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一個時辰前。

荒城的一隅。

三個男人擠一間屋子睡,地上只鋪了幹草,其中一人翻來覆去,終于讓其他兩個人覺得受不了了,另一個翻身起來罵道:“煩不煩啊?還讓不讓人睡了?

“明天就得上戰場了,要是因為沒休息好結果死了,你賠我命啊?”

睡不着的那人嘀咕:“賠什麽賠?你那爛命也值得我來賠?不想去就躲在城裏嘛,反正不往外逃的話,應該不會死,那些妖魔留着我們估計有用呢。”

男人哼哼唧唧地說:“你自己不想去了就想折騰我們是吧?你有本事去報信啊,呵。”

“那我還不至于那麽下作。”

“你不下作誰下作?你下作的事幹得還少了嗎?你是看到老李想要給妖魔報信,結果才走近連句話都沒說就被吃掉所以怕了吧。”

“嘿!我沒說我不去啊!我這不是緊張得睡不着嗎?”

“之前你害死人的時候也沒見你晚上睡不好過,你能緊張?”

“你說你提以前的事幹嗎,你比我幹淨得到哪兒去?你手上沒幾條命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相互抨擊起來,瘋狂揭對方的老底。

要在這種地方生存可講不得禮義廉恥,你想要活頭,就得去搶別人的活頭,昨日還一起謀生的夥伴,夜裏就可能為了一點糧食殺了你。

早些年聽說公孫将軍還沒來的時候,前一任管理荒城的人還會宰人吃肉,那位被公孫将軍殺了,又殺了好幾個吃人的人,城裏才漸漸不再吃人,稍微有了點人樣。

只能說,沒那麽禽獸了,可依然是一群惡人,一群徹頭徹尾的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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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或許還不算是。

唉。他倒希望自己已經爛透了,不知悔疚,如此一來,就不必因為意識到自己曾經做過多少喪心病狂的事情而心塞。

他們既不夠強大,也不夠堅定,一定不能被稱作善良,可也會因為作惡而慚愧。

第三個人一直沒發聲,等他們吵得差不多了,才冷冷地說:“吵夠了嗎?天都快亮了。不如起床磨劍,費那嘴皮子功夫?”

卻沒空了。

外面響起了集合的呼哨。

于是連忙拿起他們的武器——或是石矛,或是木矛——去到廣場集合。

他們幾乎自斷退路,把攢的糧食都平分給每個人了,只有一小兜。武器嘛,在這兒也找不到什麽好的,每人自制了石頭武器,用來在出城門時防身用。以防萬一嘛,總不好赤手空拳地往外沖。

按照計劃應該是戰車先來接他們,到時候再分得長劍。

大家用樹枝、木棍比畫着學澹臺蓮州所教的劍術,卻因為整座城沒幾把真正的劍,而幾乎沒有實際使用過。

在教學時,澹臺蓮州其實是不吝把自己的劍借出去的。可惜,沒人能擡得起他的劍,更別說揮舞自如了,還不如樹枝好使。

已經排練過很多遍了。

大家按照早就編好的位置排成整齊的隊列方陣,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地站在一起,當他們集合在一起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荒城裏的人不知不覺竟然已經有這麽多了。

全部加一起,居然有六千多個人。

先前,在他們第一次排練順利之後,作為指揮的澹臺蓮州還向他們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道:“諸君已今非昔比。”

不少人仍然在回味着那個時刻,仿佛在那一句話間,他們從禽獸被點化成人。

天空還被一片漆黑的夜幕所籠罩。

因為澹臺蓮州說信號就是射來的火箭,所以大家都在時不時地擡頭看天,一眼就能看到璀璨無匹的星河,無數的星辰或明或暗,皆在閃爍。

一顆紅黃色的星引起他們的注意。

流星嗎?

“?”

“!”

“!!!”

——是火焰之箭!

是澹臺蓮州所說的來接他們的将士的箭!真的出現了!

一道,兩道,三道……數不過來了!無數道箭仿若能照亮夜空,在天上劃過優美的弧線,再重重地落下。頃刻間,城外燃起了熊熊火光,傳來了妖魔們撕心裂肺的哀嚎聲。

一時間,烈火輝煌,煙焰熏天。

地面震動起來。

他們久違地聽見了萬馬奔騰的蹄鳴聲,以及車轍滾動的辘辘聲,還有步兵們那排山倒海、殺氣騰騰、一往無前的喊殺聲。

這些戰鬥的聲音彙聚到一塊兒,已透過厚厚的城牆傳進來。

每一下震動,都像是能把他們心靈上的髒污震下去不少,甚至悄悄地與那些勇敢無畏的叫喊共振,愈發地被勇氣充盈心靈。

直想加入到其中,一道奮勇殺敵。

這時,再聽到澹臺蓮州鎮靜自若的指揮聲時,竟給人以一種鳳鳴般清越滌神之感,道:“甲乙兩隊,準備好等第一輪箭雨結束後上城樓。”

以前他們是不敢上去的,因為一上去就會被妖魔給吃了。

他們精神緊繃地等待着,默默地在心底反複回憶着分到自己身上的作戰計劃。

澹臺蓮州給予的指揮與他們以前遇見過的不盡相同,并非廣泛地指使,而是先将所有人按照小組分好,給出不同的戰鬥目标,之後讓由每個組的組長給每個人都詳盡地量身安排進一步切割的小目标。

是以,他們都知道自己接下去該做什麽,并不會因為無知而茫然,就算是不幸死了也不是沒頭沒腦的。

衆人一忽兒覺得這箭雨怎麽那麽長,還沒輪到他們上陣;一忽兒又覺得箭雨還可以再長點,多來幾箭,多紮死幾個妖魔,好幫他們省點力氣。

終于,箭雨停下,甲乙兩隊的隊長招呼大家上城樓。

光是上城樓,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心理考驗,他們握着簡陋的武器,心跳如擂鼓,小心翼翼地接近。

城樓上的妖兵有個不幸被火箭流矢給刺中,其他幾個妖兵正在圍着他跳腳,吱吱哇哇地叫喊驚訝。機不可失!他們趁着妖兵還沒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刺出了石矛。

即便是刺在澹臺蓮州教過的弱點部位,依然沒有刺穿,只留下個細微的劃痕。

妖兵怔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弱小的人類所攻擊,他覺得不可思議且憤怒至極,哇呀嚷嚷起來,望向那個臉色煞白的人類,正要攻擊過去,然而,那個人類身邊的另一個人大喊一聲,又向他刺來武器,竟然又是刺在他的弱點上!

噫?!怎麽回事?

嘩!嘩!嘩!攻擊從各個角度向他撲過來,每一下都瞄準他的弱點,他顧得這個就顧不得那個。

刺一下就不行,就兩下,兩下還不行就三四五六下。

妖魔天生擁有铠甲般的身體,卻也遭不住這樣接二連三的密集攻擊。直到他被這群螞蟻般一擁而上的人給亂矛捅死了,眼底還留着不可思議的神采。

大家埋頭刺妖兵,出于長久以來的恐懼,就算妖兵都已經被紮穿了,他們還沒有停下來,直到妖兵被紮成篩子,一動不動了,才終于冷靜下來。

生怕妖兵會複生,再多刺兩下保證死透。

隊長抹了把濺了滿臉的妖血,第一個回過神來,想起自己指揮的責任,提醒說:“別愣着了,趕緊把幹草搬上來。”

城牆腳下火光連片,他們把幹草和妖兵的屍體都扔下去一并焚燒,再往燃燒的妖兵身上添把草料,好讓火燒得更猛一些。

多消耗一個是一個,也為來迎接他們的人減一分危險。

在城牆頭,站得高,他們能清晰地眺望見,後一步反應過來攏起的妖軍還沒成形就不得不朝突然出現的敵人撲去,騎兵營将他們松垮垮的陣形沖亂簡直輕而易舉。

那些馬兒身上都負着鐵甲,戴了護頭的頭盔,額心還有鐵角,轟隆隆如燦紅色雷雲滾來,把最低階的小妖獸和小妖兵串葫蘆似的殺死,有小妖兵被撞飛上天,還沒落下,便被騎兵揮戟将之攔腰斬斷。

也有騎兵沒有控制好坐騎,被簇擁上來的妖兵絆住馬腳,墜地身亡。他身邊的戰友卻不停下,士氣不減,前赴後繼地向前沖去。

刀光槊聲中,鮮血如雨下。

騎兵營把妖兵堆硬生生撕開一個巨大的豁口,就像是打開了一個袋子的口子,使後續的步兵和戰車能肆無忌憚地傾倒進去。

只是得快,飛快。

第一批抵達城下的碎月軍的步兵搬來輕簡一些的雲梯,搭在城牆上,讓城裏的人可以順着梯子爬下來。

第二批則是一車車的兵器,沒的挑,撿到哪個給你就用哪個。即便如此,也讓人覺得很不錯了。

他們這些個被當成人畜被養在城裏的人已經很久沒握過正兒八經的兵器,正高興着,第三批兵車也到了。這一次,運送來是一塊粗大的木樁,足有兩三人環抱那麽粗,那深黑的色澤一看就知道質地堅硬。

碎月軍的步兵們往手掌上吐口唾沫,自我鼓勵地高喊“嘿喲”兩聲,上前,一起把手放在木樁上:“三、二、一——起!”

他們擡起木樁,接着扛着木樁朝從外面被封住的城門撞去。

荒城裏逃出來的人立時明白這是在做什麽,他們連忙上前幫忙,能添一份力是一份力。

“嘭!嘭!!嘭!!!”

足撞了幾十、上百下。

那被妖怪封了二十多年的石門先是震動,然後是出現了裂縫,最後一鼓作氣,終于被撞碎,碎成了一地大石塊。

從荒城中湧出來的人從亂石堆中踉跄地爬過去,來到城外,一眼看到的就是如火如荼的戰場之上,玫瑰紅的朝霞一抹一抹,塗滿穹邊。

在狹窄逼仄的荒城裏,他們連頭都不大敢擡,更別說欣賞從一望無際的地平線上升起的朝陽。

真美啊。

美得讓人流淚。

美到他們已經無暇去害怕妖魔的叫聲。

明明這是他們以前聞之而雙股戰戰的聲音。

值了。

能看一眼這樣壯美的朝陽,又重新做回了個鐵骨铮铮的硬漢,就是死在這裏也無妨。

澹臺蓮州此時卻依然凝重,無法放松。

這次的妖魔等階比上次碎月城遇見的要高一些。

更何況還有數個妖長和一個魔将坐鎮,以他被送來的時辰來看,最快的話魔将不過一個多時辰就會過來了。

這一個時辰就是黃金時間,如今已過去了大部分,應當快要到了。

他得趕緊安排城裏的人都走掉。

忽然,有人尖聲駭叫起來:“有個白毛大妖魔沖過來了!”

不對啊,這跟澹臺蓮州說的不一樣。

魔将這麽快就來了嗎?

才生起的希望像是被澆了一潑冷水,一下子簡直要熄滅了。還好他們身邊的碎月城将士依然面不改色,讓他們稍微定了定心神。

碎月城将士對他們翻了個白眼,道:“那不是妖魔,那是蓮州公子的神狼坐騎!”

那白狼披一身黑鐵甲葉,一看就極沉,卻絲毫不影響它身形的矯健與迅速,只見它飛踔奔騰,如腳踏風雷般,伴随着甲片碰撞的铿锵聲,旋風似的來到澹臺蓮州的身前,卻不停下,到澹臺蓮州面前時猛一掉頭,而在它轉身的剎那,澹臺蓮州點足躍起,騎到它身上。

澹臺蓮州身着滿是灰塵的粗布破衫,頭發也僅僅用布條系住,卻絲毫不減他的威武,他高高地舉起劍,劍身折射金色日光,霎時間,仰望着他的人恍惚看見那劍仿佛把太陽刺了下來。

并且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指令是什麽意思。

在突如其來的轉瞬即逝的全軍靜默中,澹臺蓮州劍指前路,劈開金光,道:“全軍開拔!”

衆人應和,恨不得喊破嗓子似的:“沖!”

而他本人卻是一人一狼,紮進了想要聚攏的妖兵之中,硬生生地沖散。

他一個人就堪比一支訓練有素的精銳騎兵隊伍,可只有他一個人又是決計不可能成此局面。

兩撥人已經彙聚到一起,彙聚作一股更強大更緊密的人類河流。

無需命令,他們在齊聲呼喚着他們內心深處最能讓自己變得勇猛無畏的號令,只需要念出來,就給他們補充了無盡的力量:

“回家!”

“回家!!!”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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