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山高雲濃,雲似瀚海,風卷雲浪,從繁華喧阗的人族城市迤逦千裏至這杳無人煙的妖困之城。

澹臺蓮州今夜也打算打坐養神,既能保持警醒,又能快速地通過精神寧靜來恢複體力和智力。

三個月下來,他看上去自然也不如剛來的時候那樣幹淨整潔了,畢竟來的時候穿的不是昆侖劍宗的道服,人間的衣裳就會被染上塵埃,這無可避免。

但是,養尊處優的順境固然能帶給他珠光寶氣的裝飾,竭力求生的逆境卻更加能夠磨砺出他堅韌不拔的神采。

明天,他們兩邊人就會裏應外合地發起進攻。

這是澹臺蓮州親自選好的日子,選這天有幾個理由:

一,觀星象與雲象明天是個晴天,适宜他們排兵布陣。

二,這個月的初一,據他所知,這是妖魔們一個月裏力量最薄弱的一天。

三,以他的觀察來說,今天大妖有三分之二的可能不出現,大抵還是因為力量削弱,即使出現,估計來得也不會及時,在時間上可以占據部分先機,起碼生存率會有所提高吧。

公孫非敲門進屋的時候,正巧檐下的半弦明月自雲海後升出。

如水般的月輝灑落一地,倒有幾分故鄉的蒙蒙的輪廓。

見公孫非鬼鬼祟祟,懷裏好像還揣着什麽東西的模樣,澹臺蓮州還以為有要事,肅色問:“什麽事?是覺得計劃有什麽纰漏?”

公孫非與他的軍師樓琋——兩人一起被抓,整支親兵隊也就只剩下他們倆還活着——兩人一前一後鑽進他的屋子,一言不發地掏出個簡陋的陶罐和三個破碗,道:“不是,是找你喝酒。”

“哪兒來的酒?”澹臺蓮州脫口而出道,剛要繼續問。

公孫非瞪大眼,對他作噤聲手手勢:“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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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蓮州閉嘴,他深知這地方物資貧乏,更別提酒了,他放輕聲音:“還喝酒?明天就要打仗了,不怕耽誤事嗎?”

公孫非笑說:“正是因為明天可能要死了,今天才得喝酒啊。”

他提着酒甕,往澹臺蓮州面前的地上一坐。

樓琋則斯文多了,坐好以後拱手道:“公子,這是我們從牙縫裏摳出口糧來才釀制的酒。原就是打算在上路前喝的。我與我家将軍以前都是無酒不歡的酒鬼,自從來了這裏沒酒喝,渾身癢得慌,每天省一丁點才有辦法釀一點點酒來喝。”

公孫非懷念起來:“是,一開始還釀不好,白糟蹋了糧食,我倆都不會。幸好啊,在這兒待得時間夠久,做什麽事都有空琢磨。被你這麽一說,我還舍不得走了呢哈哈。”

樓琋道:“莫說那麽多了,喝酒喝酒,喝酒壯了膽才好上路。”

公孫非點頭:“對,上路。”

澹臺蓮州亦笑:“将軍說得是。”

無論是黃泉路,還是歸鄉路。

總之,找一條路。

酒滿碗。

叮鈴乓啷地碰碗。

大口飲之。

這酒釀得粗糙,比不得外面的好酒,既不夠醇厚,也不夠辣烈,酒液渾濁,但飲來卻別有一番風味。

三人趕着飲似的,澹臺蓮州是其中最不善喝酒的那個,最後一個喝完,碗底朝下示意,爽快而紮實地贊道:“好酒!”

公孫非反而自謙起來:“稱不上什麽好酒,若是來日公子來幽國,我一定招待公子品嘗一下我們幽國的高粱酒,那才叫美酒。”

澹臺蓮州興致勃勃地說:“我的确沒喝過幾種酒,有機會可一定得嘗嘗。”

澹臺蓮州遞出碗。

公孫非愣了愣,才心疼地給他把酒再滿上:“還以為你這樣的公子哥吃不慣這種酒。”

澹臺蓮州說:“我不早說過,我又不在宮中長大,我在山上長大,有什麽能吃不慣。”

樓琋反過來勸他:“蓮州公子,你不是不善喝酒嗎?少喝點,省得明天耽誤事。”

澹臺蓮州唇上還沾着酒液,擡睫瞥他一眼,漫不經心地說:“你是心疼你的酒吧。我少喝點就是了。”

他記起之前在夕歌城時,他與任乖蹇一起走街串巷。

有次經過一家酒鋪,在辦千杯不醉的比試,任乖蹇非要參加,店家看他生得美,非撺掇他一道來喝酒。美酒美人,多大的噱頭!

果不其然,引來一堆人。

任乖蹇半道醉倒了,最後是他摘得頭籌,甚至清醒潇灑如故,步伐穩健地把人提回了家。

而他只紅了紅嘴唇和臉頰。

澹臺蓮州不怎麽謙虛地道:“我是一般不怎麽喝,但是酒量很好。若是你們來昭國王都,我也請你們喝昭國的酒。”

這點酒,不至于喝醉,可足夠順潤心腸,公孫非道:“蓮州公子高義,無論此行能不能活着回去,您的這份恩情我都會銘記于心,就是去了陰曹地府,我也會在奈河橋邊等着,想法子給公子報了恩再去投胎。

“只要不牽涉到我的國家,你要我做什麽報答你都行。”

喝完酒。

公孫非與樓琋與他道了安,打算結伴離開。

澹臺蓮州叫住他,将那把有着淡淡冰藍色劍芒的劍扔給公孫非。

公孫非險而又險地接住。

澹臺蓮州道:“我将青雀借給你用。反正我也用不着兩把劍。這把劍在這裏,也只有你我揮舞得動,比粗制的長槍總要鋒利一些。”

公孫非一言難盡,還是咽下了湧到舌尖的拒絕,道:“多謝公子。得此神器,我不敢不多斬幾個妖魔在劍下。”

望着細如一線的殘月。

公孫非對月拔出澹臺蓮州借他的青雀劍,詫異不已地道:“我委實不明白,他的兩把劍都是用了何種鑄鐵工藝。阿琋,你看得出來嗎?”

樓琋答:“看不出。”

公孫非喃喃:“不過十幾年工夫,昭國的冶煉已經精進到如此地步嗎?我想未必吧。”

此時,公孫非已沒有了在澹臺蓮州面前時的從容潇灑,而是凝重深沉起來,帶着一絲憂慮地說:“他每次都說,不需要報答。可天下哪有白吃的飯。不要錢的才是最貴的。

“老樓,你覺得我們之中有多少人可能活着?”

樓琋道:“照他說的是五成,我看嘛,兩三成吧。”

公孫非說:“就是只能活下一兩成的人,回到他所在的國家,這都是一股可怕的力量。你也見到了,我們花了幾年,殺了許多人,才終于建立起來的威望,他不過用了三個月,就讓許多人信服與他了。”

樓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要是樂意把你的槍法拿出來跟人傾囊相授,我相信他們也會一個個在嘴上都對你恭敬有加的。”

公孫非否掉:“那怎麽可能?那可是我家幾代單傳的武藝,連旁支都不教,更何況外人。”

“是啊。”樓琋扳着手指數,“可你看他呢?不光教,還教得那麽仔細。最可怕的是,他都這樣教了,還是沒一個人能贏過他,他撿根樹枝都贏。還有陣法,以及天文星象,哪樣不是驚世之才?他卻當成稀松平常地講。要不是時間緊,你信不信他還能教更多。”

公孫非語氣複雜:“我信。

“澹臺蓮州是我所見過的,這世上唯一一個聰明至極又愚蠢透頂的人。”

-

而在同時間。

碎月軍營中,衆人已經休息過了,正在整備。

孟白乙所率領的白虎騎将作為先鋒隊伍發起進攻,不同于上次不過走過程,蓮州公子甚至提前交代了讓他顧惜自己,不必以命相搏,只需要達到打亂陣營的目的就可以退回到安全地區。

這次他們可得實實在在地去拼殺。

上次他也長了些見識,為此,已經提前做了準備,譬如給馬兒披上厚甲,譬如訓練了蒙住馬兒的眼睛再騎馬沖鋒。

他是個極其謹慎的人,恨不得将一萬種可能發生的疏漏全部考慮進去。

可就在他的手下,依然有個不确定因子。

那是他手裏最好的騎兵趙蛟。

孟白乙想起來去看這家夥時,趙蛟已經喝得醉醺醺了,身上的狂氣亦愈發重。

……所以他才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家夥從老家叫過來啊。孟白乙想。上前把他懷裏抱着的酒壺拔出,道:“醒醒,該去打仗了!”

“好!”趙蛟醉醺醺地大喝一聲,拍桌起身,“東家,您且看我把那些個妖魔殺得片甲不留!我好大賺一筆!”

孟白乙氣笑了:“你盔甲都沒穿。”

趙蛟雄赳赳、氣昂昂地踏步出門,嫌麻煩地說:“穿了不一定活,不穿也不一定死,反正您這回讓我幹的這個活兒,九死一生,穿不穿有什麽區別?”

孟白乙道:“這身铠甲造價五十金,穿着它死不是也體面貴氣些嗎?”

趙蛟轉頭回來:“欸!您說得是。哈哈!我這就穿。”

孟白乙作為白虎騎的騎長,卻甘願居于副手之位,因為他想能增一分勝算是一分。

全體騎兵整裝待發,一片靜默,只有間或馬兒噴鼻息的聲音。

他們的後方逐漸亮了起來,這是弓兵隊伍正在點燃裹了火油布的箭。

孟白乙望着此時還籠罩在未消盡夜色中的茫茫前路,心髒漸漸緊了起來。

他沒回頭,按照大家演練計算好的時間差,在心底開始默念:十、九、八……

後方越來越亮。

五、四……

三——!

二——!

一——!

“嗖。”

恰好的是,就在他默念最後一個數字時,猛雨般的疾箭紛紛射出去。

天空中仿佛下起了一場火雨。

有那麽一會兒,仿佛燭亮了天際。

如碎流星群一般的火箭精準地落在了妖魔聚集的露天地方。

稍待片刻後,火燒了起來,照亮了他們沖鋒的方向。

太陽也從地平線後露出一絲光。

趙蛟狂狷大笑,大刀直指前方,一馬當先地沖了出去:“殺!!!”

他沒有帶隊意識,但這時候最需要就是這樣一個無畏生死、悶頭向前卻不知害怕的瘋子。

瞬間,隊伍從人靜馬默到人騰馬骧,踏着一團緋色塵煙,一往無前地沖鋒而去。

戰車、弓兵、步兵,緊随其後,踏着天光,有條不紊地展開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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