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裴桓輕裝簡行,孤身一人,策馬來到幽軍的紮營之地。

因先前已經遞交過拜帖,得到了他們長官的允許,是以士兵只是簡單地檢查了一下他身上有無攜帶兵器,就對他放行了。

裴桓,即黎東先生是一位聞名于各國的策士,他曾周游列國三十載,滿腹縱橫之策,是諸多王侯的座上賓。這長期的聲望的積累,使他無論想要谒見誰,對方都必須給他幾分面子。

奉命率領軍隊出征的幽國将軍周蹇也很好奇,況且,他在十年前還是個少年時,曾經有幸聽過黎東先生的一場坐論,對其印象深刻。

當時他還與幾位同窗讨論,黎東先生究竟會栖在哪一家,沒料到他直接銷聲匿跡,再出現便是現在了。

周蹇特意拿了個喬,沒有出門去迎接黎東先生,而是坐在帳子裏等人進來。

就是黎東先生進入帳子的時候,也沒有小兵在一旁幫他搴開簾布,而是要他自己動手。

周蹇安居高座,好整以暇,見到了儒士打扮的黎東先生。

他飛快地睃巡一眼,這位當初滿頭烏發、意氣風發、受人追捧的策士已經兩鬓霜白,蒼老年邁,委實讓人唏噓。

在他看來,世上沒有人不貪慕功名利祿,那些嘴上說不要的,也不過是裝腔作勢地讨價還價罷了。

曾有幾位王侯邀請他出仕,他都嚴辭拒絕,最近卻聽說他投效了一位名叫“公子蓮州”的奇人。還聽說這位公子蓮州救出了被困在萬妖域三十年的碎月城将士,實在是匪夷所思,半年間已經傳遍天下。他并不大相信,人與仙魔有別,其中差距并非兵戈可彌補,但他手下的士兵們人人都在議論。

他認為,裴桓是自作自受,年輕時自視甚高,覺得哪位君王都配不上他的輔佐,到老了無甚成就,如喪家之犬,才想到得找個家,現在投奔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毛頭小子。

黎東先生看上去比他的同齡人要健壯年輕得多,他的脊背依然筆直,目光依然明亮,笑聲也依然響亮,此時他正笑着步進,拱手道:“周将軍,許久不見了,上次見你還是十二年前,在幽國國都的大榕樹下。我還記得你能言善辯、慷慨激昂,果不其然,如今已飛黃騰達,得成将軍之尊。”

這老狐貍!何其卑鄙,居然還記得十多年前的一面之緣,他自己都記不清具體日子了。

周蹇作過心理戒備,還是不免對黎東先生升起一種近似于重逢故友的好感,再堅持着倨傲的态度未免不好,他終于起身相迎:“黎東先生,您的風姿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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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東先生笑笑:“老喽。”

然而,跟黎東先生交談了幾句以後,周蹇開始困惑起來,因為黎東先生身上一點也不見沉沉暮氣,相反,給人以朝氣蓬勃之感。

一個老人與朝氣蓬勃無疑是反義詞,但事實的确如此。

這使得周蹇第一次心生好奇,他的主公“蓮州公子”究竟是何許人也。

能讓驕傲的裴黎東心甘情願地臣服。

寒暄幾句之後,黎東先生道:“祝賀周将軍在邊境取得大勝,建立軍功,回去以後一定能會幽國國君的稱贊,加官進爵,得到美玉錦繡的賞賜。

“但我請問,将軍認為您能獲勝的理由是什麽?”

周蹇:“幽國土地豐饒,國力強盛,繕甲厲兵,自然會效勝于戰場。”

黎東先生:“老朽卻認為,是因為幽國士兵熱愛自己的家鄉,在國境線上作戰,士兵是抱着保家衛國的信念在戰鬥,加之将軍指揮有方,所以才取得了勝利。”

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帶着一種精明的微笑說:“然則,你已取得了出師之名的勝利,再繼續勞師動衆,急速行軍,讓軍隊精疲力盡,恐怕不好吧?

“先前你并非在昭國國內備兵,昭國并不知道你的情況。如今你得寸進尺,闖入昭國之中,一舉一動都被注意。百姓們不想亡國,軍隊必定會士氣大振,此消彼長之下,幽國軍隊只怕會失去之前的優勢。

“屆時,您勞師動衆卻沒有收獲,人們一定會生出怨恨、背叛之心,還會弄巧成拙,消抹了你之前辛苦打仗的功勞。”

在周蹇看來,裴桓從未領兵打仗過,哪有他行伍多年,深谙兵家虛實妙用?

周蹇豈會被兩三句話給吓到,語氣卻已冷下來:“兵家見利而進,此乃天經地義。我敬佩你的這份慈悲之心,不過,先生還是回黎東山莳花弄草更好。”

換句話說,就是讓黎東先生滾回去種地,不要多管閑事,就算他想多管閑事也沒有任何用處。

黎東先生惋惜地搖了搖頭,用覺得孺子不可教也的困擾語氣說:“我只是想來提醒,周将軍若再一意孤行下去,必将遭遇大敗,不如就此收手。”

周蹇被逗笑了,蔑意地嗤一聲:“哦?此話怎樣?裴老莫不是認為這樣能唬住我吧?昭國國君昏庸無能,百姓生活困苦,我們幽國不過是替天行道罷了。難道不是嗎?你為什麽要幫這個已經朽敗将傾的國家?”

黎東先生莞爾一笑:“昭王是無能,但他的兒子,也是我的主公蓮州公子有傾世之能。他熠耀如鳳凰,我信他能讓這亂世在塵燼中涅槃重生。”

未免誇張。

周蹇想。

黎東先生問:“可借您桌上的蠶豆一用?”

周蹇将裝着滿滿一碗的炸蠶豆推過去:“裴老想吃的話,我可以讓人給你裝一整袋帶回去,也請你的主公嘗嘗。”

黎東先生撿蠶豆在桌上成堆成堆地擺了起來,周蹇起初不以為然,看着看着,意識到這是在幹什麽,陡然後頸一寒,毛骨悚然。

這是在擺他的軍隊布局,連數量比例都相差不大。

黎東先生指着不大不小的那一堆代表着虎贲營地的蠶豆,說:“這是五百人。”

大家出來打仗都會吹噓一下自己的兵力,比如他號稱自己帶了八萬大軍,包括戎車一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五萬人,實際上只有一半多而已,還沒算上之前的損耗。

黎東先生既沒挑明,周蹇也只能跟着裝傻,只是額上已經滲出了涔涔冷汗。

接着,黎東先生從袖子裏抽出一根長布條,他将本來都擺放齊整的蠶豆全部推到一旁,再将布條擺成一個彎曲的形狀,很明顯能看出來這是昭國境內的珉河。

最後他将桌上的兩個空茶碗給倒扣過來,放在代表珉河兩岸的地方。

“咯噔。”

這次,黎東先生執拿了一枚蠶豆。周蹇此時已經無比明白,這枚蠶豆就代表着他自己。接着,黎東先生以執棋的手勢,從河的下游推到上游,到兩座茶碗山的中間時停下,道:“将軍想必從這條路推兵到王都,我的主公已有準備,你讨不了好,如果一意孤行,恐怕要葬身于此山腳下。

“到時我會給你收屍,将你的頭顱送還給你的父母,只是可憐他們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黎東先生言罷,拍拍手,也不收拾被他弄亂的桌子,向驚愕無言的周蹇告辭,施施然而去。

周蹇驚惶一日,夜不能寐,在枕席上翻來覆去。他想不通裴桓是怎樣知道他的真實兵力,又是如何精準地猜出他的用兵意圖,是他們的軍營裏出了間人?還是如裴桓所說,進了昭國以後,有無數雙眼睛在窺探他?

真可怕。

最可怕的是他無法想象能駕馭這般鬼才策士的人究竟是怎樣人物?

他應當沒多少兵力,也來不及調度昭國主力軍過來。

要不要換一條路走?還是換一個戰略?思來想去,他猶豫不決,最後認為,或許裴桓那老狐貍就只是在吓唬他而已。

兵家大忌朝令夕改,既已決定,還是走下去吧。

然而,因為裴桓言之鑿鑿地說一定會在堯山附近擊敗幽兵,他與謀士反複商量以後認為對方可能會調大軍過來埋伏,他們必須搶占先機,提早過去,才能沖破對方的包圍之勢。

于是周蹇下令幽兵取消了原定的三日修整,急忙行軍,力圖提早趕到。

他自我安慰:一個無甚打仗經驗的耄耋老兒與黃毛小兒能有什麽用?

……

澹臺蓮州在一山峰高處,與黎東先生一道眺望即将行至堯山的幽兵,道:“先生妙算,幽兵果然驚慌行軍,打亂節奏。”

黎東先生道:“他們師出無名,還沿途劫掠,在道義上孤助無援,此減一半勝算。士兵因此而心思浮散,還勞師襲遠、驕縱輕敵,再減一半勝算。他們的主帥更是傲慢無禮,輕而寡謀,怎能不敗?

“周蹇要麽改道,計劃大亂,讓士兵混亂,要麽提早撥軍,到時我們搶在他們人困馬乏還未休息時進攻,或可取勝。”

論先機,他們有蘭藥驅使鳥雀幫他們先探知好敵軍排布和數量;論後勤,他們有極擅統籌兵糧的秦夫人與楊老将軍;論軍隊,他們有以一當百、可戰妖魔的碎月城精兵,更添一支三百好馬的騎兵。

三千對兩萬,盡管他們在兵力上的确遠遠不足,但再加上他給幽兵主帥下了一劑心理上的猛藥。

勝算應當能拔升至四六開。

他們四,幽兵六。

到這裏,黎東先生自認無遺策。

他只擔心他的這位主公會心軟,補充道:“公子,死生乃兵家常事,與妖魔虐殺不同。”

澹臺蓮州盤髻束冠,但鬓邊有幾绺疏細的發絲沒有梳上去,随風在他瓷白的頰邊拂動,他遺憾地道:“我明白,将士就是将士,将士是職責就是打仗,以命相搏,我若輕視之,才是不尊重。”

黎東先生還是說:“您适合作君王,不适合作将軍,這次出兵,還是讓楊将軍或是孟堡主來領兵吧。”

澹臺蓮州垂眸俯瞰着蟻行的軍隊,日頭自他側臉照過來,讓他的眉宇眼睫綴着光似的,道:“若我在,定由我身先士卒。我不在,再由他人領兵。”

黎東先生無奈:“如非您的劍術超絕,我定要死谏讓您留下。但是,公子,我只能謀劃到這裏,倘若到時有什麽變故,還請您顧惜自己性命。”

澹臺蓮州輕輕一笑,瞳眸澄澈,不置可否:“謝謝先生。”

黎東先生陡然想起,他曾在研讀兵書時看過這樣一句批注,大致意思是,這世上最強的軍隊是有勇氣不顧一切困難向死亡行軍的軍隊。

明明蓮州公子總是溫柔雅致,如水一般清冽,有時,譬如現在,譬如之前救碎月城時,卻會給他一種向死而生、往而無畏之感。

……

暮春,四月,丁醜日。

澹臺蓮州率四千碎月軍敗十萬幽師于堯山,生擒幽将周蹇,押往王都。

後史稱之為帝出世之戰,威而初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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