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文書同聽見王希蘊的話扭頭瞪她:“這可是我精心上的妝,你不懂就不要瞎說!”
她都問過了,臘月二十三是大日子,哪怕是小畫師也可以上妝出門的,為着這一天她預備了好久,今日更是起了個大早,就盼着豔驚四座,現下卻聽到同舍這般說,可不氣壞了。
王希蘊表情複雜,此情此景太過熟悉,她十五歲那年的臘月二十三,清早一起床就看到同舍文書同把臉畫成妖怪似的,吓了她一跳,後來文書同苦練妝藝,連帶着畫技也上了好幾個檔。
如今是久不畫生疏了?
況且,她都死了,怎麽能再見文書同,那新帝殺一個畫神師還不夠,竟是要整個畫樓陪葬嗎?
視線從文書同那張花臉挪到周圍,房中燈火通明,外頭喧喧嚷嚷,大紅的年燈彩飾挂了滿屋,她明明只囚在牢中半月,再看到這般熱鬧卻恍若隔世。
再聯想剛剛醒來時文書同嘴裏說的送畫一事,王希蘊心底現出一個難以置信的推測。
她,難道又活回去了?
低頭動了動自己的雙手,依舊白淨靈活,一如受刑前,只是更小,上頭的繭子也少了些。
文書同看她半晌不說話,以為是剛睡醒被自己兇懵了,抿唇翻了個白眼:“哎呀,快起來吧,真遲了闫姑姑可饒不了你。”
聽此一話,王希蘊更确信自己是重活回來了,闫姑姑年事已高,在她十六歲那年準備完萬壽節神像後便告老回鄉了。
這事有些玄妙,細細想來卻也不是無跡可尋,她不敢說一生從未做過壞事,可單憑她寧死也不屈從亂臣賊子,便是立刻坐化升仙也無不可。
鐵骨铮铮王希蘊,有什麽擔不得的。
說服自己,再看到文書同那張妖怪臉也覺得可愛親切,王希蘊迅速起身,雙腳落到地面那刻的踏實感讓她微微有些紅了眼。
她入獄後三天,雙腳便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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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過一遭,才知道康健的身子,鮮活的生命比什麽都寶貴。
更何況,王希蘊的手用力抓緊了被褥,嘴角溢出一絲笑意,她又能提筆畫畫了。
王希蘊多活了兩年,經過文書同時,看向她稍顯稚嫩的臉,多少冒出些年長者的憐愛,便開口指點道:“你眉眼俏,就不要用那深色畫眉,再好看的眼睛壓得都看不見了。”
文書同手一僵,剛想回頭照例嗆幾句,卻見王希蘊輕快地抱着盥盆進了淨房。
她皺了皺眉,再次看向鏡子,突然真覺得自己兩條眉毛黑壓壓的,像毛毛蟲。
“這人真讨厭……”文書同嘟囔着,卻還是拿帕子将眉毛擦得淡了些。
清水撲到臉上,按下去了些重生回來的飄然,王希蘊略略整理了一下,确定自己重新回到了延狩十一年臘月二十三這日。
離齊弈年率兵破城還有整整兩年。
據陳玉戈的說法,齊弈年已經對繪神樓早有敵意,所以才在剛登基後就迫不及待地拿她開刀。
這一次她不打算再死在牢裏,可她一介畫師,雖然是畫神師,可說到底也就是個脆弱文人,難道還要她揮劍斬了齊弈年的頭嗎?
她怕是連劍都拖不動。
踱了幾步想不出什麽好法子,外頭文書同已經在催了,王希蘊暫且将此時放在一旁,随她出去取畫像。
畫神師早在前幾個朝代就有歷史,不論民間宮裏都頗受敬重,大到皇帝登基新朝成立,小到過年過節孩子降生,都得尋一位畫神師畫一幅神像,或焚燒或祭拜,是傳說中能與天上神仙溝通的人物。
民間少有專門的畫神師,各個州府雖也有中央派去的畫神師,卻也不夠,多是普通畫師兼任畫神,達官貴人會特意在府中請任一位,而到了皇宮中,便是建了一棟繪神樓,供畫神師居住。
繪神樓中的畫神師也有官職,只是不高,頂了天也不過正六品,畫神師的選拔也不似其他官員那樣走科考的路子,而是每年各個州縣将流落在外的适宜孤兒送入宮中,先做兩年灑掃學習,兩年後的考核若是通過,便留在西樓,不合格的便再送出去,有了在宮裏的經驗,出去也不至于餓死。
畫神師受人敬重,還能入宮,雖然高門家瞧不上區區正六品官,但仍有很多小官或民間父母冒着欺君的風險将自家孩子混到每年的孤兒隊伍中。
排在王希蘊前頭的這位,就是淮水知縣家的女兒,許清,也是他們這一批留下來的人中,唯一有父母的。
前世她們說不上親近,只是許清心善,幾次見她受罰沒飯吃都偷偷送過糕點,除此之外也沒別的交際。
許清謹慎,從不将自己真實身份暴露出來,身邊連關系好的朋友都沒有,卻架不住宮中高人如雲,被揭穿的那一日,小姑娘哭得聲嘶力竭,陛下仁厚只判流放,到底留了一條命,可路途遙遠艱苦,一月後便傳來了她的死訊。
望着前頭如花一般的少女,王希蘊內心複雜,許清和他們不一樣,她本可以做無憂無慮的官家小姐,父母肯周旋送她進宮想來也是疼愛的,前世卻在這條路上平白誤了性命,不免讓人嘆息。
或許是她的目光太過明顯直白,前面的女孩微微側頭過來,細聲問:“怎麽了?”
王希蘊眼眸微動,同樣輕聲回道:“剛被燈火晃了眼,以為你發間落了只蝴蝶。”
許清聞言笑了笑,圓潤的杏眼彎成可親的弧度:“早起就是容易晃眼。”随即從袖中取出一塊小小糕點,“這是薄荷糕,提神的,你要不要來一塊?”
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正愛美的年紀,許清容貌秀逸,畫藝也高超,只在臉上寥寥幾筆便襯得自己淑麗溫柔。
王希蘊看她模樣喜歡,接過糕點一口下去更是神清氣爽,臉上笑意也真誠了些:“這糕點不常見,你從哪裏學來的?”
“我家鄉那邊……”許清話至一半,自覺不妥又咽回去,“我小時候在那邊酒樓幫過廚。”
“是嗎……”王希蘊知道她未盡的話裏是什麽,笑笑不再說話。
很快輪到了王希蘊,她共拿到三幅竈馬娘娘的神像,每幅上面都系了一塊木牌,記明各屬宮室。
都是後宮西宮西南角的宮殿,離繪神樓很遠,拿了畫像得立刻出發。
這也難免,她十五歲時沒什麽追求,畫工作業總是中下游,幹活時分到累活也不意外。
剛準備動身,卻見許清看着自己手中木牌微微皺眉,終究是吃人嘴短,王希蘊踯躅片刻上前問怎麽了。
許清猶豫了一下,将她的三張木牌展給王希蘊看。
前兩處還好,都是西宮的宮室,唯有那最後一處瑤華宮,是出了名的荒寂,離許清另外兩所宮殿所隔甚遠。
王希蘊想了想,将那幅送到瑤華宮的畫換到自己手中。
“我去的地方都偏,瑤華宮也不過順路,就當我謝你給我的那塊糕點。”
她說得輕巧,許清卻濕了眼眶,王希蘊怕她道謝再耽誤時間,便催着她趕緊出發了。
緊趕慢趕送畢前兩處,只剩下一處最冷僻的瑤華宮。
別的宮殿多少裝飾了過年的彩頭,獨獨這座瑤華宮灰撲撲沉悶悶的,連宮牆都黯淡些,幾處紅漆脫落斑駁,大門也破敗不堪,平添幾分陰森。
但宮裏宮室哪怕沒有後妃居住,也有固定宮人看顧,不至于真的廢棄。
可叩了很久的門,也不見有人來應。
這是怎麽回事?早吩咐過今兒早上要來送畫,這宮裏的掌事是誰,怎麽連這個都能忘。
眼見着就要誤了時辰,王希蘊手下叩門力氣不由加重了些。
繪神樓做事誤了的懲罰,是她時隔兩年再想到都忍不住一顫的可怕。
“有人嗎?我是繪神樓的,來送竈馬神的神像!”
王希蘊又喊了幾聲仍不見人,實在無法,竟腦袋一抽準備踹門進去。
左右後宮的規矩管不到繪神樓的人頭上,反正她把畫送到了,裏頭的人拜不拜不關她的事。
王希蘊四下看看無人,退後幾步助跑,王希蘊抱着畫像便沖上去提起腳,可就在踹上的那一刻,門從裏頭打開了。
此時再想收不回去已經來不及了,那用了十足力道的一腳就那樣落在開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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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遇在邊疆戍守多年,今年年下才被召回京述職,昨日是母妃忌日,陛下特許他來母妃生前寝宮看看,他遣了宮人獨自在瑤華宮待了一夜。
近醜時才将就睡下,卻被外頭錘門聲震醒,隐約聽見是繪神樓來送畫,才反應過來今日該送竈馬神。
叩門聲一下比一下響,足可見外頭人有多焦躁,時遇皺皺眉,知道繪神樓的人都傲氣,不欲惹事,便披了件披風便去開門。
卻沒想到外頭送畫人傲到這種地步,竟直接上腳來踹門,他腦子還蒙着,結結實實挨了這一腳。
沒踹動他,只在雪白的披風印上一個明晃晃的黑腳印子,時遇錯愕片刻,擡眼看去,那送畫少女反被彈得向後踉跄幾步。
早在門開的那刻王希蘊就後悔了,那人跟鐵打的似的,王希蘊只覺踢上去的右腿又麻又疼,好不容易站穩抱緊畫像,見那人白衣受污,心下又愧又臊。
待看到來人是誰時,愣了愣,歉疚之意更是一陣比一陣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