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夜色幽深,黑雲遮天,月光起初淺淺淡淡從雲縫中透出,随着叛軍鐵騎踏破宮門,徹底沒了蹤跡。
繪神樓上。
文書同緊了緊肩上鬥篷,四下看看不見王希蘊,“啊呀”一聲轉身往內室去。
撩開珠簾,好友果然在裏頭,文書同正想喚她一同出去,随着走近卻漸漸噤了聲。
王希蘊桌前平鋪着畫紙,上頭繪着人身蛇尾的女娲神女,看動作是在補天。
王希蘊畫畫時鐘愛濃烈豔麗的色彩,她筆下的女娲神女騰飛空中,表情堅毅,厚重的麥色皮膚泛着光華,手臂堅實有力,高舉七色彩石,粗壯的蛇尾占了近半的篇幅,哪怕背景裏天破了個大洞,地面上洪水泛濫,單單看到這位女神心中惶恐便轉化為安然。
文書同進來時王希蘊正拿着軟毫掃漆黑的天,在她看來,這副畫已經很好了,可王希蘊猶不滿足,拿起狼毫細筆,蘸了赭石細細描繪女娲飛舞的發絲。
她眉頭微凝,落筆輕盈,燭光在她嚴肅認真的臉上跳躍,俊眼修眉,亦是一幅卓美工筆。
約莫一刻鐘,她終于停筆,上下端詳幾眼畫作,嘴角溢出些許滿意,放下筆去取架上鬥篷。
文書同早等得不耐,不待王希蘊将鬥篷系牢便急匆匆拽她到外頭樓欄。
王希蘊扶住欄杆向下看去,皇族禁衛面對叛軍恰如蟲蟻擋潮水,連片刻都阻擋不了。
血腥殺喊沿着樓閣蜿蜒而上,卻也只能摸到她的裙擺,站在她身邊的同僚倚欄嗟嘆,眼中是神明一樣的悲憫和高高在上。
畫神師地位超然,沒有任何一方勢力會對他們刀劍相向。
哪怕他們樓中連把防身的匕首都沒有,他們的樓門不如城門的十分之一堅固,他們也是安全的,安全到讓他們看戲一般看這樣慘壯的改朝換代。
王希蘊一眼就看到了領在最前頭的齊弈年,他的馬最矯健,他的盔甲最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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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弈年長劍直指太極殿,那裏是死不退步的皇帝,将他一手養大的人。
掠過繪神樓時齊弈年微微側臉,明明距離遙遠看不清他的表情,王希蘊卻瞬間繃緊了身子,一種被獵人盯上的惶恐從腳底直竄天靈,獵人盯上的不是她,而是整個繪神樓。
如果一切都有痕跡,那最早的蛛絲馬跡一定來于此處。
齊弈年對繪神樓,甚至是對畫神師都早有不滿。
緊接着齊弈年收劍拉弓對準皇帝,一道利箭帶着唳聲刺破空氣,任誰看了都知道,那是躲不開的一箭。
王希蘊轉身阖眼,不願再看下去。
轉變卻出現在下一刻,那支躲不開的箭被另一支更有力的擊碎,繪神樓上衆人朝箭來處看去。
不知何時,宮門外齊整的一隊國軍嚴陣以待,銀粼粼的甲光波瀾壯闊,在最前面的男子收起弓,用長槍指着齊弈年,冷呵道:“亂臣賊子,還有何臉面茍活于世!”
随即揚鞭向前沖去,随着馬蹄奔騰長槍揮舞,那黑潮一般的叛軍竟生生被他被劈開一道口子!
饒是王希蘊,看到這一幕也忍不住從心底升起一抹激動,可一旦冷靜下來,就能發現男子所率軍隊人數并不多,哪怕勢如破竹,也難擋有着巨大人數優勢的齊弈年一方。
更何況皇帝親軍早已失了士氣。
戰敗是必然的。
沒多久,男子的馬被刺穿,他只能落地持槍戰鬥,又過了一會兒,槍斷了,劍也砍得卷了刃,他便赤手接下敵軍劈下來的一刀,然後是第二刀,第三刀,直到他再也接不住,被數只刀劍齊齊刺穿,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彎一下膝蓋。
那樣子太過慘烈,王希蘊後來知曉他是皇帝第六子,名叫時遇,被外派守疆,被吓到之餘,卻也覺得他忠君愛國,後來她下了獄,受了無數種刑罰,偶爾也能想起這位戰死不跪的皇子。
現在這位戰死不跪的皇子到了她面前,純白的披風上還留了她的黑腳印,看向她的眼神帶着明顯的茫然錯愕。
尴尬了片刻,王希蘊率先行禮開口:“我乃繪神樓弟子,奉命來送給瑤華宮的竈馬神像。”
語氣溫厚姿态坦然,全然不見剛剛踹門時的兇悍。
時遇默了默,也端起一副溫柔态度順着她的話道:“昨日瑤華宮的宮人都被本王遣了出去,耽誤小畫師了。”
王希蘊勾勾唇道不妨事,上前遞過畫,一舉一動流暢優雅,待時遇拿穩畫像,仔細将祭拜細節一一告知,時遇皆應了。
做完正事,王希蘊目光落到那塊顯眼的黑印上,依舊是那副沉穩的模樣:“對不住,方才冒犯了,不小心污了您的衣裳,您若不嫌棄,我回樓後自會賠償一件。”
這下時遇沒有接她的話,反而看着她的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小畫師看起來年歲不大,是住在西樓?”
問這個做什麽?王希蘊拿不準他的意思,緩緩回了一句“是”。
“西樓畫師一月俸祿五兩半,加上年節賞賜,滿打滿算一年一百兩。”頓了頓,他又補充道,“銀子。”
王希蘊知道他要說什麽了,面上笑容微滞。
時遇看着王希蘊僵硬的表情,态度更悠然了些:“這件披風由月華錦織成,起碼價值七八百兩,小畫師若是要賠,只怕要打欠條。”
實話講,一百兩不少,足夠宮外一家衣食無憂過兩年還有富餘,只是時遇身為皇子,穿的衣裳自然非比尋常,他也不是真想要賠償,十五歲的西樓畫師哪能拿出來那麽多錢,不過是想用話激一激這小畫師。
誰讓她擾了自己清夢,踹了自己一腳後,還裝出一副端莊大氣的模樣,害得他也得跟着扮戲。
不料對方聽了這話,反而萬分真誠地點點頭道:“月華錦的披風是不便宜,您謹慎些也好,這樣吧,我回去求闫姑姑來做個證人,有闫姑姑作保,您應當也能放心了。”
這是譏他小氣?時遇額角狠狠抽了抽,卻一時找不出反駁的話,只幹巴巴地擠出句:“不必。”
王希蘊聽了笑意更甚,眼見時間不早,不欲久待,輕輕行禮後轉身離開。
她除了不小心踢了他一腳又沒得罪別的,說回來那還是因為時遇自己沒規矩将宮裏人都遣出去,才惹得她慌神動腳的。月華錦是不便宜,可她既然說了會賠就沒打算賴賬,想借此譏諷她,沒門兒。
回到繪神樓,去送畫的畫師差不多都回來了。
許清候焦急在門側,見她回來上前關心:“你回來了,一路可還順利?”
王希蘊點了點頭,将與時遇相遇隐去,簡單說了說一路所見。
閑話幾句,闫姑姑走進來拍了拍手叫小畫師們站好。
剛過寅時天還未亮,寒風刮在臉上微微刺痛,小畫師們穿着統一的紅色絨衣,遠遠看去像是一串小鞭炮。
闫姑姑用目光清點人數,眸光微凝:“誰誤了時辰沒回來?”
王希蘊四下瞧瞧不見文書同,暗道不好,前世文書同送畫就遲了,先前她被重生沖昏了頭,竟把這事給忘了。
果然,闫姑姑問話剛畢,門口就沖進來一道紅色身影,文書同扶膝喘着粗氣,支支吾吾道:“姑,姑姑,我回來了。”
闫姑姑轉向文書同,待看到她臉上大紅大紫的色彩後臉色更陰,嚴聲道:“臉上塗了些什麽東西,進去把臉洗了!”
文書同不願,這是她特意起了大早化的妝,可分辯的勇氣還沒冒出來,就在闫姑姑嚴厲的目光下偃旗息鼓,一步一挪地去淨了臉。
待文書同洗淨回隊,闫姑姑在小畫師前來回踱步,一邊教訓:“你們都是青春年華,愛美之心無可厚非,可既然入了繪神樓,那就是要靠畫筆吃飯的,把自己的臉化成那樣,平日裏學的本事都到狗腦子裏去了嗎?!”
文書同站在王希蘊身側一個激靈,被罵得羞憤,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王希蘊看着不忍,悄聲勸道:“別哭了,待會風一吹可要生凍瘡。”
可這兩句話哪能安撫得住少女脆弱的自尊心,上頭闫姑姑還在罵。
“……畫技不好也就罷了,做事還冒冒失失的,說讓你們寅時二刻回來,你是忘了畫樓在哪了嗎?”闫姑姑瞪了一眼文書同,後者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她遲了多久?”終于批評完,闫姑姑側頭問一旁助管,助管身子微正,忙道:“一刻鐘。”
“一刻鐘。”闫姑姑又看向文書同,“那便罰你竈馬神神像三十張,明早交給我。”
王希蘊心下微凜,這邊是她最怕的懲罰了,三十張神像畫完,第二天連筷子都拿不起。
當初她為什麽努力修習畫藝致力搬出西樓,就是因為怕這懲罰怕得逃了。
旁邊文書同還在哭,前頭闫姑姑已經開始布置今日的課業了,顧念着過節,只留了三張竈馬神像,課業說完,又談起了另一件事。
“淮州那邊有位畫神師前些日子退任了,需要從我們這裏再補一位,樓裏幾位大人商量着從你們當中選拔,明日未時考核,有意向的今日可過來找我報名。”
闫姑姑一走,下面一衆人便炸開了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論。
他們這些住在西樓的畫神師雖然也有俸祿,卻是實實在在的白丁,可被派遣到各個州府的畫神師是有官職在身的,他們原先是連家都沒有的孤兒,現在卻有機會成為威風凜凜的大官,可不讓人心動!
連文書同都暫且忘了哭泣,哭花的臉上滿是憧憬。
“希蘊,你說我有沒有機會被選中,明日的考題會不會很難?”
王希蘊想了想,認真道:“不好說,但你今日要是畫不完三十張,明日肯定沒飯吃。”
文書同推了她一把:“你真掃興。”随即又高興起來,興沖沖地去找闫姑姑,“不管,我現在就去報名,說不準真叫我給碰上了呢。”
王希蘊笑着看她遠去,心裏卻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記得許清故鄉淮水縣就在淮州,若是能借此機會回鄉,天高皇帝遠,說不定能避開前世流放的災禍。
許清是個很招人疼的女孩子,王希蘊不希望今生再看着她走老路。
思至此,她在人群中尋找許清的身影,卻見她獨自一人站在角落,思慮重重的模樣。
“你不去試試嗎?”王希蘊走近許清,開門見山。
許清被驚了一跳,見來人是她又放下心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我不行的,畫技在我之上者衆多,還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王希蘊便知道她心裏也是想回家的,只是心有顧慮,不敢邁出那一步罷了。
心裏有數,勸解的話便一籮筐地往出倒,可許清也不知是怎麽回事,無論王希蘊說什麽,就咬死是不願去報名試試。
竟然比她還犟,王希蘊說得嘴幹,心裏也冒起幾分燥氣,幹脆牽起她的手帶她去了一僻靜處,将她按到石椅上。
“我知道你父親是淮水縣知縣。”
許清吓得瞪大了眼。
王希蘊定定的看着許清,雖是用氣聲,但每個字都說得清晰幹脆。
“我不會說出去,但你能保證永遠不被人發現嗎?知道你的身份被揭露的話是什麽罪名嗎?”
“是欺君之罪!不僅是你,連帶你整個家族都死無葬身之地。”
“而現在你有機會回家,這是你和你父母唯一活下去的機會,你必須把握住,明白嗎?”
一串話撞得許清頭腦發昏,王希蘊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靜靜等着她接受這些消息。
許清的手冰涼,微微發着顫,王希蘊有些心疼,可是她真的想不出別的法子讓許清遠離皇宮了。
機會轉瞬即逝,抓不住的人只能再度走上絕路。
過了半天,許清細細的聲音響起,帶着某種堅定:“我曉得了,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