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勤政殿內明明燃着火盆,氣氛卻如數九寒冬一般冰冷。
時遇與齊弈年并排站在殿中,之間的空間卻像是被劍劈開,餘着劍氣碰一下都會被割傷,兩人無聲無息地對峙着,坐在上首的皇帝有些為難地捏了捏額角。
案上靜靜躺着一張攤開的奏折,上面奏明西疆邊境屢屢受犯,雖未造成嚴重的損害,但次數多了也讓人頭疼,還是希望時将軍不要沉溺京城樂處,想想西疆百姓,早日回來才好。
時遇垂着頭,皇帝從上看去看不清他的神色。
這孩子自從進殿後說了一句“陛下萬安”後就再沒吱過一聲,不論齊弈年說什麽都沉默着立在那裏,不反駁也不争論。
明明黛妃在世時,雖算不上活潑,但也是個開朗的孩子。
想起黛妃,皇帝面上劃過一絲複雜,自從那件事之後,這兩個孩子就徹底水火不容。
皇帝又看了一眼緊抿着唇的齊弈年,和垂頭一言不發的時遇。
輕輕嘆了口氣,壓下那點愧疚:“時遇,西疆戰時吃緊,朕看你的傷勢已無大礙,還是及早回去吧。”
他何嘗不知齊弈年不願時遇待在這裏,才夥同陳家的小子一起搞點動靜逼時遇離開,可孩子之間一時鬧脾氣,他做長輩的也不好插手。
至于時遇尚未好全的傷勢,想來他在外多年,也能照顧好自己。
時遇默了半晌,久到皇帝都有些不悅,時遇才啞着聲音,跪下應了旨。
“你在怨朕?”皇帝皺起眉。
怨嗎?早都不了,他很小的時候便清楚,在父親這裏,時遇與齊弈年從之間從不需要做選擇。
時遇張張口,費了點力氣讓自己說出來的話聽起來沒那麽重的諷意:“兒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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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殿下預備何時啓程呢?”齊弈年突然開口,有些咄咄逼人。
皇帝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可齊弈年只執拗地望着他,到底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皇帝心一軟,順着他的話:“七日後,如何?”
同一句話落在二人耳中卻是不同的意味,一個是養父退讓的安撫,一個是君王不可違逆的旨意。
縱使時遇已經不對所謂父親抱有什麽希望,但再次被這樣對待,心尖還是不由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鈍痛。
時遇握着的拳緊了緊又松開,寬敞的政殿此刻讓他有些喘不上來氣,他沒再沉默,順從利落地接了旨意,而後請求告退。
皇帝心知此事委屈了時遇,沒再抓着他不放,揮揮手讓二人退了下去。
殿門外,齊弈年叫住時遇,話語中是不加掩飾的挑釁:“殿下不日便要啓程,這幾日還是多陪陪親人吧,下次再見不知要到什麽時候。”
齊弈年将狐假虎威的模樣做了個十成十,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他不過少年心性,厭誰就不想見誰,甚至連時遇自己都很晚才意識到齊弈年真正的狼子野心。
步伐微微一頓,時遇扭頭狠狠瞪他一眼,語氣頗不忿道:“裝模作樣!”說罷還不解氣似的啐了一口,而後才一斂衣擺,大步朝外走去。
只一轉身,方才面上那點氣憤便無影無蹤,檐上寒鴉嘶鳴,時遇心中無比平靜。
你做戲,我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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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希蘊将小公主帶回殿中,吩咐鐘畫泡了壺熱熱甜甜的棗茶,哄着時滢喝了幾杯,見時滢漸漸平息,為她理了理淩亂的劉海,緩緩問:
“你哥哥出什麽事了?”
時滢哭得鼻頭泛紅,手中棗茶随着她的哽咽起起伏伏,在傾灑邊緣徘徊。
就在王希蘊想着要不要幹脆幫她拿走時,時滢斷斷續續地開口,将她的注意力奪去。
“我、我聽人說,父皇讨厭哥哥,要把哥哥趕去西邊,再也不回來。”
趕去西邊?王希蘊略一思索,反應過來應是皇帝要派時遇去西疆駐守。
吓死了,還真以為那人出什麽事了,王希蘊暗舒口氣,微微一笑,用勸哄地語氣安撫時滢:“不是的,皇上不是讨厭六殿下,而是要讓六殿下去保護百姓,去做大英雄呢。”
“才不是呢!”
不想時滢聽了這話反應如此激烈,那杯搖搖欲墜的棗茶濺出來,灑了她們二人滿身。
王希蘊一愣,又聽時滢哭得更厲害了:“哥哥去了西邊,就再也回不來了!”
王希蘊有些慌神,手忙腳亂地幫她擦眼淚:“不哭不哭,六殿下怎麽會不回來呢?他過年時就會回來了。”
王希蘊絞盡腦汁地想辦法讓時滢冷靜下來,卻猛地回想起昨夜時遇在月色下吐露,他自這次離京後再次回來,便是戰死那日了。
一時間所有用于權宜的安慰都卡在喉嚨裏,她只好笨拙地将時滢抱在懷中,一下一下輕撫她單薄瘦弱的背。
時滢哭得累了,趴在王希蘊懷中沉沉睡了過去,王希蘊喚鐘畫進來抱時滢去床上,見鐘畫給時滢輕輕蓋上被子,突然想到什麽,溫聲詢問:
“公主是怎麽知道六皇子要離開的消息的?”
鐘畫直起身子,搖搖頭:“奴婢不知。”
王希蘊觀察她茫然不似作假,便随意幾句扯開話題,行禮告辭了。
回去路上王希蘊越想越覺不行,若是時遇真如上一世在西疆熬兩年,那她不白費那麽大力氣畫神讓他重生了?
齊弈年在京城,那時遇也得在京城,否則有什麽風吹草動,她一個人怕是應付不來。
王希蘊想了想,在回樓那條岔路上選擇了另一條,尋了個僻靜處朗聲喚步濯。
黑衣少年下一刻出現在她面前,單膝跪地謹遵吩咐。
王希蘊俯視着他,語氣堅定一字一句:“我要見時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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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遇縱馬回到軍營,皇子十六歲分府二十歲封地,只是他十六歲時已至西疆,皇帝也就忘了給他分府一事,瑤華宮到底是後宮,不能長住,因而除了那幾日有事外他一直住在西郊軍營中。
其實說起來,西疆也沒什麽不好的,他在那邊還置了間自己的小院兒呢。
進了軍營時遇翻身下馬,将缰繩交到親衛兵手中後照例在營中巡視,他只是暫住,這裏的士卒見了他都拘謹,時遇覺着不痛快,巡視一圈後回了自己的營帳。
行至帳前,卻察覺裏頭有人,時遇皺眉,早吩咐過他不在時不要放人進來。
他擡手掀開帳簾,沉着臉斥責:“誰讓你……”
後半句訓斥在看到來人時偃旗息鼓。
王希蘊跪坐左位,脊背筆挺,手中撚着一塊粉嫩的糕點,與她外披的淺粉鬥篷相呼應,在這座粗犷的營帳中十分惹眼,卻又莫名的融入其中。
王希蘊側眼看去,時遇呆愣地站在門處,手中簾子半天沒放下,她輕輕咳了一聲:“殿下是想讓所有人都看見您帳中有位女子嗎?”
時遇回過神來,放下帳簾大步走近,從別的位置拉了塊軟墊,徑直坐在王希蘊對面。
兩人四目相對,時遇率先移開目光,拿了塊糕點,嘗了一口甜得發齁,表情一瞬間有些扭曲。
王希蘊沒忍住輕笑出聲,将茶壺往他手邊移了移。
她支着下巴,漂亮的眼睛看着時遇,開口直言:“你不能回西疆。”
時遇連喝了兩杯水才覺得那股駭人的甜味漸消,聽聞王希蘊此話本想苦笑,但苦不下去,只好無奈道:“這不是我能做主的。”
王希蘊姿态表情不變,慢悠悠問:“你在西疆兩年,就連一個可用的将領都沒留下來嗎?”
“沒有。”時遇坦言,“他們跟着我活不下來的。”
“……”王希蘊皺眉,“為什麽?”
時遇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思考了片刻開口解釋:“你知道西疆陳家嗎?”
王希蘊搖頭,時遇默了默,換了一位更出名的人:“那陳玉戈呢?知道嗎?”
那可太知道了,王希蘊點頭如搗蒜:“他是你所說的陳家人?”
“沒錯。陳家從開國起便世世代代駐守西疆,最為厲害的便是那陳家刀法,以一當十不成問題。”
“陳家刀法由陳家第一位駐守西疆的将領同她夫婿所創,流傳數代,是每一位家主必須要學好的本事。”
“經年累月,陳家在西疆的勢力便盤根錯節,故而齊弈年讓你去那裏,為的就是讓你在陳家眼皮子底下,掀不起什麽風浪?”王希蘊瞬間明白過來,可又有疑問:
“可陳家數代基業,怎麽突然就歸順齊弈年了呢?”
“此時說來話長。”時遇停下,看向他面前空了的茶杯,挑了挑眉,示意王希蘊給他斟茶,王希蘊權當看不見,前了前身子追問道:“然後呢?”
時遇滞一口氣,撇了撇嘴,剛給自己倒好後,對面人又極厚臉皮地将自己杯子挪到他面前,笑眯了眼,脆聲道:“多謝。”
一套下來時遇一點脾氣都沒了,乖順地繼續解釋:“陳玉戈的父親,陳家現任家主天資不佳,陳家刀法只學了個皮毛,自是沒有法子統領将士斬敵馬下。西疆實力至上,殺不了敵就沒有立足之本。”
“可他本人又不願陳家祖宗榮光斷送于他之手,便投靠齊弈年,想來應當是齊弈年允他登基後保住陳家現今地位。”
“原來如此。”王希蘊咬了口糕點又喝了口茶,茶香與糕點香甜混合迸發出的滋味讓她心情不錯,“可我記得陳玉戈刀法不錯。他與你一般年紀,怎麽就縱着西疆禍事?”
“他父親歸順齊弈年,他本人又與齊弈年交好,縱西疆禍事可逼我離京,他又怎麽會真心殺敵。”
“這個賤人。”王希蘊毫不猶豫地下了評價,一口将糕點咽下,拍了拍手,看向時遇道:“他既有本事,那就想法子,讓他不得不拿起自己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