關,雖然不曉得具體是因為什麽,可他沒興趣追根究底。

可惜的是,五天之後,不再有更多的妖兵離開。

即便如此,這也是近三十年來妖兵最少的一次了。

或許這是個陷阱,但就算是個陷阱,他們也必須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沒有空猶豫。

從剛被困在這裏開始,他們就派了一個又一個的士兵去祖國求援。

足足三十年,沒有一個人活着把消息傳出去。

他們必須抓住這個轉瞬即逝的機會!!

楊老将軍選了跑步最快的那個小戰士,大家都叫他小飛。

這是碎月城被封以後才出生的孩子,今年才十五歲,自來到這世上起就困在城中,從未離開過,但每一個孩子都牢牢地記住了去昭國的路。

碎月城最精銳的兩百個戰士聚在一個房間裏,他們坐在地上,楊老将軍站着,在一塊削平的石板上用一塊刻上去會有白痕的小石頭飛快地大致安排了一下作戰計劃。

全場靜默,無人聒噪。

講完,楊老将軍問:“誰來作餌?需要二十個人。”

誰都知道作了調虎離山的餌,多半是活不了。

可繼續困在這裏又能活下去嗎?

話音剛落,就有戰士起身響應,緊接着,一個又一個戰士站了起來。

他們在沉默地赴死,卻沒有一人目光迷茫。

無需再多言了。

臨行前,除了一份呈給王上的臣書,楊老将軍還寶貝地取來一面小心存放多年的旗幟交給小飛。

他自己身上那件破爛褪色的衣衫把旗幟襯托得愈發鮮豔幹淨,紅底上一個黑色的“昭”字,他說:“帶好。

“小飛,到時按爺爺說的做,就算聽見慘叫聲也不許回頭,聽到了嗎?”

小飛忍住眼淚,鄭重點頭。

楊老将軍寬厚的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握緊捏了下,又松開,将他輕輕推了一下:“去吧。”

趁着天将亮,妖兵們防備最懈怠之際。

蟄伏在碎月城的幽魂們行動了。

在昧爽不明的天光中,楊老将軍眺望見小飛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的身影,像是有根風筝的絲線纏在他的心髒上,随着小飛的跑走而越發被勒緊。

跑遠點,再遠點。他嘴唇嚅動,默聲催促。一定要跑出去。

時隔三十年,困在碎月城中的三千昭國将士們終于有了歸鄉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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