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蘭塘村4

第4章 蘭塘村4

在沈青眼中,他九歲之前的沈志高和他九歲之後,完全是兩個人。小的時候,爹也是抱過他、親過他的。偶爾去鎮上還會帶兩塊糖回來,他和弟弟一人一塊。家裏頭女人和哥兒分到的好飯食少,爹也會在餐桌下面偷偷把碗裏的肉撥給他和娘。

可後來娘肚子裏的孩子沒保住還傷了身子,爹就變得沉默,不愛和他們說笑了。待弟弟死了,更徹底變了一個人。

沈志高看向他們娘倆的眼神從煩悶,變為厭惡,再變成仇恨——沈青實不知這恨從哪裏來,明明這一切也不是他們母子造成的!

他不明白,為什麽爹會忽然變成這樣,到底是什麽讓爹變成了這樣?

兒時的沈青每天都在期盼着從前那個會抱他給他買糖的父親回來,可一日日的失望一年年的失望,如今的沈青再看向沈志高——沈志高正捂着半邊被揍得青紫的臉,聽了村長的話沒好氣兒道:“我可不敢受,受這一個頭,回頭再記恨上我,不讓我和我兒子活了。”

他這一天鬧的,可謂是臉面被人摁在地上踩,丢人丢到家了。被兩個前小舅子踩臉就算了,自己的親孩子也把他往泥裏踩。

是了,他心裏在意的只有“兒子”,哪怕是個還沒出生的兒子,也是頂頂重要,比什麽都重要。沈青自嘲地笑笑,如今只盼着自己能早日把那個抱他、給他買糖的爹忘得一幹二淨,讓自己再也沒有一絲心軟,再也不存一絲幻想。

他跪下,給沈志高規規矩矩的磕了個頭:“爹,我最後一次叫您爹。出了這個門以後咱倆就沒關系了,在村裏遇見只當不認識。”

沈志高鐵青着臉別過頭,趙村長咳嗽了兩聲,裝模作樣地呵斥了兩句:“你這孩子說的是什麽胡話!以後就是分開過了,那也是你老子,該叫人得叫人,不能記恨知道不?”

沈青沒應聲也沒反駁,又給沈志高磕了兩個頭才起身。垂着眼在斷親文書上按下了指印。

苗興和苗旺早早就撸起了袖子,只等這一刻了。眼見着斷親文書簽好了被沈青收進懷裏,立時便帶着石渠村的人沖進屋裏搬東西。糧食、被褥、碗筷,淨撿好的搬。一個人一年的口糧是三百五十斤糧食,兩個人就是七百斤糧食。可糧食也有高低貴賤之分,高粱和精米都是糧食,那能是一個價嗎?他們之前沒在斤兩上和沈家人多掰扯,等的就是這一刻!

沈家人沒防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本來要分七百斤糧食給沈青母子倆就很不情願了,還盤算着能拖就拖,拖不了再拿些蟲蛀了的陳年豆子、潮了的陳面再摻些糠和麸子搪塞過去,沒成想這苗家人根本沒打算經他們的手,跟強盜似的直接踹開門就拿,慌忙上前去攔。

沈老娘這次是真心實意地哭了:“這還沒秋收呢,我們家哪有那麽多糧食給她們?都搬走了我們怎麽活啊……天殺的……一群土匪啊……”

苗家兄弟可不理,直奔院子後頭一排後罩房。一般來說這時節農家人确實存糧不多,馬上就是秋收,上一年存的糧食基本都要見底了,有些人家不會謀劃的,到了這時候存糧吃空了只能先上親戚朋友家借點兒,等秋收之後再還上。

秋收可是力氣活,只吃瓜菜可頂不住。

也幸虧老沈家還算殷實,多留了些打算秋收這幾天吃好一點。加上沈青方才偷偷告知,老沈家今年種了兩畝多地的花生,收了将近五百斤,正存收在後罩房裏,打算等稻子收了一起賣。

這可是好東西!苗旺帶着人就往裏頭沖,把沈家人急得眼睛都紅了。沈志高還要上前阻攔,被苗旺一腳給踹開:“滾開,這是你家欠我阿姊的!說好七百斤就是七百斤,管你是什麽橫豎都是糧食!一會兒當着村長和苗童生的面過稱,不多拿你們家一斤!”

趙有村長瞅着這亂成一團的院子,也不想管了,生怕被老沈家的人拽住主持公道,再挨上苗家人幾下子可不劃算。背着手遛着牆根往外走:“我上家拿秤,去去就回。你們收拾東西歸收拾東西,別動手啊。”

他這個村長當的也是仁至義盡了。村裏頭都是這樣,誰會真按着律法和規矩,明公正道的辦事。就算他想,也不是人人都真心服他的。誰沒點私心?

還不是看誰家男丁多、誰的拳頭硬。村長與其說是主持公道的,不如說是盯着讓事情別太出格,彈壓彈壓再和和稀泥罷了。再說了,沈志高這事兒做的太過,這也就是苗氏是外村嫁過來的,他作為村長必須護着點本村的人,不然以後村裏人都不信服他了。

要是兩方都是他們蘭塘村本村的,沈志高敢搞出這種事兒來,被小舅子們打幾頓算什麽,搬他家點東西算什麽,就是把他家給砸了,腿敲折了,那不也是活他娘的該?

只要沒到鬧出人命的地步,沒有哪一方要活不下去,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得摻和了。讓老沈家出點血得個教訓,也免得村裏人有樣學樣跟着搞七撚三的,壞了村風。

沈家院子外頭早不知道圍了多少人在看熱鬧,牆頭上人頭攢動,過年看大戲都沒這麽熱鬧。見着趙有當出來就一窩蜂地湧上去,七嘴八舌地問開了:“村長,青哥兒他舅家這是幹啥呢?”

“兩家咋商量的啊,那沈志高還真能娶李寡婦啊?”

“不能吧,那老苗家能容他?你瞧那兄弟倆厲害的,帶了那老些人來,把沈大沈二那臉上給打的……”這是有點看不慣外村人來他們蘭塘村耀武揚威的,語氣中就帶了些酸氣。

“沈老大也是,他們老沈家又不是沒男丁,沈壯不也一樣能給他送終麽?都多大歲數了非得鬧這出,村裏頭多少娶了哥兒生不出娃來的,不都那麽過了,也沒見誰休了另娶,就他猴氣。”這是脾氣正派的,看不上沈志高的行為。

別看這些人在牆根底下圍了半天,其實聽不大清屋裏說了什麽,就是看一個熱鬧,湊一個氛圍!

也有那覺得趙村長不護着自己村裏人的:“這石渠村的也太嚣張了,咋就敢在咱們村子裏動手?當咱們蘭塘村沒人了,村長你就真不管啊?”

趙村長被擋了個嚴嚴實實,煩的不行:“都起開,有啥好看的,馬上要秋收了,不回去把家裏頭再拾掇拾掇,就知道擱這兒閑扒瞎。”

有人就笑道:“當然好看了,多少年才出一回的新鮮事兒,這熱鬧可不是天天有,能不好看嗎?”

沈志高和李寡婦勾搭上的事兒早就在村裏傳遍了,不是什麽秘密。讓人沒想到的事沈志高竟然敢休妻,這可是鄉裏十幾年沒見過的新鮮事兒,最近全村可就指着這事兒下飯了。加上今天苗氏的兄弟帶了石渠村的人來,更是将這八卦推上了高|潮|。

眼見不給透個口風實在走不了,趙村長只得嘆氣道:“沒休,和離了。以後青哥兒帶着他娘單過,老沈家給青哥兒他娘補償點,現在院子裏頭正分糧食呢。”

又掃了周圍的一圈人,語氣警告道:“沈志高幹出那事,讓舅子們教訓一頓咋了?也讓你們都看看,不好好過日子出去胡來,挨小舅子的打也是白挨。誰同情沈志高誰去替他擋擋,我是沒那老臉可丢的,以後咱們村和石渠村還做不做親了?”

村裏人對休還是和離這個名義分不太清楚,總歸是倆人要分開不過了,這可是個大新聞!人群中立刻像炸了鍋般爆發出陣陣驚呼:“沈志高還真敢啊!”

“村長說的是,這老沈家也是昏了頭了,這麽搞以後十裏八鄉誰敢和他家結親,沈壯眼瞅着也不小了,以後婚事多作難。俺們可跟他們家不一樣,村長可得跟石渠村的人好好說說。”

“俺們都是正經人,不能夠像沈志高那樣幹那不露臉的事兒。”

“沈老叔糊塗啊,那李寡婦可不是什麽規矩人,瞧着吧,這老沈家以後可有的新鮮看了。”

聲音嘈雜着飄過院牆,沈青就在這些八卦聲中進了自己的房間收拾。他沒幾件衣裳,都糟爛的不行了,補丁摞着補丁,袖口腳腕也短着一截。被褥只有兩床薄被,裏頭的棉花都坨了。沈青把衣裳裹在被褥裏卷起來放在一旁,然後把手伸進炕洞裏頭摸索。

“你幹啥呢?”苗氏已經收拾好了,她也同樣沒有多少東西,很快收拾好了打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包袱,拎着過來找沈青。

沈青在炕洞裏摸了半晌,從裏頭掏出了滿是灰的一把銅錢,約麽能有兩三百文,用棉線串了。苗氏一見吓了一跳,忙拿手掩了問沈青:“這錢哪兒來的?”

他們娘倆在沈家院子裏可以說是最底層的,髒活累活他倆幹,錢是摸不着一文。眼見沈青忽然拿出這麽多錢來,苗氏生怕來路不正,心裏像打鼓一樣。

“我自己賺的。我去山上砍柴,背到縣城,一擔柴能賣三十文。有時候抓到些野雞兔子,要是活的也能換些錢。”沈青把這錢放進了苗氏的小包袱裏,鄭重道:“娘,你放心,我有賺錢的本事,以後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再也不會讓你吃苦了。”

聽說錢的來路正,苗氏才放下心來,接着又鼻頭一酸。他們娘倆在這院子裏日子過得艱難,飯都吃不飽,沈青就老往山上跑,偶爾掏個鳥蛋,摘些野果還會偷偷拿回來給她。苗氏以為這就已經了不得了,沒想到她的哥兒這樣有本事,竟然能賺下這麽些錢來,卻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要知道這年頭,一個沒門路的壯勞力去城裏做雜工,一個月能有一二百文就是好的了。她的哥兒攢了這些錢,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攢了多長時間。

看着面前眼睛亮亮看着自己的哥兒,苗氏這段時間一直忐忑又惶恐,對未來充滿迷茫與恐懼的心終于漸漸地、真正的安定了下來。

她似乎一瞬間滋生出了無限的勇氣和未來把日子過好的決心:“好,娘信你,以後咱娘倆一定能把日子過起來,過得不比在老沈家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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