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11

Chapter 11

姜倪孜沒回頭,聲音不輕不重:“謝了,我沒有跟人一起走的習慣。”

這回答在陸啓樾的意料之中。

他沒有指望姜倪孜這種運籌帷幄又叛逆的少女一天就原諒他。

他無言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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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舊居民樓裏,一對父子正在劍拔弩張。

陳維舟和陳踴躍再次大吵了一架。

陳踴躍找關系給陳維舟聯系了複讀的學校,摸到陳維舟的出租屋,發現他過得比豬圈裏的豬都不如,屋子裏一股酸味,到處是泡面桶、啤酒罐和煙頭,烏煙瘴氣,堕落之極。

陳踴躍口才不行,是暴脾氣,三句話說得不稱心就拿晾衣棍打。

陳維舟起先還咬牙應着,後來被打冒了火,徹底爆發了,聲嘶力竭地吼,說他現在沒出息、是垃圾也是當爸的沒教好,既然小時候都沒關注他,寵着他哥,他早就長偏了,現在讓他規規矩矩地,太晚了!

陳踴躍了解自己兒子,游手好閑,但脾氣軟,打罵不記仇,像這種情緒爆發性的争吵,還是第一次。

陳踴躍氣沖腦門兒,揚起的巴掌停在半空,捂住心髒,不行了。

陳維舟當時正吵得涕泗橫流,愣住了,扶着休克的老頭兒,顫着手打120。

晚上九點多,陸啓樾和周章去了雲月巷路口的急救醫院。

陳維舟蹲在病房外,瘦高的男孩蜷成一團,紅着眼看他們,“來了?”

陸啓樾氣都沒喘勻,看了看病房裏,又盯着陳維舟。

陳維舟低頭,手抹了一把頭頂,懊悔地輕嘆:“我晚上喝醉了。”

周章小聲問:“你爸沒事兒吧?”

陳維舟:“我媽在裏面照顧,醫生說,老頭兒有腦溢血的前兆。”

陸啓樾嘆氣,他剛才在路口買了果籃,讓周章提進去。

陸啓樾:“地上涼,起來說話。”

陳維舟沒聽,頭埋進臂彎,耳朵紅透了,肩膀一抖一抖地,突然啞聲大哭。

陸啓樾看了幾秒,幹脆陪着他坐在地上,沉默着。

陳維舟哭了很久很久。

周章都出來了,陳維舟還在哭。

周章嘴笨,不會安慰人,下樓去給他們買礦泉水了。

哭夠了,陳維舟聲音沙啞,“哎啓子,出社會打工才知道,掙錢可真他媽難。”

陸啓樾背靠着牆,垂着眼琢磨事兒,“陳維舟,回頭吧。這條路走不通,就去走另一條路。”

陳維舟一把鼻涕一把淚,“啊,哪條?”

陸啓樾:“不撞南牆的那條。”

陳維舟似懂非懂,不說話了。

很少人的十七、八歲是絕對快樂的。

吉他,樂譜,架子鼓,夢想,如果這些醉生夢死的東西跟溫飽生存打了死結,它們注定會與饑餓、失落、抑郁、痛苦畫等號。得償所願是美,站在舞臺上受萬人追捧的感覺很爽,可夢想成真只屬于小部分人,要運氣,要天賦,也許還要背景。夢想需要堅持,還需要努力着堅持,流着淚堅持,真的太難太難太難了。我們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太平凡。能讀書的時候讀書,該工作的時候工作,這才算沒有本末倒置。必須走的路、想走的路、沒走的路、走錯的路,直到無路可退,糾結矛盾遺憾才是人生。

陸啓樾的沉默,是留給自己的。

那年也是在醫院,陸啓樾才高一,他趕到醫院的時候,陸舜昌已經不會再睜開眼。那時候他并沒有跟陸舜昌和解,父子關系不和睦,他也想掙很多很多的錢,因為潘妙貞活得不容易,她當過很多年的家庭主婦,最終發現陸舜昌對待婚姻并不忠貞,以權謀色,跟多個女下屬糾纏不清,她回到職場的第一場官司,是處理自己的離婚案;之後她在男權主導的職場一路磕磕碰碰,一個女律師想往上晉升有多難?她要忍耐歧視,盡量保持理性,她的努力只是下限。

關于潘妙貞的這些難處,陸啓樾不是不知道。得知潘妙貞要再婚,他只是一時接受不了,媽媽不只是自己的媽媽了,他更怕她遇人不淑,又嫁給一個爛人。

夜深了,陳維舟的媽媽出來了一趟,面容滄桑,中年人哪有不疲憊的,她謝謝他們來,讓他們幾個回家去。

醫院外的燒烤攤還開着,範聲這幾天休假,又開了房車出來擺攤。

範聲捏着烤串簽子,在煙熏火燎中怡然自得,眯着眼看他們,“幾個小屁娃,大半夜不回家,想吃什麽,聲爺請你們。”

陸啓樾:“你嫉妒我們年輕嗎?”

範聲吹鼻子瞪眼,“你,給錢。我給他們免單。”

陸啓樾一臉冷淡:“欠着,月結。”

範聲笑了:“臭小子。陳維舟他爸怎麽樣?剛才看見你們進去得那麽匆忙。”

陸啓樾搖了搖頭,“還在觀察。”

範聲送了他們幾瓶啤酒,陸啓樾明早有事,沒喝;陳維舟不敢喝了。

倒是周章開了兩瓶,量到了,醉意上了臉,“男人都太壞了。”

“......”

“......”

陳維舟:“兄弟,咱們都帶把兒。”

周章:“你們知道嗎,我學法律,是為了我媽媽,當初她三天兩頭被我爸打,最嚴重的一次躺床上一個星期都起不來,她過得苦,差點兒沒離成婚。所有家暴的男人都該被死刑!”

周章很厲害,自己成績好,小縣城裏的中考狀元,當時是高中管招生的主任到他家去搶的人,承諾三年學雜全免,每年給助學金和獎學金。

“小點兒聲,別那麽激動。”陳維舟吓了一大跳,摟住周章的肩頭安慰,“哎你們這些成績好的,跟我有壁,我這輩子算是完了。”

周章“唔”了一聲,抓了抓腦袋,“不然我給你補課吧,你少談一點戀愛,你不算笨,應該還有機會翻盤。”

陳維舟無奈地笑了一下,“這個你就不清楚了,談戀愛有談戀愛的爽,不然你問陸總。”

陸啓樾看着他,眼神沉沉,“你爸還是打你打少了。”

“......”

未來和愛到底是什麽,少年們似懂非懂,用肩膀去扛,在本該不知愁滋味的年紀已經撞了滿身的傷。

-

夜晚雨聲潺潺。

手邊開了一盞燈,姜倪孜坐在落地窗前做閱讀理解玩兒,五篇文章,她不到半小時就看完了。

沒意思。

手機屏幕亮了,是游戲提示。

姜倪孜點開看,陸濛上線了,邀請她一起組隊開黑。

好久沒跟陸醫生打游戲了,姜倪孜接受。

陸濛還是選了女野王。

他們一起大殺四方,瘋狂上星,直到被系統壓制。

姜倪孜顧及還要打工,上床醞釀睡意,吞了助眠藥片。

下線前,陸濛發來私信:“還不睡?”

姜倪孜:“下雨,睡不着。”

陸濛:“嗯。”

姜倪孜覺得今天的陸濛好像不一樣,都沒有發表情包,被盜號了?

-

屋檐發出沉郁的聲響,暴雨季到了,姜倪孜穿了雨靴上班。

老巷時不時湧來草木成熟的味道。

她門前的石欄邊站了人,陸啓樾在等她。

姜倪孜:“等我幹什麽,我們又不順路。”

陸啓樾肩頭和頭發上都淋了雨,手裏勾了早餐袋,一言不發。

姜倪孜不接了。

她每次給他轉賬,他都不收,他們就是樸素的鄰居關系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暑期同事,她一直用人家的錢多不好。

陸啓樾眼神黑沉,“員工餐。”

“我會信?”

“不信你問陸濛。”

姜倪孜不用問,沒信。

陸啓樾:“鐘老師做的,老人家特地起了一大早。”

姜倪孜仔細看,這的确不是周章家的早餐袋。

袋子裏裝了烙餅,彌散出清淡的花香。

她眼前這人的手沒放下。

偏執。

她接過來,“謝謝孟孟奶奶了。”

陸啓樾低頭笑一下,“那麽喜歡說疊詞?”

姜倪孜起床氣還沒消,“你管我呢,我說疊詞犯法是吧。”

陸啓樾不惹她了,頓了幾秒腳步,走在她身後。

少女穿了淺藍色的條紋長襯衫,牛仔短褲下,細腿又白又直,烏黑的泥點濺到她小腿上,一粒一粒地在她身上亂灑,呵,她雨靴白穿了;她身後背了一把直柄傘,長發下,腰肢細軟,像新抽的枝條。

長巷安靜,白色炊煙從屋頂升起,她的腳步一聲一聲,他的呼吸一重一輕。

山城晨霧昏昏,少年心裏住了人。

“唰”的一下,一條長滿樹葉的綠藤戳到他臉上,他聞到雨絲的清涼氣息。

“......”

姜倪孜聽見陸啓樾低罵了一聲,回頭看,他被忽然落下的樹枝弄得滿臉都是水。

他用手抹了一把臉,頭發也濕了,很狼狽。

姜倪孜直接笑出聲,她連拿紙巾給他的意思都沒有,無情嘲笑:“你不看路的嗎,傻子。”

陸啓樾扯了衣袖擦水,“開心了?”

姜倪孜小口吃着餅,“昨晚你出去幹嘛了?”

陸啓樾:“你看見了?”

姜倪孜聽見陸啓樾很晚才回來,“做賊去了?”

陸啓樾不着調地認了,“嗯。”

姜倪孜瞪他,“會不會聊天,不會把嘴捐了。”

陸啓樾吸了吸臉頰,忽然說:“對不起。”

姜倪孜:“嗯?”

這人道歉這麽快?

陸啓樾:“你不是一直在生我氣嗎。”

從那天黃昏到現在清晨。

姜倪孜是真的不在意了,語氣平和:“我有?”

陸啓樾輕聲地“嗯”。

到了路口,姜倪孜還是打了車,陸啓樾習慣了“分道揚镳”。

姜倪孜停在網約車的車門前,笑着說:“待會兒見啊哥哥。”

忽遠忽近的灑脫,她太會了。

熱夏的樹影濃濃寂寂,落到塵埃裏;塵埃裏,有六七月的蟬。

六七月,蟬。

陸啓樾握着車鑰匙低頭笑一下,在阿婵轉身的時候他感到悵然所失。

車開了一段路後,姜倪孜在堵車的間隙無意回頭,後面跟了一輛越野。

她看一眼車的車牌號,牽起了嘴角。

車載電臺裏正在講一則故事,有個叫理查德的飛行員偷了一架飛機,去看無人海的鯨魚。

是非對錯留給俗世,人活一次,就要有一次瘋狂到死的浪漫。

哪怕是深海的鯨魚也會有人惦記,因為,沒有人是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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