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 36

Chapter 36

重慶有一條大道,兩旁是政府機關單位,古樹參天,道路平整寬闊,安靜肅穆,旁邊有一所高中,這裏是姜倪孜最喜歡的,每到秋季,仿古檐下會長出蓬密的西府海棠。

姜倪孜軟軟地靠在陸啓樾背後,“你家住這兒是不是?”

綠蔭砸地。

少年的腰精實又熨燙,抱着很有質感。

陸啓樾:“嗯,原來住這兒。”

姜倪孜:“聽說了,網上都不敢報你家小區。”

陸啓樾淡笑一聲。

姜倪孜:“笑什麽?”

陸啓樾撤回一只手,捏捏她的手指。

欲言又止。

葉片被太陽曬得焦幹,天完全晴了,長長的一條飛機雲劃過,天高雲淡的蕭瑟感,陽光透着清涼。

這一溜兒樹拔高了一截,陽和啓蟄,綠意放肆,姜倪孜想起電影《贖罪》,那裏面有一句臺詞:“我與你相愛時,清白又勇敢。”

她深深呼吸,心頭有一絲不好的預感。

她的白色懸崖,會不會也是一場緣分已盡的夢?

“陸啓樾。”

“嗯。”

陽光落進虹膜,刺得發疼,世界白森森的,雪一般蒼茫,她吸了吸鼻子,輕輕合上眼,“我又在天上看到那團鯨魚雲了。”

“哪兒?”陸啓樾擡頭看,聲音低低沉沉,散漫的。

姜倪孜扯一下嘴角,“沒哪兒。你就是一瞎子。”

樹蔭深深淺淺,漸漸倒退,蟬聲密而尖銳,撕破了天際。

“陸啓樾,收到這個禮物你開心嗎?”

“嗯。”

“說話。”

“開心。”

姜倪孜放心了。成全喜歡的人、給他制造驚喜,是這種感覺,緊澀又滿足。

引擎咆哮着,非常酷炫,天上有新鮮的航班正在啓程,扯出有始無終的抛物線。

-

一個月前。

陸啓樾在新加坡。

廠區昏昧,姜倪孜黑衣黑裙,臉上架一副墨鏡,高挑妩媚。

身後的男人緩緩關上大門。

一股機械和汽油的味道彌散開。

姜倪孜擡了擡下巴,“驗驗貨。”

“好的,姜小姐。”男人畢恭畢敬。

姜倪孜做了很多功課,最後根據陸啓樾的個性,挑了夜行者,大塊頭,重型機。

她看《權利的游戲》,陸啓樾像她的守夜人,誓言鑿鑿,生死于斯,是抵禦寒冷的火焰,破曉時分的光線。

能給的,不能給的,陸啓樾都給她了。

她不想食言,生日禮物是一定要送的。

他們是一種人,喜歡了誰,拼命往外掏。

接待姜倪孜的業務員看她小小年紀竟付了全款,提供VIP服務,态度熱情,打包票說男孩都喜歡這個,又問她,給誰買的。

她起先沒回答,低頭簽購車合同。

業務員又問:“給男朋友?”

姜倪孜“嗯”了一聲,輕輕點頭。

室內空氣阻滞,她卻感受到了風的流向。

就像現在這樣。

-

倆人戴着頭盔,招搖過市。

“喂,姜倪孜,你很嚣張啊。明明是你近視。”

姜倪孜掐一下陸啓樾的腹肌,“注意言辭,孜總現在包養你了。”

陸啓樾笑,可不是被她包養了,她買的車,車上是她的人。

他捏了捏油門,沒有預兆地加速。

後挫力使然,姜倪孜撞向陸啓樾的背。

陸啓樾喉頭滾動,“又沒穿?”

姜倪孜下颌抵他背上,呼吸綿綿,“被你揉大了,以前的內衣都穿不了,晚上用這裏給你夾好不好?對了,待會兒回去幫我取快遞,我新買的內衣。”

謊話。

陸啓樾見過她那些胸罩,全是小衆名牌,只設有線下店。

姜倪孜今天穿了陸啓樾的黑T,裙擺裹臀,曲線圓翹;她朝他呵一口氣,“好不好呀?”

老街歷史悠長,石牆逢兒裏盤踞了老樹根,像血管縱橫的□□。

街道莊嚴,各單位門口有站崗的軍人,在這裏調情很禁忌。

陸啓樾被靈巧柔軟的舌尖挑逗,渾身激靈,想起進入她身體的瞬間。

他眼神渾了,姜倪孜搓了搓他,霸道地命令:“不準硬。”

陸啓樾咬着後槽牙,手臂輕輕抖了一下。

十分鐘,陸啓樾沿着馬路壓過去,拐彎進小路,油門放空,直沖到底。

陡斜長坡下,小巷破敗,有一家火鍋店,前兩年被一網紅拍進了Vlog,搖身一變,成了網紅本紅。

跟大馬路的氛圍不同,店裏坐滿了人,雞飛狗跳。

隔着一段距離,摩托車停下。

陸啓樾不确定自己在姜倪孜那兒能不能對外公開,輕輕撥開她的手。

姜倪孜正要睡着,懶洋洋地:“幹嘛?”

陸啓樾回頭看她。

她有起床氣,每天早晨他都要抱着哄很久。

倆人很有默契,一眼就懂什麽意思。

姜倪孜瞪他,“你敢讓我自己過去或者回去,晚上別進我房間!”

陸啓樾笑一下。

姜倪孜:“又笑什麽?”

陸啓樾仰了仰下巴,輕聲:“你口紅花了。”

姜倪孜看着機車旁的鏡子,沒有。

他伸手抹一下她的嘴唇,指尖清涼。

她握着他的腕骨,眨一下睫毛。

膽小鬼。

姜倪孜直接勾住陸啓樾脖子,奉上唇舌。

忍了一路,陸啓樾終于發了狠地吻過來。

姜倪孜輕哼着戰栗,心跳猛然加速,渴望更多。

他臉上清爽,沒有胡茬,舌頭柔韌有力量,無論鑽到她身體哪處,她都走火入魔。

......現在她的口紅才花了。

“陸啓樾,大馬路上就這樣,你說自己是不是□□?”

陸啓樾縱容地笑,這些都是他在床上逼問過她的話,姜倪孜睚眦必報,總要找個時機讨回來。

他哄着說,欠,被你幹很舒服。

正經又風流。

風輕輕吹過。

情欲湧動。

姜倪孜盯着陸啓樾,睫毛尖相觸,眼裏有火苗瘋狂燃燒。

謝斯泓都他媽快中暑了,遠遠看着一對情侶在那兒擁抱,男的像他陸哥,那女的......像孜總,可又他媽不應該啊,這倆天南海北,不認識。

而且陸哥什麽時候變節儉了,十來萬的摩托車也開?

他這一恍惚,影響了出劍速度,對方連連毒舌攻擊,他都啞火。

對面的紅球鞋跟他年紀差不多,個子小小,成精的吉娃娃一樣,嘴很碎,逼逼叨叨:“什麽年代了吃個飯還插隊!地鼠嗎,見縫插針。過號作廢,你不知道啊!”

“啪”的一下,謝斯泓反應很快:“我地鼠?你還沸羊羊呢!我就到旁邊的垃圾桶裏丢個塑料瓶,對,早知道就該把垃圾塞你嘴裏,嘴那麽臭!我明明在你前面站了一小時,怎麽就插隊了,你眼瞎就直說。”謝斯泓看見陸啓樾下車來,聲音更大了,“我告兒你,我大哥來了。”

“你大哥來了,喲呵,來了又怎麽?你要變身啊!小屁孩兒還會搖人兒了?”

“小屁孩兒說誰呢?”

“......”

接吻能分解沮喪,姜倪孜心情轉好,聽見這對話頭疼。

陸啓樾沒打算過去,到隔壁便利店拎了礦泉水,掃碼付款,人高馬大,氣場更強大,眼尾都沒掃過去。

謝小少爺是魏梳原的侄子,十四、五歲,游手好閑的混世神獸,在阿聯酋養過大貓,前些天耍橫在西藏登珠峰,失敗了才回來,半親不戚的關系,于情于理他得過來幫陸濛接應着。

謝斯泓跟紅球鞋撂了一句狠話,迅速結束撕逼;他對着姜倪孜和陸啓樾又像朵兒太陽花,“陸哥,孜總,你倆怎麽一起來了?”

謝斯泓認識姜倪孜?

陸啓樾忽然想到什麽,手指捏了捏玻璃瓶,看着姜倪孜有些緊張。

“嗯。”姜倪孜淡瞥過去。

她不喜歡幼稚的小孩。

以前參加陸濛的分享會,她見過謝斯泓,跟杜康和李李一樣,臭小孩兒一個,而他更奢靡,天生享樂主義,哪天爹媽要死了還盤算着能拿遺産浪幾年,靠着皇城根兒下的高官特權可以一路開綠燈到哪一步,沒活明白。

對于謝斯泓這種離經叛道的物種,陸啓樾最會治了,不理就行,越理越來勁。

他在網上随便訂了一個五星酒店,加價約了一個車,把謝斯泓打包弄過去。

“我餓啊哥!現在連孩子的一頓飯都不管了是嗎!”謝斯泓不去,小臉在藏地被曬得黢黑,骨子裏的驕矜範兒倒還拿得足;耍賴了很久,根本沒人理他,“陸哥,你一直看我孜總幹嘛,我只配看你側臉呗。”

姜倪孜“啧”了一下,眼尾冷媚,“吵死了。要丢人現眼回你家去。”

陸啓樾這才轉過頭來,配合着說:“我覺得可以,現在給這小子訂機票,晚上就能到。”

一對A,頂心頂肺。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浪到假期的最後一刻,謝斯泓是拒絕回家的。

-

謝斯泓中二少年一個,專愛搜羅尋常街巷裏的奇聞轶事,他從抖音上看到這附近的小巷裏住了一位傳奇的哥,年少從重點高中辍學,下海經商,幾度沉浮,中年離婚了,英雄遲暮,回故鄉開了一家面館。他特地過來打卡。

三人看着緊鎖的卷簾門。

兩臉淡然,一臉崩潰。

姜倪孜本來就不喜歡這種跟風,“走吧。”

陸啓樾:“嗯。”

謝斯泓不可置信,把卷簾門上的停業告示左右看了好幾遍,“怎麽......怎麽就歇業了呢,我杜康哥本來也要來,還好他有先見之明,沒白跑一趟,話說飛這一趟多花我一個月零花錢。”

姜倪孜沒有言語,她的耐心透支完了。

“你零花錢這麽少?是這周的零花錢花光了吧。”陸啓樾箍着謝斯泓脖子,拎小雞仔一樣,“別犯渾啊,帶你吃點兒東西,吃完趕緊滾。”

謝斯泓掰不動陸啓樾的鐵臂,被武力壓制,他頭都快掉了。

學校旁有一家小吃店,還沒開學,店裏沒什麽人。

謝斯泓興沖沖地點了油炸裏脊,太妃糖味的雙皮奶,手工紅豆芋圓,還有盛夏三巨頭之一的涼糕。

陸啓樾結完賬就出去了。

姜倪孜不愛吃甜食,坐門口的小板凳上抽煙,在濃郁的光影裏晃神。

夏至來過。

校園靜悄悄的。

她很排斥學校,那裏頭的人都有病。

塑料跑道發出焦味,她無言看着,如果不是陸啓樾,她的青春會無趣地過去,找不出深刻的記憶點,沒有兵荒馬亂,沒有朋友,沒有愛情,更加不會被明目張膽地偏愛。

她習慣逃跑。

他卻拉了她一把。

謝斯泓跟杜康發完微信,交流了彼此的震驚,目光往門口挪了不下二十次,“孜總你別這樣安靜,我給你講陸哥的事好吧。”

姜倪孜回頭,等着聽。陸啓樾還有什麽事是她不知道的。

謝斯泓低頭對這一桌子拍了照,然後說:“我陸哥從來不抽煙,喝酒厲害。”

姜倪孜知道。陸啓樾喝了酒不禁欲,估計平時在她身上受的氣,都在床上發洩給她了。

他從來不抽煙嗎?

那晚他嘴裏有煙味,整張床都在晃,窒息又痛快,事後他又拉着她細細密密地親,很虔誠。

想到那一夜,她輕輕呼一口氣,眼神軟了。

她很确定,不會後悔。

謝斯泓跟陳維舟和周章不同,嘴上沒個把門兒的,眼力勁差點兒,什麽都說。

“噢,還有,陸哥吧,人挺好的,就是特冷淡,特酷,沒見過他跟誰笑,也沒耐心,不溫柔,去過很多地方,會很多東西,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原來想開重型轟炸機,後來被他幹爹上了一課,不知道教育了些什麽,改考民航飛行員了。”

抛去後面幾件事,姜倪孜懷疑她跟謝斯泓認識的陸啓樾,是兩個人。

陸啓樾不溫柔,沒耐心嗎,他明明心細到,她剛剛瞥了一眼裝酸梅汁的空架子,他都能發現。

陸啓樾從外面回來,手裏多了一瓶冰鎮的酸梅汁,頭上出了汗,背上一圈衣料深了,他單手扣開拉環,給姜倪孜。

姜倪孜捧過來就吸一口,小松鼠一樣,臉鼓鼓的,然後遞回給陸啓樾,他接着喝。

倆人一句話不說,非常有默契。

謝斯泓感覺到被區別對待了,“陸哥,好歹我不遠萬裏來看您。”

“你吃得還少了?”陸啓樾擡下巴,指着這一桌,黑眸沉沉,“一個暑假都過完了,這才想起來看看我?”

謝斯泓:“那必須的,想當年您救我的時候,姿勢多英勇,我銘記于心,除了我爸媽,您對我最好,哦,您得排在我小舅後面。”

陸啓樾不願多提,“你閉嘴吧,我可不敢多你一個兒子。”

謝斯泓:“行,那兒子關心關心您,話說,這刮風下雨的,您腿不疼吧。”

“嗯。”陸啓樾掃一眼姜倪孜,

謝斯泓沒看到,暢所欲言:“您這一摔,有沒有得到您想要的?”

姜倪孜擡眼,眼神疑惑。

陸啓樾嗓子眼幹澀,錯開了眼。

這時店裏進來幾個人。

其中一個高點兒,穿一身俗爛的潮牌兒,是那個胡吹自己表哥是CBA的高中生——被陸啓樾按在地上摩擦過。

“陸哥,好巧,在這兒碰上你了。什麽時候約一場?”

陸啓樾:“沒空。”

那人卻是越被虐越服氣,“哦哦沒事,我知道,你要陪老婆。”

“......”

上個月吧,陸啓樾退了五百人的籃球群,退了也沒什麽,他一向低調,這次反常态,不打自招說了一句要陪女朋友。瞬間炸出群裏好多潛水的人,聊天記錄多聊了二十來頁。

“嫂子果然美,這在哪個學校都是校花級別的。”

陸啓樾皺眉,“滾。”

姜倪孜知道這事兒,南羌截圖給她看了;她嘲諷地看着陸啓樾,動了動嘴唇——騷貨。

視線盲區,陸啓樾順勢掐她腰,寬厚的掌心陷入曲線,順着她撫摸,直摸到了臀部,占有欲滿滿地捏一把。

啊......她忽然就想,被他按着狠狠摩擦。

酸梅汁喝空了,吸管觸着玻璃瓶底,姜倪孜無意識吸了兩下空氣,“嚕嚕”幾聲,她還伸出粉色舌尖舔了舔,這讓陸啓樾沒法兒不多想。

等人走完,謝斯泓話賊多,他又提起了前頭那茬,“啊,我孜總知道嗎,您是故意摔的。”

姜倪孜聽了,有幾秒沒挪眼珠子。

陸啓樾變了臉色,“謝斯泓,閉嘴。”

-

煙霞,蟬鳴,晚風,空氣躁得很,人容易蹿出邪火。

秋天自古多事,九月前一天,陳維舟踩了一深坑。

陳維舟從新疆回來後,背着陳踴躍跟一經紀公司簽了約,到現在不過一個月,合約條款爆了雷,說好的巡演更是黃了,安排了公司另一個新人頂他。陳維舟不服,自個兒和朋友分別去鬧了好幾次,可公司态度堅決,說他自己沒看清楚那些內容,黑紙白字有法律效力,他不答應那些條件,就雪藏他。

條款寫得模淩兩可,陳維舟年輕氣盛根本沒看清楚,大筆一揮就簽了字,現在才知道,公司要讓他先當五年練習生,期間安排他參加一些綜藝露臉,要是人氣不錯,再安排他出道。

這幾率,可能去搖彩票還高點兒。

青春才幾年,練習就五年。

而且,怎麽叫人氣不錯?沒個标準。逗人玩兒呢。

出道完全遙遙無期。

大好年紀,他錯信了人,違約費沖到了三百萬。

他自以為避開了深坑,不會被騙,其實卻是,只要他心裏有執念,不甘心做一個普通人,還想抱吉他,他的命運就握不到自己手裏。道理當然他都懂,也想清醒,但是事情擱自己身上就過不去,抱着僥幸,想嘗試,一試一個深深的絕望。

他也想,不如算了,去複讀,或者下海經商,家裏的老頭兒經不起他瞎折騰。

但人生什麽都算了,堅持這種東西就沒意義,這輩子就這麽過去了。萬一繼續堅持下去,就有希望呢?

他沒辦法跟任何人交談。

大多數人看個樂子,管他死他活。他算個屁,不重要。

陸啓樾很早之前就勸過他去走別的路,他比他看得清楚。

是他不甘心,孤注一擲,走偏執了。

陳維舟焦躁到不行,跟南羌吵架,每天貓在自己的出租屋裏,不吃不喝,澡也不洗,負面情緒特多,躺沙發上跟死了一樣。魔音灌耳,循環,循環,反複循環,一圈圈惡咒把他綁嚴實了。陳父陳母找過去,一家人激烈地争吵,父母走後,陳維舟夜裏激動,幹脆把自己的琴一把火燒了,淩晨發微博退圈,粉絲怕他出事,電話打到公司去。

剛過易折。少年都會犯這種毛病,遇到事,不懂迂回,鬧得驚天動地。

經紀人現在滿世界找他,說他死也先跟公司解約,違約費好商量,實在給不出,給他降到五十萬。這不是騙子是什麽?

南羌原本也不知道陳維舟的事,她趁假期有空嘗試去打工,憑優越的聲音條件和甜美長相,被一家MCN公司挑中,工作內容簡單,直播賣香水拿提成。前幾天銷量不錯,老板答應她工資周結,幾天時間,她的提成可以買一臺蘋果電腦,她第一次嘗到來錢快的滋味兒。

吵架降低智商,南羌今天淩晨在直播中說錯話了,她說某些人自己不努力賺錢,反過來埋冤主播福利給得少,多少有點病,沒錢就去賺,別來刷彈幕,很煩。她本意不是這樣,她不是刻薄的人,可是人一焦急,越解釋,越解釋不清楚。

越來越多的彈幕湧進她的直播間。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被對家搞了,煽風點火,把她的無心之失上升到了階級對立的道德高度。擺明了要她死。可消費者不理解啊,人家沒也義務理解,走得很爽快。經濟下行,現實就這樣,資本無情,打工人都辛苦,喘口氣兒都累,很多事根本不是努力就能成的。

可是南羌也是可憐巴巴的打工人啊。

果然,等南羌下播,被皺着眉的老板叫過去,數據顯示,直播間人數已經掉了兩萬,還在繼續。

她被當場開除了。

改了年齡擦邊兒打工的高中生,公司連勞動合同都沒和她簽,提成全泡湯,一分錢拿不到。

南羌很委屈,怄得要死,一氣之下,在微信裏和陳維舟提了分手。

靠流量吃飯的年代,這倆倒黴到一起了。

陸啓樾和姜倪孜分頭出去找人。

姜倪孜在一家美甲店找到了南羌。

南羌沒吃過這種虧,失戀又失業,嘟着臉,咬着奶茶吸管不吭氣兒。

姜倪孜一句重話不敢說,“把你工作記錄都發給我,我找姜律師的同事幫你打官司。這年頭兒用工還有不簽勞動合同的,真他媽給你趕着送錢了。”

南羌垂眼,她還沒有從網友的犀利言辭中回過神,恍恍惚惚地,“算啦,不用了。當交學費了。”

姜倪孜:“一萬多都不要了?我媽公司裏,一剛畢業的碩士生,參與一個劇本創作,好幾個月,到頭了也就幾千稿費。那都跟你似的打義工,資本家不得笑死。”

南羌嘆氣,“阿婵,我不想學播音主持了,感覺不靠譜,不如學護士吧,以後找關系進個好單位,旱澇保收。”

姜倪孜捅開自己那杯奶茶,“現在哪兒有鐵飯碗呀,護士還有職業暴露呢,作息不規律。各行各業都不容易。”

南羌:“沒什麽好堅持的。真的。任何圈子都髒。就陳維舟,你知道他朋友怎麽出道的嗎,跟金主爸爸玩兒,哦不止,他朋友說,第二天從房間裏出來,不記得被多少人搞過。要麽出錢,要麽出身體,這個世界的資源都這麽回事兒。還有你知道頂替他那個新人嗎,本來就是另一個公司大佬的兒子,人就不差錢兒,玩兒的就是草根人設,原來成天在微博上賣慘,紅了就得了便宜還賣乖,各路營銷號偏偏發了瘋地推,微博熱搜上了好幾次,他的歌兒都是套殼,就他媽取土掉渣的歌名兒吸引眼球,資本硬生生地推他。你說一般人,營銷號理你個屁啊。就觀衆傻,真以為挖到了寶藏,逢人就暴風哭泣說是TOP。呵呵。我去聽過他的歌,難聽得要死,不是我為陳維舟說話,那人真心比不上他。都是套路,觀衆成了別人主線故事中的NPC。我挺替陳維舟感到可惜的,他有才華,真的,但我無能為力。我給他的加油和支持,不足以支撐他走完這條路。阿婵,你不知道,他太苦了。我寧願他這次徹底放棄。敗了就認了呗,我就怕他執迷不悟。”

姜倪孜心裏替他們難受,可她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南羌,你醒了。”

南羌話少了,突然變得不愛笑了,“誰也不能一直當個傻白甜,是不是?”

其實有句很殘忍的話,姜倪孜沒忍心說,大部分人只能陷入平平庸庸的衆生,朝九晚五,或者全年無休,沒有人例外。

姜倪孜了解娛樂圈,了解資本和流量,有些東西,你死都不能擁有。什麽是命運?這就是。

陸啓樾去了一趟派出所,接陳維舟出來。

陳維舟泡在一個野酒吧裏醉生夢死,點兒背,碰上場子裏有人帶不幹淨的東西,被帽子叔叔臨時掃了場,一并帶了回來。

陸啓樾來撈陳維舟,等他藥檢,做筆錄。

手續辦完,陳維舟戴着黑色鴨舌帽,手插褲兜兒,失魂落魄地走後頭。

陸啓樾也不催他,沉默在這時是撫慰和寬容。他去樓下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可樂。

這片區的戶籍認識陸啓樾,交談了幾句,“小陸啊,又長高了,最近還好?”

“叔。”陸啓樾禮貌打招呼,點了下頭,“挺好的。”

天陰欲雨,南羌在派出所門口眼巴巴地等了三小時,看着陳維舟安全地出來,掉頭就走。

陳維舟頓了頓,眼眶紅了,這回沒有嬉皮笑臉地追上去,酒狂自負散得幹淨。

長大不是延續性動詞,是一個瞬間。

不該堅持的“熱愛”會反噬,掰斷少年的脊梁。

比如這個黃昏的路口。陳維舟看着最愛的人,第一次覺得無能為力。

他緩緩地彎下了腰。

須知少時淩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南羌到家後,發了一個朋友圈:

祝你永遠等不到日落黃昏。

祝你永遠落空。

然後,她把自己的頭像和背景圖換成了一片黑色。

姜倪孜總覺得他倆的故事沒完。

她插不了手,任何人都不能,或好或壞,日子是他們自己去過。

人人是泥土,塵埃,雲,命不由己,過着不喜歡的生活,飄到哪裏停在哪裏,芸芸衆生。

所以她那麽愛陸啓樾。

她在芸芸衆生中有了名字。

是哪個瞬間意識到愛,她忘了。

她愛他,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

北京,國貿。

霍林惠的工作室亮着。

她的團隊和辦公大樓并不在這裏,由于工作的特殊性,她習慣在外租房寫作,平穩規律的生活不适合一個創作者,居無定所才能給予她靈感;夜深,她會泡一杯濃茶,看濃濃舊舊的燈火。

她心情不太好,剛斃掉了書裏的一條感情支線,這年頭兒真正的京圈高幹壓根寫不了,各方編輯都慫,明白告訴她過不了審,能示人的,都是水分滿滿的霸總戲份。挺好笑的,什麽時候他們這個階層的故事老土又無趣了?她有時候真想退休不幹了,可攤子鋪那麽廣,她退休了又能幹嘛?

她想了想這些年,大學沒畢業前就出了書,然後拿了資源創業,靠人脈網拓展公司,把一個個劇本變成電視劇,這種成就感無可比拟,事業枝繁葉茂,華歲骎骎,直到現在。

這座城市好嗎,恢弘冰冷,卻記錄過她最好的一段感情。

蘇羽悄悄開門進去,見落地窗前站了一個身影,窈窕精致,身為女性,她都看直了眼,“霍總。”

“嗯。”霍林惠轉過身來,滿臉疲憊,只是低一下頭,她又隐去了表情,“什麽事兒?”

蘇羽:“喬董聯系不上您,秘書打電話來問。”

霍林惠坐回椅子上,眼裏流露出一絲無奈,“他又怎麽了?”

蘇羽低笑一下,“喬董充電器忘您家了,說晚上去取。”

霍林惠不說話,點兩下鍵盤的空格,屏幕照亮她的面容,美麗又冷漠。

對于第二次婚姻,她的态度是走完登記流程就好,喬靳西不答應,一周挑出三個地點讓她選,婚禮請柬灑遍了京城權貴,态度擺得明了,就是要大操大辦,她覺得累。

蘇羽把外賣袋擱桌上,燒了水,給霍林惠換了一杯熱茶,“喬董記挂您胃不好,給您點了粥。”

霍林惠跟沒聽見似的,中指按着觸屏,浏覽宣發的deck,“小羽,棠黎的那部劇,你去跟一下。”

蘇羽明白“跟一下”是什麽意思,棠黎不是自家藝人,演技秒殺四小花旦,幾乎一夜成名,兩大資本在背後博弈好一陣,最終棠黎跟東家解約,去了玉京傳媒;棠黎要上的那部宮廷戲,跟霍林惠編劇和投資的大型虐戀古裝劇撞了型,所以,要麽是棠黎的戲被壓,要麽是霍林惠的劇撤檔。不過,霍林惠不習慣輸。

蘇羽:“霍總,這恐怕.....不太好。”

霍林惠分心想着故事的結局,沒什麽耐心,“我不管她好不好。”

蘇羽解釋:“您下周要和喬董去和魏局去海釣。魏局的公子,跟玉京背後的江總有不淺的交情,這幾人是發小。雖然外頭都說棠黎得罪了晏總,傳聞不一定是真的,而且這關系一動,怕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霍林惠見慣了絲絲繞繞的關系網,波瀾不驚:“我知道。”

蘇羽咽了咽嗓子,“我提前去探過口風,曹司長說了一句話,入了秋,想喝喬董家裏的景江雲霧。”

霍林惠盯着杯裏的茶,總算知道喬靳西怎麽挑今晚去拿充電器,故意的,那茶是特供,有價無市,專孝敬北城高官,喬靳西上次回喬家拿了兩盒,有一盒就給了她。他等着她求他。

喬靳西是誰,手握國內尖頂的娛樂集團,旗下有華語電影最具票房號召力的導演,其影視制作公司年産電視劇近六百集。正在籌備的工作室,是送她的結婚禮物,之一。與其說是禮物,不如說是委屈了她多年的補償,畢竟喬靳西離婚比她困難很多,差點兒離不了,到上周,他跟前妻才正式完成財産分割。

蘇羽觀察着霍林惠的表情。

姜倪孜其實很大程度上是繼承了霍林惠的美。

蘇羽:“還有一件事,阿婵似乎不想出去讀書,那邊的學校再不提交申請就來不及了。”

霍林惠丢了筆,捏了捏眉心,“把她綁出去!哪兒那麽多事,人家小孩兒怎麽不像她那樣,身在福中不知福,還抑郁,我要是像她這樣,早跳樓了,都是成年人了她就不能......”

她撐住額頭,疲倦地嘆氣。

......她又忘了姜倪孜的生日。

蘇羽:“其實阿婵也沒必要出國讀書,國內大學不比國外差。”

霍林惠:“小羽。你不知道。姜漸跟我說的時候,我根本不相信,那孩子不踏實,鬼點子多,我不喜歡。是那天,我突然想起忘了姜孜的生日,給她撥了一個電話,撥通那會兒我突然想起,跟她有時差,國內已經是半夜四點了,沒說話就準備挂了,結果你猜怎麽着,電話接通了,一男孩接的。半夜四點多,你說姜孜邊界感那麽強的人,很難跟人交心,會讓誰進她房間,誰會接到她的電話。我們都年輕過,血氣方剛的年紀,大晚上的......我打電話讓他倆分了都是輕的。我把話放這兒,那男孩兒要再不懂事,不懂知難而退,離姜倪孜遠遠的,你看他能不能考上飛行員!”

蘇羽心裏驚駭,“這不确定事,您還是問問......”

霍林惠冷笑,“不确定?有人把姜孜的朋友圈兒截圖給我看了,合照都發出來了,她也是膽子大,沒人管她了是吧,胡作非為。她一個高中生,懂屁的愛情,初戀都見光死,我和她爸就是典型!!我這是為她好,不想她走我的老路,我是她媽,總不會害了她?!”

霍林惠情緒激動,蘇羽不敢言語,天快亮了,她取了一瓶褪黑素,拿給霍林惠。

霍林惠這麽對一個後生晚輩,有些狠心了,她這意思......是要做一個局,讓陸啓樾當棋子兒。

夜涼如水。

層層疊疊的水紋是年輪。

長江漲了水,雲月巷,夜景迤逦,路燈下飛蚊成災,蟬鳴聲裏有月亮。

倆人回家,情緒都不高。

陳維舟和南羌的分手像某種征兆。

年少的愛情最容易危機四伏。

姜倪孜在外很少牽陸啓樾的手,反倒是陸啓樾,走一陣子,把她摟懷裏,吻她的頭頂,臉頰,或者耳朵,生怕她跑了。

“陸啓樾你聽,蟬又在叫。”

“嗯沒你會叫。”

姜倪孜停在門前,收了笑,目光很靜,“我想聽你說。”

陸啓樾眼神深深地吸着她。

姜倪孜:“你說過的,要給我講很多。”

陸啓樾低聲:“你要聽什麽?”

姜倪孜很肯定:“你有事瞞我。”

你騙我腿是滑冰摔的。

陸啓樾胸口酸澀,一開口嗓音嘶啞了,“你沒有嗎?”

他壓下情緒,又問,“你還會留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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