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戰鬥持續了近兩個時辰,至巳時末,原本應該到了一天之內日頭最猛烈的時候。

原本明若豁然的大地上飄來了大片大片隐息的雲影,澹臺蓮州分神擡頭瞄了一眼,風簇烏雲,逶迤而來,如岩湧壁立,避住日光。

這與昨日所觀星象并不一致。

天有異象即為妖。

他稍一分神,近身本來已清空十米沒有活着的妖兵,就在這時又擠滿了。

澹臺蓮州輕拍下白狼的脖子,用意念與它傳達:回指揮處。

這對澹臺蓮州來說并不難。

事實上,現在,在妖兵被牽絆住的情況下,他想要與小白狼一道乘機離開也輕而易舉。

但這并非他的目的。

澹臺蓮州來到指揮臺。

黎東先生已經沒有了剛開始時冷靜指揮的模樣,而是被千變萬化的戰局給催得心緒焦躁。

他的臉色看上去陰沉了許多,雙目深眍,隐隐似骷髅面具上的兩個眼洞,毫無疑問地體現出他智盡力绌的狀态,快被絞盡腦力,是在拼命地繼續維持住大腦的運轉和計算。

黎東先生見澹臺蓮州回來,心下頓時一寬,顧不上別的,連忙道:“蓮州公子,您既已脫身,請公子作速回國,以安國家大計。”

作為臣子,對于這場戰争他的目的與澹臺蓮州不同。

澹臺蓮州想要救己且救人,他則只想救出澹臺蓮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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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蓮州颔首道:“您看着是累了,我來接替您指揮吧。您來負責整理後勤和已脫離戰場成員的撤離,讓傷員跟弱者先走。”

黎東先生急說:“您先走!”

澹臺蓮州:“我殿後。”

澹臺蓮州騎白狼的身影太醒目了,任乖蹇見他返程,也不再留戀戰場,退了回來。

任乖蹇一聽,他殺得滿身是血,熱氣騰騰,腦子卻異常清醒,勸黎東先生道:“先生莫急,我會效死到最後,在公子後面殿後。您帶人撤得越快,主公才越能放心下來地跟上隊伍不是?況且,主公都這麽說了,我們遵命就是。”

再問澹臺蓮州:“要我做什麽?”

澹臺蓮州揮手一指:“往那兒松快一下,繼續給大軍開路。”

任乖蹇:“好!”

二話不說,騎馬又紮進妖兵中。

此時,公孫非則在負責着荒城隊伍的整體指揮,他坐在戰車上,極少有妖兵能撲到他的近前,即便有,憑借着他的武藝與澹臺蓮州所給的劍,亦能夠輕松敗退之。

全賴澹臺蓮州的碎月軍與白虎騎的鼎力支持,他們的隊伍才能較為順利地向外突破推進。源源不斷的妖兵就像是一根用鋼絲編織成的鏈子,被熾熱的戰局燒紅,被他們的隊伍向前頂,某一被進攻的點由寬收縮成窄,還在勉力支撐沒有斷開,可應該只是時間問題了。

在這亂糟糟的戰場上,又有煙塵的屏障,使他的視野沒那麽開闊,無法尋找到澹臺蓮州的身影現在何處。

可他還是不禁在心底感嘆:奇哉!昭國在四個萬乘大國之末,且現任昭王登基後,國力山河日下,這位大王子是怎麽培養出這樣一支披靡四方的軍隊的?希望将來他們最好不要對上,否則怕是輸多贏少。

他既敬佩、驚訝,也羨慕,羨慕同行的昭國軍人可以有這麽個厲害的主公。

與他一樣驚訝的還有剛乘着烏雲趕到附近的達骨羅。

盡管已經獲知這群不安分的人類好像集體越獄了,但他氣的是給他添麻煩,他無法設想弱小的人類竟然能夠反抗比他們強大的妖魔一族。

就他在天上所看到的情況實在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所料。

這些數量遠遠少于他們的人類,在妖兵妖獸的層層包圍中,居然沒有完全落于下風,甚至可以說是打得有來有回。

達骨羅大為吃驚,登時間,更加憤怒了。

比被修真界的人打還要更讓他生氣,他無法敘述清為什麽,只覺得被深深地冒犯羞辱了。

他下意識想要大開殺戒。

然而他那并不寬敞的腦袋裏依然記得哥哥對他的囑咐:不許管別的,抓那個人類。

所以,他忍住了。

他化作一只大鳥,在天空中盤旋着,以銳利的鳥目俯瞰大地上的幾萬妖兵與人類,在這之中找尋那個特別的人。

達骨羅對人類其實不怎麽分辨得出來,總覺得都長一個樣。

但那個人的模樣他記得住,因為看上去生得格外美味,雪胎梅骨,昳麗出塵。

妖兵們發現魔将來了,一下子對旁的不管不顧了,紛紛朝向天空吱吱哇哇地歡呼起來,他們不會思考,本能地認定達骨羅一定展示強大的力量。

然而,達骨丹卻什麽都沒有做,他只是從東邊飛到西邊,又從西邊飛到北邊,好似在找什麽。

還未被找到的澹臺蓮州不太确定地說:“……這次好像真的是在找我吧?應該沒有又弄錯?”

幸得他褪下華服,穿的是和士卒一樣的布裳,還一身風塵,灰頭土臉,混在衆人裏,不騎白狼的話,不仔細看還真的發現不了。

澹臺蓮州往樹下躲了躲,繼續發號施令。

白狼早已撲進了妖兵堆裏,只見它左一口右一口,咬死了好多妖魔,嘴邊全是血,把下颌和前胸的毛都染紅了,身上的腥腥妖氣亦愈發地濃重。

本來黑色的眼珠子又變得赤紅如學,熒熒發光,在殺戮中仿佛失去了類似人性的神志,僅僅遵循着主人的命令,在機械地殺個不停,吞噬其他的妖魔。

幾只了?

五十只?一百只?三百只?

它就像是一片幹涸的土地,在瘋狂地吸收着力量。

而在這時,出現在天空上的大家夥無意引起了它的注意。

戰鼓的聲音為之一變,它混沌的眸中掠過一絲清明,終于冷靜下來。

——澹臺蓮州當然為對付可能出現的魔将而想過應對策略。

就算不能打敗,起碼試着應對一下吧。

鼓聲的意思是:全體神弓部士卒準備射箭,聽從指令。

于是,讓達骨羅愈加憤怒的事情發生了!

他已經忍住不去攻擊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類,但這些人類竟然敢來攻擊他?!還是用這些尖尖的細樹枝!也太瞧不起他了吧?

他揮揮翅膀掀起旋風就輕松地把這些“樹枝”都給拍下去了,連他一根羽毛都沒傷到。

反複三次以後,一直仰望天空的澹臺蓮州摸到了規律。

他停了一會兒,快步走到戰鼓前,拿起擂錘,緊盯着天上的鳥妖。

“砰。”

敲一下。

箭矢齊發,但只有幾十箭,如他預想的一樣,鳥妖再次起風亂了箭。

澹臺蓮州在心底默數着: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三、二、一。

就在他倒計時結束的瞬間,鳥妖也差不多收起了翅膀

“砰!砰!砰!”

他用力地急促地敲起戰鼓。

一瞬間,在鳥妖收起神通時,萬箭齊發,他來不及故技重施,只得硬生生地用身體來承受,有幾箭紮進了他的羽毛縫隙裏,其中還有支射得特別高特別用力的箭,甚至險而又險地擦過他的眼皮,差點就刺中他的眼睛。

真是邪門了。

區區一些細樹枝,是怎麽能給他造成傷害的?

達骨羅覺得心頭鬼火直冒。

他在心中跟哥哥說:哥,他們弄亂了我的羽毛!我不管!我得殺了他們!

哥哥沒回答他,他就當是默認了。

達骨羅不管不顧,朝着神弓軍俯沖下去。

站在最前端的阿鸮一動不動,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這一剎那,他仿佛忘記了自己在在戰場上,他想起離村時,村長說:“阿鸮,恩公是我們全村的救命恩人,以後你的命就是他的了,要有出息,給恩公幫上忙,記住了嗎?”

又想起,還在村子的時候,有一回,他觍着臉去問澹臺蓮州是怎麽殺掉妖魔的,他也想學,他是不是應該改學劍。

澹臺蓮州笑了笑,溫柔地說:“你既然擅長弓箭,不如深造于弓箭之術。努力地練,等你練得夠多了,你就明白了。當我面對妖魔時,我的心底其實并沒有抱着仇恨和殺意,而是放空着的……或許你某一天也能感受到。”

公子,我想我可能感受到了。阿鸮如此想着。

在一瞬間,他擡手用妖骨魔筋鍛造的弓箭連射而出,七箭連發。

“噗。”

其中一箭紮在了鳥妖的眼睛上。

達骨羅立時慘叫起來。

還未來得及驚喜的衆人直覺得耳鼓像是被刀尖劃拉,幾乎要流血了,妖兵亦不例外。

達骨羅歪了方向,摔在地上,他變作半人形,用手捂着流血的眼睛,在地上疼得直打滾,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猙獰地說:“我要殺光你們!我要殺光你們!

“哥哥,我抓不到他!那個人好狡猾!

“哥哥!快來啊!弟弟被欺負了!我好疼!好疼啊!

“弟弟的眼睛被刺傷了,嗚哇嗚哇,你快來給我治傷!我要疼死啦!

“哥哥!哥哥!”

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明明平時他一撒嬌賣慘,哥哥馬上就會罵他的。

達骨羅在心底呼喚哥哥,漸漸不安起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不對勁:哥哥?你回我話啊?你怎麽了?

這幾息像是變得很漫長。

終于,達骨丹回應了他,心音極其虛弱:快逃……昆侖的仙君來了……

蠢笨無匹的達骨羅忽然間聰明了一下。

他知道仙君是誰,也知道昆侖是什麽。

他與哥哥本來就是一雙誕生于昆侖山林中的翠羽鳥,在仙殿上被靈力熏養啓智,又分食了一顆偷來的千年菩提果後化形為妖。

卻不想被修士所驅使,所以結伴離開昆侖,一起做自由自在的妖魔,已經五百多年。

哥哥沒打過那個仙君。

哥哥好像要被殺掉了。

……

澹臺蓮州剛為他們竟然傷到了魔将而振奮,但看本來還在慘叫打滾的達骨羅突然停止動作,整只妖身上的氛圍都為之一變。

怎麽了?澹臺蓮州還沒反應過來,達骨羅突然腦袋從正面完全轉向了背面,直勾勾地盯住他。

澹臺蓮州毛骨悚然。

達骨羅不再喊痛,也不管其他,直撲到他的面前。

白狼像一道閃電一樣撲過來,擋在他面前,腰身一扭,攻向達骨羅。

達骨羅對它毫不留戀,也不再輕敵,冷漠地用盡全力地抓了白狼一把,将之丢擲旁邊。

澹臺蓮州并沒有放棄白狼創造的好機會,趁機一劍刺了上去。

刺中了。

達骨羅卻用胸骨卡住了劍,讓他無法立即拔劍出來,然後在他遲滞的瞬間,抓住他握劍的手,帶他飛向天空。

白狼第一個回過神,不顧劇烈的奔跑會進一步拉扯傷口,跟着被帶走的澹臺蓮州飛速奔跑。

緊接着是碎月軍和白虎騎,他們就是來救王子的!那麽,荒城的人也不得不随之移動!

“王子!”“主公!”“蓮州公子!”

大家朝天空焦急地呼喚着。

大地上一片生靈浩浩湯湯,奔湧向前。

一切都是一瞬間發生的。

太突然。太快了。

澹臺蓮州到底只是個凡人,他無法騰雲駕霧,要是掉下去,怕是要摔個粉身碎骨,是以不得不緊抓着劍。

達骨羅拎着他要做什麽?

很快。

他明白了。

他看見了岑雲谏,和躺在岑雲谏腳下奄奄一息的鳥妖。

前世今生仿佛在此時此刻重疊。

一時間,竟讓人不知今夕是何夕。

果然。

澹臺蓮州怔怔地想。

跟他想的樣子一樣,峨冠博帶,高高在上。

岑雲谏擡眸望了過來,如芝蘭月華,貴不可言。

他連衣袖都沒亂一下,不疾不徐,冷靜自若,只在見到澹臺蓮州被抓的時候,眸光凝了一凝。

達骨羅說:“你放了我哥哥,我用這個人跟你換。

“不然,我就殺了他。”

話音剛落,達骨羅将妖力輸入了澹臺蓮州的體內,他看到哥哥受傷實在惱火,也要叫誰吃個苦頭,讓他消消氣。

倒沒想殺了澹臺蓮州,只不過讓澹臺蓮州疼一疼總可以。

疼。

很疼。

但比不上被捏碎心髒的疼。

澹臺蓮州恍惚了一下。

即使他做到這步,在仙魔面前也只是被拿捏的蝼蟻嗎?

一切發生得真的很突然。

他沒時間思考。

在妖力激進他的體內時,澹臺蓮州心口上的魂劍亦現了形。

一柄與岑雲谏手中的靈劍擎天一模一樣的魂劍貫穿在他的左胸口。

劍柄上還連着許多根鎖鏈般的長線,若隐若現,光芒明滅,一直延伸向岑雲谏,系在他的掌心。

這次,澹臺蓮州毫無猶豫地握上了擎天劍的劍魂。

往外拔。

不是為了岑雲谏。

只是想起上輩子的選擇,天下蒼生與他誰更重要。

其實他想說,他也覺得天下蒼生更重要。

他想自己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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