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你可想好了?”
澹臺蓮州幻聽見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自重生以來,往事都像是塵封在某個上鎖盒子裏。鎖眼長滿了鏽,他打不開,也沒想要去開,這會兒突然觸到機括,一下子全打開了。
往事肆無忌憚地傾注進他裂開的心髒中。
記憶裏的擎天劍劍芒暗淡,并不像大多數時候被岑雲谏握在手中那樣熠熠生光。
劍修的劍與其一命同體,當主人病危時,劍也會跟着失去光芒。
那也是澹臺蓮州唯一一次摸到岑雲谏的劍。
只剩下一氣游絲的岑雲谏躺在陣眼,他跪坐一旁,捧着劍。
掌門問他:“你可想好了?”
澹臺蓮州低頭凝視岑雲谏泛青死灰的臉龐,下定決心道:“想好了。”
法陣漸漸亮起來,将他們兩人都籠罩在其中。
擎天劍在失去靈控後,變得更沉,他必須用雙手,用全身力氣,才能将其高高舉起,劍尖剛一抵住胸口,就将衣服給劃破了。
他仰起頭,擡着胸膛,猛然将劍刺進心髒。
直接貫穿。
即使是修士,被一劍穿心都必死無疑,更何況是沒有靈力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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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一瞬間死掉了一下。
并不是馬上就死透了。
而是清晰地感受了須臾心髒被刺破的劇痛,甚至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熾熱鮮血從劍與胸膛的縫隙裏湧出來,濕了他滿手。
他想:做都做了,不如做到底。
只怕自己還不夠果決,無法觸發這個回生的咒術。
他甚至還用餘力,把劍再往胸口繼續紮深了幾寸。
在被割開的傷口裏攪動,真是生怕還不夠疼。
真是個傻子。
澹臺蓮州回憶着想。
可是,假如洗去他的記憶,讓他回到那個時刻,他絕對還是會再救岑雲谏。
無論給他多少次選擇,千千萬萬次,他仍然會選“是”。
在昆侖的那些年,他一介凡人,做什麽都難,唯有曾經愛上岑雲谏這件事不費吹灰之力。
他也記得來到昆侖的第一節課上,老師就教他:“你們的任務是匡扶正道,拯救蒼生。”
孩子們齊聲回答:“是!”
孩童時的小蓮州不知多少次地在練劍練累了以後,被小雲谏從地上握着手扶起來。
小雲谏問他:“別偷懶,你不是說以後想跟我一起拯救蒼生嗎?怎麽能這樣就嫌累了呢?”
小蓮州咬咬牙,站起來,倔強地說:“我沒說累。”
其實,其實。
那時他是很想跟岑雲谏并肩禦劍,但即便沒有岑雲谏,他也想成為英雄。
這重生以來的一年半時間,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場美夢。
他見到了上輩子到死沒能複見的父母,遇到了那麽多愛戴他、喜歡他的人。他知道了原來自己的劍也可以救人,他救了好多人,那些人又願意舍命來救他。
多好啊。澹臺蓮州。他對自己說,在心底發問:你滿足了嗎?
他不自殺,岑雲谏也未必會選他活下來。
但他死了,岑雲谏一定能夠毫無顧忌地開殺戒。
這兩位魔将不說日後在仙魔大戰中至關重要,即使是現在,他們手上也沾着成千上萬條人命,不殺了的話,他們還會殺掉更多的人。
用自己的一死來換,很值得。澹臺蓮州想。
噬心劫結成以後。
被施術者可以将法器取走,但器魂則會留在施術者的身上。
岑雲谏的法器是劍,所以魂劍留在澹臺蓮州的心口。
平時并不會現形,當他回到人間以後,甚至找不出痕跡。
只有被法力注入身體的時候,他才能有所感應,不驅動的話,會顯作文身一樣的圖案在胸膛的心髒之上。
當他動念,劍魂才會現形。
沒想到原來妖力也可以。
他清楚地記得竹簡上寫:倘若施術者擅自拔出器魂,則必死無疑。
正合他意。
……
大地上。
人族軍隊與妖兵妖獸追逐到了天空下方。
他們隐隐約約能夠看見澹臺蓮州被抓到了雲上,但不知是死是活,實在是讓人焦急萬分。而混亂的軍隊在此時面臨妖兵的騷擾亦是捉襟見肘,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他們追過來時,正巧看見雲端上似乎有仙人在與妖魔鬥法。
浩蕩劍氣披雲斬日,動人心魄。
無論是仙人還是妖魔,都在這裏向他們展示了遠非凡人能及的超乎自然的力量。
怕之,敬之,卻未有退縮。
在這裏的人多少是有點不信天、不信命的人。
要是信命的話,荒城裏的人畜們不會茍活到現在;
要是信命的話,碎月城的将士們早就死了;
要是信命的話,殘疾的孟白乙估計還是個無法走路的廢人,更別說騎馬、當将軍;
要是信命的話,黎東先生大可以在年輕時随便找位君王輔佐,自能得到高官厚祿;
要是信命的話,清泉村的人們就不會掏出家底,大費周章地修建八卦迷蹤陣。
他們不信命,但他們不知道該怎麽從上天給予他們的死局裏走出去,所以他們跟随了不信命的澹臺蓮州。
——可連澹臺蓮州都被抓了。
一種莫大的無法名狀的煩悶鼓滿他們的胸膛,混沌不清,在瘋狂地四處沖撞回蕩,困住歇斯底裏的嘶吼。
在仙魔之前,人就真的連一搏之力都沒有嗎?
若是連蓮州公子都不行,那他們何以為繼?
這是比被妖魔包圍更深的絕望。
幾乎在一瞬間,就像天上忽然出現的烏雲一樣籠罩住了所有人。
智計百出如黎東先生也不例外,他也已馳車馳得狼狽不堪,戰士們還在厮殺着,士氣已遠不如之前,陷入了沒有目的的死鬥。
他無法冷靜,仰面淚流,老淚縱橫,目光模糊。
小蘭藥指着天空,說:“爺爺!爺爺!你快看!
“蓮州公子着火了!金色的火!”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看見了。
即使隔得很遠,他們也能看到一股金色的烈火在澹臺蓮州的身上突然蹿了出來,瞬間就将他整個人包裹住了。
這金火落在烏雲上瞬間燃燒起來,本來遮蔽住日光的烏雲被幾個眨眼的時間裏就被燒光了。
燒雲的金火火屑下雨似的落在地面上,他們下意識躲閃,卻發現落在人身上根本沒事,但是落在妖兵身上,卻會瞬間将其點燃。
而抓着澹臺蓮州的那個妖魔也是,他無法再抓住澹臺蓮州,裹着一團火,渾身都在燃燒,凄厲地慘叫起來。
大家都傻了眼。
這是發生了什麽?
上一息還在浴血奮戰的士兵們這一息卻可以看着着火的妖兵在眼前被燃為灰燼。
戰鬥結束了。
所有狼狽的、受傷的、痛苦的人們都一齊擡起頭,仰望天空。
魔将先墜落。
那位仙人迎到了蓮州公子的身前。
他們好像在争奪什麽?
大家紛紛站了起來,愣愣輕念:“蓮州公子。”
蓮州公子,蓮州公子,蓮州公子。
卻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不光是昭國的将士,還有諸國的人們,他們都暗自覺得榮幸,能夠見到這樣奇幻的場景。
見到他們凡人中出現了那麽一個人,他能戰勝妖魔,且在仙人面前也不落下風。
讓他們對蓮州公子升起了難以描述的澎湃心情,甚于對妖魔的恐懼,甚于對仙人的敬畏。
……
岑雲谏撲上前去,別的都顧不上了。
他握住了被澹臺蓮州拔了一半的魂劍劍身。
明明他應該可以控制,此時卻完全控制不了,劍身在震蕩不已,竟然還劃破了他的掌心。
當澹臺蓮州拔劍的一瞬間,這烈焰就在同時從魂劍中爆發出來。
岑雲谏雖不至于被燒死,但也能感受到被烈焰灼燒的疼痛,更何況是燒在傷口上。
疼。
但他沒有放手。
岑雲谏竭力阻止,面頰緊繃着,咬牙切齒地說:“住手!你會死的!”
不知為何,他的靈力完全用不上,只能用普通的力氣。
他們倆的力氣勢均力敵,但在此時此刻的意志上,澹臺蓮州更勝一籌。
開弓沒有回頭箭。
這哪有可能停得下來?
澹臺蓮州一寸一寸地把劍往外拔,岑雲谏強忍着劇痛,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魂劍從自己的掌心滑脫,而無能阻止。
“嗤。”
一聲輕響。
全部魂劍都拔了出來。
落在岑雲谏的心裏,卻像是“砰咚”一道巨響。
澹臺蓮州笑了起來。
站在岑雲谏面前的澹臺蓮州胸口往下全都是血,心上的傷口卻已消失無蹤,他一點也沒有要死的跡象,反而比之前更加有生氣了。
澹臺蓮州微微昂首,朝向正午的太陽,身上金焰已經漸漸平息,變得柔和,他笑起來,長喟一聲:“舒服多了。
“我還以為會死呢。”
再低下頭,澹臺蓮州正視着岑雲谏,道:“仙君,沒想到這個禁咒解起來這樣簡單,只要我不愛你了,一切就結束了。
“要是我早點知道就好了。
“你說我們的命數被纏在一起,你看,這不就解開了嗎?”
岑雲谏看見魂劍上面有許多線,原先似乎像是針一樣,從他的心髒出發抵達澹臺蓮州的心髒上,紮在那裏。
他辨認出其中的一根,是心痛。卻不只有壞的情緒,還有愉悅。
他立時明白過來。當他心痛時,他會影響澹臺蓮州跟着心痛。那麽,當他歡喜時,是否也會影響澹臺蓮州跟着歡喜?
他一直以為是澹臺蓮州愛自己,在婚後越來越愛。
但實際上呢?
他愣怔地看着自己手心上撈起的數根心線,那根代表心痛的心線很細,那根用來輸出愛意的線被滋養得頗為粗韌。
原來澹臺蓮州對他的愛,有許多是他自己一日一日綿邈而不知覺地輸進去的嗎?
而如今,心線再無去處,只空落無依地耷拉在他的手心裏。
澹臺蓮州望着他的眼睛還是那樣的澄澈幹淨,沒有愛,也沒有恨,甚至很客氣地問他:“天上有點冷,能麻煩您送我回地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