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西疆琅城,陳府。
“哥!”
陳玉戈方從祖母房中請安出來,就看到門外垂柳後一片橙色衣角,他大伯獨女陳禦星鬼鬼祟祟地躲在後面。
陳玉戈心下好笑,卻還是裝作沒看到的樣子兀自從那樹旁經過,直至走出三四丈,才聽得後頭傳來少女略埋怨的清亮聲音。
他含笑回頭,看着陳禦星裝模作樣地驚嘆:“咦?妹妹也是來給祖母請安的嗎?”
陳禦星氣得跺了跺腳,嗔道:“你還裝!明明早就看到我了。”
陳禦星看着他戲谑的眼,也知自己那點心思瞞不過這個從小與她一同長大的堂哥,一步一挪地走到他跟前,滿懷期待地問他:“我近來身子好多了,上次你教我的刀法我已經全學會了,這次回來能不能再教我些新的?”
陳玉戈垂眸,看着妹妹晶亮的眼,知道自己不在的這段時日對方只能偷偷習刀,定是憋壞了,他想了想,勸哄道:“冬日太冷,你身子怕是受不住,等再暖一些,等這株柳樹發芽,我就教你,如何?”
陳禦星撇下了嘴,有些不滿,卻也明白自己體弱,這位堂哥是滿府裏唯一願教她習刀之人,他若不松口也沒辦法,只好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陳玉戈笑着揉了揉她的發,而後直起身子,側頭吩咐小厮:“小心送姑娘回去,再吩咐廚房熬碗姜湯,別讓姑娘冷着了。”
目送着陳禦星背影消失在拐角後,陳玉戈略略思索,轉身去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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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梧川坐在書案後,身上穿着京中文人時興的淺灰長袍,氣質儒雅端方,不像個守疆将軍,倒像個銜詩弄月的墨客,唯一擡眼一皺眉間,才能看得出幾分世代骁勇的峥嵘淩厲來。
他看着面前挺拔卓然的兒子,想起他此番卓偉戰績,心中雖驕傲,面上卻還是凝起了眉:
“月延那邊傳來消息,說你燒了他們三座主帳,還差點将那五千人的隊伍悉數殲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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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梧川将手中那份軍報攤在桌上,敲了敲示意陳玉戈拿起來看,對方卻沒看見似的不動作,反而滿不在乎道:
“他們只說要留活口,又沒說留幾個。”
他留五人,已經算手下留情了。
月延國近年來屢犯大齊,陳梧川得知月延受挫何嘗不痛快,可他到底記着與那邊的協議,還是正色叮囑了幾句。
“不許冒進,齊大人為我們與月延牽線,讓月延偶有進犯,為的是陳家軍功不斷,你若是将月延那邊打狠了,只怕他們要退卻。”
陳玉戈聞言扯了扯嘴角:“父親,我又不是孩子了,您不必拿這種話唬我。”
“齊弈年為的到底是我陳家軍功,還是為将邊防時刻拿在他手裏,你我都一清二楚。”
他看向沉默的父親,笑意微苦:“自他第一次撺掇您與月延勾結,您就被他捏在手裏了。”
陳梧川無言以對,當初他初任西疆都護,接連三場大敗讓他寝食難安,這時齊弈年找上了他,聯合月延做戲,助他贏了場足足萬人的戰役,好讓他保住陳家臉面,從那時起,他身上就有了永世摘不掉的叛國污點。
現在不僅他要背着這個污點,他還要他的兒子同他一樣在這污點下茍延。
是他無能。
要是大哥還在,定然不會讓陳家落得如此境地。
陳梧川想起自己早逝的哥哥,心下微酸,再次看向陳玉戈,問道:“這次你出去,有找到那位神醫的消息嗎?”
陳玉戈一怔,面上浮現幾分羞愧,低聲回道:“并未,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這樣的結果陳梧川并不意外,他嘆了口氣:“希望能早日尋得,好教禦星少受些病苦。你這幾日無事也帶她出府逛逛,這丫頭一日到晚地憋在府裏可難受壞了。”
見陳玉戈恭聲應了,陳梧川擺擺手:“好了,你也奔波了許久,回去好好歇着吧。關于戰場上的那些事,不要在你母親面前多嘴。”
“對了。”
陳玉戈颔首,正欲邁步離開,聞言扭頭,父親從書案暗格處拿出一卷半指長的字條:“這是京城寄來的齊大人的信,給你的,我沒有看。”
陳玉戈有些疑惑地接過,展開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待時遇回西疆,伺機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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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王希蘊偷偷從房中摸出時,看到沉谧夜空中圓潤滿月,心裏下意識冒出這句話。
轉身輕輕阖上房門,又一次,文書同在裏頭熟睡,而自己做賊似的出門。
這一世她也太忙了些。
等到二十五的考核一過,一定要好好歇一日。
嘆了口氣——這一世她嘆氣也過多——王希蘊正了正心思,往樓外與時遇相約處去。
傍晚時二人約好半夜一同去繪神樓畫房中,畫神讓陳梧川轉變心思。
時遇早已候在院中,僅僅幾個時辰不見他竟然又換了一件衣裳,月霜色長衫外罩一件沉青大氅,若換個人定要被顯得老氣沉悶,可時遇身形颀長挺拔,獨立月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反而像在月光盛滿的湖邊不屈不彎的竹。
饒是王希蘊日日與美圖為伍之人,也不得不贊一句這畫面着實漂亮。
“站院中央,你不怕被人發覺嗎?”王希蘊走到他身邊,眨眨眼促狹道。
時遇仔細打量了一番王希蘊,亦笑:“你這次倒學聰明了,穿得這樣暖和。”
他将白日給王希蘊的那個湯婆子再度遞到她手中,随她一同往畫房走去:“我怕我站到別處,你會找不到我。”
手中湯婆子的溫度足矣從之間蔓延到全身,直至溫暖她的心髒,她垂了垂眼,沒有回應。
畫房裏黑乎乎的,王希蘊點了支蠟燭,将畫紙拿到平日裏授課師父才能用的那張桌子上。
——這張桌子比學子所用要大多了。
“你要畫什麽?”未免人發現,王希蘊只拿了一支燭光微弱的蠟燭,時遇看她眼睛都快貼到紙上了,便從袖中掏出一個透亮卻不灼眼的夜明珠。
案上的方寸空間被霎時照亮,王希蘊直起身子,揉了揉已經有些發酸的眼,語氣中帶了些嗔怪:“有這好東西怎麽不早點拿出來。”
緩了緩,她又俯下身去,一邊勾畫底稿,一邊解釋:“《懸花經》中有一獸名織夢,居南山,毛皮黑綠,象鼻鹿目,犀足虎尾。以銅鐵、毒蛇為食,化而夢境。食其肉可安眠,寝其皮可避邪障。”
“我今日畫織夢。”
“我以為你只能畫神。”時遇側頭去看,她手極穩,哪怕是底稿也做得細致入微,每一畫落處仿佛都沒有思考似的,流水般從筆尖傾瀉。
“我之前是只向神像祈願。”王希蘊很快勾完一只,沾了沾墨,自信地笑了笑,“神獸還沒有過,不過應當是可以的,而且所耗氣血或許會更少。”
畢竟是獸,怎麽能和神仙比。
時遇點頭,不再做聲,乖乖替她舉着明珠,一邊看她作畫。
只是看着看着,目光便漸漸從筆杆偏移到所持人上。
他見過她很多樣子,喜怒哀憂的平易近人,前世祭臺上白衣燃像的高不可攀,兩人的距離也有過更近的時候。
可此刻她眼睫低垂,瑩白的珠光柔和了瘦削的骨相,卻掩不住此刻她嚴厲認真,明明是熟悉的模樣,氣質神韻卻有了細微的差別,連眉間輕蹙的幅度也與她苦心謀劃時不一樣。
現在的她更像是某位醉心畫藝的文人雅士,對作畫有着極高的敬意,與筆下的那個世界持着一個親昵卻禮貌的距離。
很不一樣。
但還是很動人。
初稿大致勾勒完,王希蘊擱下筆,直起身子淺淺地呼了一口氣,時遇早在她動作時就收回了目光,專心致志地看她剛剛繪出織夢獸。
背景是在南山處,織夢獸威風凜凜地站在中央,嘴中銜着一只奄奄一息的毒蛇,圓潤的鹿眼警惕地看向畫外。
“畫得很好,只是……”時遇贊了贊,又有些疑惑,“為什麽是兩只?”
王希蘊揉着手腕,解釋道:“因為要許兩個願。”
“我們既要與陳梧川協商,可又不能與他面對面談,那入夢便是最好的媒介。”
時遇挑了挑眉:“你要在夢中與他相談?”
王希蘊搖頭:“不,不是我。”她看向畫上兩只織夢獸,“是他的父親和兄長。”
時遇思索片刻,恍然,再次看向那幅畫時眼中有了實打實的驚嘆:“這個本事給你,真是給對人了。”
王希蘊笑笑,毫不客氣地将他的誇贊收下,歇息片刻便要繼續。
只是剛提起筆來,空蕩的畫房中便突地出現一人,兩人瞬間警惕地向來人看去,見到是步濯,還沒松口氣又被他的一番話驚得繃緊了神經。
“主子,有人來了。”
“是誰?”時遇皺眉。
“繪神樓樓主,洛槐。”
還不等時遇吩咐将人打暈,王希蘊先吓得将筆從手中墜落,清脆的響聲回蕩在室內,旁邊兩人朝她看去。
只見王希蘊白了臉色,面上是從未有過的慌亂,她拽了拽時遇的袖子,咬牙道:“咱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