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但岑雲谏并不知道這件事,或者說,他無意去知道。

人間十幾個國家,分合起滅,反反複複,只要無關妖魔,對于人族的內戰,修真界一向袖手旁觀。

盡管掌門跟他說澹臺蓮州是從北門下山離開的,但是他還是先去了後山一趟。

飛過山頭時,岑雲谏望了一眼半山腰的一叢杜鵑花,以前澹臺蓮州還做雜役時,就愛每天躲在那裏偷看自己,還以為從未被發覺。

他去到澹臺蓮州以前做雜役時的居所,此處荒廢兩年,已雜草叢生。

屋邊有一汪野池,久未有人打理,其中蓮花卻反而長得比他們洞府中的更好,花莖筆直,茂盛、不屈地向天生長。

不來一趟就是不安心,莫名總有一種澹臺蓮州還在這裏的感覺。

岑雲谏轉過身,看向舊爛到搖搖欲墜的柴門,像是透過歲月,看見十六七歲的澹臺蓮州,身着整潔但打着補丁的藍布布衣推門而出,對他燦然一笑,問:“你怎麽來了?”

恍惚間,他仿佛聽見有孩童的哭聲。

凝神辨聽,發現并非有假,的确是有誰在哭。

岑雲谏推門而入,見到一個作外門弟子打扮的小女孩正躲在角落嗚嗚哭泣,他皺眉,問:“你是誰的弟子?在這兒做什麽?”

小女孩吓了一跳,起身發現問話的人是仙君,更害怕,吓得立時閉上嘴巴,抽搐了下,打個哭嗝:“我、我叫江岚。”

岑雲谏并不想吓她,端詳她的相貌片刻,記起來了:“哦,你是那個時常來找蓮州玩的孩子。”

江岚一聽,眼淚又像是被打開水閘一樣狂流不止,一邊發抖,一邊嗚咽地說:“我想念蓮州哥哥。”

江岚知道不能對仙君不敬,可此時實在是腦子一熱,徑直問:“仙君,你能不能不要找別的道侶?你把蓮州哥哥找回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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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雲谏臉色一沉,冷聲問:“誰說我要找別的道侶了?”

江岚答:“大家都那麽說。大家都說,你當上仙君回來以後,一定會尋個般配的道侶,所以蓮州哥哥才走了。”

她哭紅了眼睛,吸吸鼻子,說:“他走的時候,我求他留下來,他不聽我的……”

岑雲谏微微動容,道:“別哭了。澹臺蓮州走的時候你在場?他跟你說了什麽?可有跟你說他去哪兒了?”

江岚回憶着說:“他說他要下山去,從今往後做個凡人。掌門便問他,是不是特意選在你去天山論道的時候離開。他說,等你當上仙君,他更不配做你的伴侶。還問掌門不是當初就不同意你們成親嗎。”

是的。

沒人贊成。

所有人都問他是不是昏了頭。

他冷靜地否定:“沒有。若不是他救我,我現在已經是一具枯骨,我還他一世庇護,有何不可?”

掌門問他:“你可想好了?

“只是庇護他,為什麽非得成親?你真的是為了報恩嗎?”

岑雲谏:“……嗯。”

掌門緊盯着他看半晌,發現他并不松口,不得不将語氣緩和下來,一言難盡、無可奈何地說:“罷了,總會有這麽一遭情劫。你遇上的是在昆侖長大、我們都知根知底的好孩子,總比遇見外面居心叵測的人來得好。反正,至多不過幾十年,想必你就會看開了。”

那時,他們才新婚。

岑雲谏拉着澹臺蓮州的手,輕撫他手心刻苦練劍留下的老繭,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給你仙丹靈草,你拿着用就好。只要你能修煉有成就行。”

為什麽要做個凡人?

澹臺蓮州不是都答應了他要修煉入道的嗎?

這才兩年怎麽就放棄了呢?

岑雲谏不解,想:等我找到了澹臺蓮州再問吧。

要找一個去到凡塵的凡人,比從沙漠裏找一粒砂子簡單不到哪兒去。

忽然,一段回憶如火光般躍入岑雲谏的頭腦裏,照亮他的思緒,使他剎那間茅塞頓開,一下子想到了澹臺蓮州可能去哪兒。

幼時他們曾有過這樣一次對話。

小蓮州找到一枝開得盛美的木芙蓉,與他說:“你看這朵花是不是開得很好?我母後最喜歡木芙蓉,要是能把這朵花送給我母後就好了。”

小雲谏問:“母後?應該是母親吧?”

小蓮州說:“因為我母親是昭國王後,所以我稱她為母親。”

——澹臺蓮州是昭國人,老家在昭國王宮。

……

申,夕食時分。

追随蓮州公子的行隊已找好一條小河邊紮寨休整。

有的人在做飯,炊煙袅袅,三五個人圍坐一堆;有的人撿到合适的石頭,招呼夥伴一起過來,跨坐在河邊磨刀擦劍;還有一群馬兒累了一天,正在河邊喝水,香香多了好多動物小夥伴,它用鼻子把水吸起來再噴到馬兒們的身上,飛濺的水沫上映出一彎彩虹。

如今簇擁澹臺蓮州身邊的隊伍已經不該被稱作車隊,毫無疑問,這已經是一支軍隊。

今日他們随蓮州公子路過一座城,吃了頓飯的工夫,城主便贈送了他們一百輛車和夠他們吃一個月的豆糧。

大夥都樂壞了。

澹臺蓮州倒是理直氣壯,受之不愧:“你們忘了?你們全被封賞了武官,最低的也是個公士!全昭國上下,怕是沒有比你們等銜更高的隊伍,本就人人都有俸祿和車馬。等到了王都,還能去領兩身正式的官服。”

他們一個個給激動得紅光滿面,兩眼發暈,已展望起去往王都的好日子。

春風骀蕩,梳拂河岸旁的花樹,夭袅落花順水而下。

遠方青山凝寂,暝色輕柔。

忙碌的男人們偶爾擡起頭,偷偷看一眼營地的一角,杏花樹下鋪着草席,其上坐着一群女眷,是秦夫人與她的侍女們。

澹臺蓮州正與女眷們坐在一起,向姊妹們詢問應該給母親送什麽禮物好。

還沒商量出個頭緒來。

自城中方向趕來一個騎馬的護城兵,送來一份尺牍,點名說是給楊老将軍的。

楊老将軍拿到手一看,拆都沒拆就轉頭給了蓮州公子,說:“是羽檄。”

在封緘的木簡上插一支羽毛,示速急,用以征召将士。

澹臺蓮州拆開看,漸漸皺起眉,道:“昭國與幽國交戰大敗,幽國乘勝追擊,已往王都去了。王發召集令,使各地軍隊前來勤王救駕。”

衆人逐一聽說這個消息,都放下手上的事情,紛紛站了起來。

方才還嬉笑愉快的氛圍變得凝沉嚴肅。

黎東先生那雙尚未老去的眼睛緊盯着澹臺蓮州,如鈎沉稽玄,想從這位他所報效的仁義之主的神情中尋出一絲野心的痕跡:“公子打算如何?”

澹臺蓮州沉着鎮定,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他只凝視着這封羽檄,仿佛透過這在看着更遠的什麽,讓人捉摸不透。

蓮州公子正是如此。

有時讓人覺得他通透澄淨,有時又是這樣地神秘莫測。

澹臺蓮州收回目光,環顧自己四周。

黎東先生、秦夫人、蘭藥、阿鸮、任乖蹇、楊老将軍、孟白乙,還有三千多洶洶将士,所有人都用信任崇敬的目光望着他,如将千鈞之力注入他的靈魂。

澹臺蓮州揚劍指向王都方向,道:“救國救民乃我職責所在,我欲前去勤王救駕,你們可要同行?”

楊老将軍帶頭,他像是早就在等着這一刻了,第一個高舉起大刀,虎聲道:“願從公子行!”

一時間士氣旺盛,氣勢可吞山河般,齊聲連喝三聲:“願随公子行!!!”

澹臺蓮州又問:“怕嗎?”

衆人答:“不怕!!!”

聲可震天。

——只要是跟着蓮州公子,他們便不會怕。

火燒般的夕晖映在澹臺蓮州的臉龐上,他仍抱有一種無懼生死的勇毅,舉目眺望天邊,像是在等着誰出現。

記憶驀然回頭,掀開他離開昆侖那天的一頁。

也是在春天。

他僅一蓑衣、一把劍,孑然一身便下了山,來到人世間。

昨日哪曾想到會有今朝好光景?

那時他孤身一人,尚且不怕。

現在有這麽多人愛戴他跟随他幫助他,他更無懼怕的道理。

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蹶石伐木,梢殺林莽。

那麽,他這個微小凡人是否也能化作大風,挽救與他一樣的千萬凡人于亂世水火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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