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岑雲谏跨過一步,回到昆侖的洞府。

這裏已經恢複了寧靜。

唯有這一片狼藉、阒無一人的庭院在告訴他:他搞砸了。

有人在他的洞府外詢問:“仙君,方才聽見你的洞府裏有雷聲,是出了什麽事嗎?”

岑雲谏淡淡地說:“無事,我試新劍招而已。”

他一刻也不想在這洞府中待下去,匆匆走出去,前往北宸宮。

本來他作為仙君就非常之事務繁忙。

他埋頭公務,東奔西走,連着好幾日,終于覺得累了,才坐下來休息一番。

一閉上眼,十多年前的往事猝不及防地傾注進心口——

……

幼年他們還在一處學劍的時候,澹臺蓮州曾經拉着他一起過過一次生辰日。

大半夜的,子時中剛到,澹臺蓮州就從大通鋪的那頭偷偷摸摸地摸過來,鑽進他的被窩裏,冒出個小腦袋,低着聲音、雀躍不已地跟他說:“生辰快樂,小木頭。快點,你也祝我生辰快樂。”

小雲谏不懂生辰有什麽好慶祝的。

他從小到大都沒有慶祝過,等将來活個幾百上千年,生辰日有任何意義嗎?可小蓮州都那樣用圓溜溜、亮閃閃、乖得不成的眼睛望住自己了,他跟着幹巴巴地生澀地複述一遍:“生辰快樂。”

小蓮州像是吃了蜜一樣,滿臉甜滋滋的:“謝謝你,小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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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臉貼在木板床上,半邊臉都被壓出了緋紅的印子,笑着笑着,眼神又黯然下去:“往年我都是與父王母後一起過生辰日的,今年不能見到他們,我好寂寞。”

又說:“幸好有你在。”

小雲谏感覺心怦怦跳,但過好久才說出個“嗯”字。

翌日下課以後。

小蓮州還拉着小雲谏到角落,送了他一塊從河邊撿來的石頭,那是一塊光滑的色彩鮮豔的石頭,其上隐約可見圖紋,像是朵雲。

小蓮州問:“你看上面這個圖案像不像一朵雲,正好被我撿到,喜歡嗎?這是我送你的生辰禮物。”

小雲谏眉頭皺得很緊,看半天:“這是雲嗎?”

小蓮州振振有詞:“雲本來就沒有準确形狀的嘛,它就是各種各樣的呀。”

小雲谏将信将疑:“……哦。”

他心想:明明你昨天只在河邊待了一刻鐘,随手撿了一塊石頭就塞進了兜裏,別以為我沒看見。

小蓮州向他攤開手,一點兒不害臊地說:“我的生辰禮物呢?快給我。”

我也得給嗎?小雲谏震驚了,想了想,都收了人家的禮物,的确得還一件。可他沒有準備,于是在袖子裏掏了掏,拿出一件小法器送給小蓮州,是一塊吊墜,那是一塊看上去平平無奇的指甲大的小玉,說:“你戴着它,在山間行走的時候,毒蛇蚊蟲都不會侵擾你了。”

小蓮州喜歡得不成,撲過來抱住他:“哇!謝謝小木頭!我好喜歡!”

還跟他約定:“等來年,我們再一起過生辰日好不好?”

強行與他拉了鈎。

可等到來年,他進了內門,澹臺蓮州仍沒入道。

他沒去找澹臺蓮州,澹臺蓮州也沒來找他。

只是到了每年九月十九這一日,他就總覺得自己在等着誰來找。

直到十三歲那年,他禦劍飛行時,無意中低頭多看了一眼,然後看見澹臺蓮州站在山間花叢中,仰望着自己,脖子上還戴着他送的吊墜。

他一直記得童年的約定。

為什麽不來找他呢?

岑雲谏想。

那他去找澹臺蓮州好了。

那年生日,岑雲谏給每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門都送了禮物,包括澹臺蓮州。其餘人都是随便拿一個什麽,只有給澹臺蓮州的是單獨準備的。

太貴重了不合适,太輕簡了也不合适。

選好後,他會親自上門去送。

澹臺蓮州甚是不知所措,說:“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岑雲谏很想說:怎麽可能不記得,我還以為你不記得我了。

他開玩笑地說:“沒有回禮嗎?”

澹臺蓮州的神情驟然緊張起來,尴尬地說:“我這兒沒有什麽好東西……我想想……”

岑雲谏看了一眼他桌上零亂散放的小東西,石頭、花草、羽毛,盡是野趣,無甚用處,他走過去,拿了其中一塊石頭,說:“送我這個就好了。”

澹臺蓮州:“那只是塊石頭。”

他說:“挺好看的。”

澹臺蓮州紅着臉說:“你不嫌棄就好,那就送你了。”

……

之後的每一年生日,他都會去給澹臺蓮州送禮物。

十七歲那年。

岑雲谏去到澹臺蓮州的住處,卻沒有見到人。

出去了嗎?

他在附近尋找起澹臺蓮州在哪兒,聽見動靜,找了過去,擡手撥開層層青蔓藤枝的一角,剛打開一條罅隙,就驚得縮回手去。

——澹臺蓮州正在水潭裏洗澡。

只窺見個背影。

這是健康強壯的男人的身體,不胖也不瘦,并不柔膩,骨肉勻停,每一處都恰恰好。

澹臺蓮州烏黑的長發被水打濕,蜿蜒地粘在瑩白如玉、起伏有致的背上,腰窩弧陷再而隆起的曲線隐沒在清波粼粼的水下,若隐若現。清光穿過輕绾雲天的青松落在他的身上,與小瀑布濺起水珠的碎光、漣漪蕩漾的線光一道兒,晃花了岑雲谏的眼睛。

澹臺蓮州沒有察覺,專心地在洗澡,衣服滌洗過後,盡量擰幹了,攤在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大石頭上晾幹。

岑雲谏只覺得澹臺蓮州的皮膚白得紮眼,頭發黑得妖冶。他完全沒想到那身打滿補丁的布衣下是這樣一副身軀,分明都是男人的身軀,他卻覺得澹臺蓮州與自己、與別人不一樣。

……他也沒見過別人的就是了。

非禮勿視!

他看了一眼就覺得眼睛像是被灼燙到,飛快地低下頭,不敢再看,一種從未有過的燥熱灌進他的頭腦裏。

岑雲谏匆匆躲開,輕手輕腳地返回,站在澹臺蓮州的茅屋外等待。

他只是不小心看到的,不是故意的。他想。

過了小半個時辰,澹臺蓮州才姍姍來遲地歸來,他衣服曬幹了,頭發還沒有,半濕不幹地攏成一股,搭在肩膀上,萦着一身清爽水汽。

見到岑雲谏,停住腳步:“你怎麽來了?”

岑雲谏試圖若無其事地與他說話,但目光一停留在澹臺蓮州的身上,看見一顆晶瑩的水珠從他的發間流下來,順着下颌、頸側、肩窩,滴流進了衣襟裏,剎那間又覺得無法直視起來,別開眼神,說:“今天是我們這批弟子的生辰,我來送你禮物。”

“對哦。”澹臺蓮州記起來了,他對自己被窺探一無所知,笑了一笑,說,“我也備好了送你的禮物。”

兩人交換了禮物。

今天他倆換了個态度,他不敢看澹臺蓮州,澹臺蓮州敢看他,問:“你生病了嗎?今天怎麽臉那麽紅。”

他在臉紅嗎?難怪感覺臉好像有點燙。

岑雲谏想要否認自己生病,可是似乎是在生病,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他為什麽會臉燙?盡管原因未知,或許這就是生病的一種。

所以他一本正經地說:“是的。”

澹臺蓮州關切地說:“那可得注意身體。”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趕忙離開了。

卻忍不住在半路回了一下頭。

他看見澹臺蓮州還站在原地,一直望着自己,見他回頭,還高高舉起手,笑盈盈地對他說:“再見。”

那雙眼眸中閃爍的每一點光都像是在期盼着下一次見面。

那樣的光是何時不見的呢?岑雲谏回憶着,後知後覺地想:似乎在他出發去天山論道,澹臺蓮州就沒有再用溫情脈脈地目光看他了。

……

那日風旋雲緊、霹靂大作,數名奉昭王旨意在湖邊看守的宮人半夜注意到墜雷,轟隆隆,劇烈得仿佛要劈開大地,他們沒敢太靠近。

有個人打着膽子出門看了一眼,隔着雨簾,依稀瞧見那座精美絕倫的琉璃竹屋陷入沖天大火之中。

多離奇。

大雨中,還是在湖心上,一座屋子竟然燒了起來。

又過了小半夜。

傾雨毫無預兆地停了,湖上騰起濃如绉紗的白霧,他們在岸邊,看不清湖心的東西,下午霧散了,才發現,那憑空出現的琉璃竹屋已然不翼而飛。

澹臺蓮州一身濕漉漉地回到紫微宮,已有宮人發現了他不在,正如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找他——這是服侍蓮州公子唯一的缺點:他太神出鬼沒了!!

其實澹臺蓮州先前每日要出宮游玩,他母後就不大樂意,想要給他安排上起碼十個八個扈從。

澹臺蓮州不要,挑起劍,道是能在他手下過三招他就帶上,最後一群扈從沒人有那本事,是以還是讓他獨來獨往去了。

不過,半夜不見還是頭一回。

紫微宮的侍女們都是王後親手安排的,立即去禀告了住在隔壁的王後。

王後半夜被驚醒,想起當年一覺醒來孩子不知所蹤的回憶,又想到上次來過的那個仙人,頓時心慌起來。

那個叫作“岑雲谏”的仙人看上去還算和藹有禮,實則骨子裏還是瞧不起他們的凡人。她明白,她看眼神就能看出來。

在她的小駒兒被帶走以前,她曾以為自己是天之嬌女,擁有權勢力量。

在那以後,她明白過來,在仙人眼裏,凡人就是凡人,不分高低貴賤。

縱使她是一國公主、一國王後之尊,在仙人眼中,亦與牲畜、與草芥無異。她近身的人以為她的心灰意冷是因為丈夫昭王的欺瞞,實則,只有她自己內心清楚,這何嘗不是她對自己身為凡人、無能為力的一種排解。

仙人對凡人想怎樣就怎樣,他們能帶走小駒兒一次,就能帶走第二次。

她花了十三年都沒能從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出來,要是失而複得孩子又丢了一次……只是聽說這個消息,她已汍瀾。

王後慌張趕到紫微宮,才到沒多久,門外的宮人大喊:“王子回來了!王子回來了!”

澹臺蓮州提着把劍回來了,他渾身濕透,好不狼藉,腳步卻很輕快潇灑,擡着頭,見到母後出現在門邊,臉上揚起個笑來:“母後,你怎麽來了?”

王後眼角還紅着,先是松了口氣,接着變了臉,沒好氣地罵他:“你這頑駒,大半夜跑出去淋了一身雨,也不怕寒邪侵體!”

罵歸罵,卻特意繞開他跑去哪兒、為什麽出去這些問題。

她重新鎮定下來,又是讓人準備沐浴的熱水,又是讓人熬煮驅寒的姜湯,一屋子的人井然有序地行動起來。

澹臺蓮州走至近前。

王後若有所指地問他:“還走嗎?”

澹臺蓮州答:“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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