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村中瑣事11

第26章 村中瑣事11

這當鋪歷來是所有買賣行當中,派頭最大的。若說別的生意,就算貨品再不愁賣,人家上門是買主,也講究一個笑臉迎人。而這當鋪卻是反過來:上門的客人要典當,求着當鋪給個公道價把東西收了,天然就矮了人半截。

店裏的夥計還則罷了,這櫃臺後頭坐着的先生架子才是真的大,故意擺出一副愛搭不理、可有可無的模樣來,再将東西狠狠貶低一番,好方便壓價。

沈青從前曾跟着沈老娘來過一次當鋪:前些年沈老漢生過一場大病,把家裏的積蓄幾乎都掏幹了。當時地裏的糧食還沒到收成的時候,卻急着用錢,只得将親戚朋友全都借遍,還是不夠。

沈老娘便做主當了兩床棉被,換錢抓藥。她舍不得使喚自己的兩個兒子,便讓沈青挑了擔子跟着她進城。

沈青親眼看見在家耀武揚威的沈老娘,到了當鋪面對着櫃臺裏的先生就變得唯唯諾諾,而那位先生又是如何貶低那兩床用料紮實、八/九成新的棉被,最後只給了一個沈老娘預期一半的價格。

沈老娘人在當鋪時話都不敢多說只有答應的份兒,回來的路上卻罵了沈青一路撒氣。

不過這次沈青當的是銀首飾,不像棉被、家什這樣的物件,沒有一個衡量價格的确切标準。再怎麽樣,當鋪給出的價格也不能低于銀子本身的價值,還能壓到哪兒去?

卻不知道,這櫃臺裏的先生還真連銀價都不打算給他!

那老先生斜着眼打量了沈青一番,又細細看過了托盤裏的三樣首飾,心裏便有了個想法:除了窮苦人家日子過不下去,需要常來典當以外,還有一種人也是當鋪的常客,那便是偷兒。

一些自有本領的大盜就不必說了。只說那些沒有門路的小賊,偷了富戶家的東西,自己沒有背景沒有銷路,就只能來當鋪當了。否則輕易在市面上脫手,被失主或官府查出來,可不是玩兒的。

而這些當鋪背後,往往也有些勢力門路,不說能擺平官府,只消将賊贓偷換出城,再遠遠運去外地,官府就很難追查了。

只是這樣“來路不明”的東西,當鋪便會狠狠的壓價,能給至貨價本身的二三成,便算多了。

而沈青拿來的這三件銀首飾,雖都不算很重,卻花樣精巧別致,又看着很新,既不像是沈青這個穿着窮苦的人配有的,又不像是家傳下來的老物件,當鋪先生自然猜測其來路不正——某種意義上他也沒猜錯,這東西确實不是沈青通過“正常”的途徑得來的,若非是那神奇的山洞帶來的特殊際遇,以沈青的家境,根本得不到這樣的好東西。

這便是當鋪裏的老油條眼光的毒辣之處了。瞧着沈青的模樣,像是窮苦人家的哥兒,不似那等街面上的慣偷,或許只是一時糊塗做下這樣的事兒來。

當鋪先生不禁把姿态又拿高了一些——不是不打算收贓,只不過預備敲打一番,把人吓唬住了,随便給個仨瓜倆棗的就能打發。

沈青并不知道這當鋪先生的打算,不過他早早就準備好了說辭:就像他搪塞牙行的鄭嬸子一般,既然今後免不了要多番遮掩,現在就要适應起來。知道自己嘴笨,臨時怕是編不出來,那就提前把各種可能都預備周全了:“這是我家裏前些年給我備下的嫁妝,只不過後來家裏出了些事情,親事也沒成,一時半刻用不上了,家中有人生病急着用錢,這才拿來當了。”

他原想過說是母親的嫁妝,如今日子過不下去了才拿來換錢:苗氏的嫁妝裏确實有個銀镯子,只是不如這兩個重又有花紋,細細薄薄的一條素圈,只有三四錢重,早被沈志高拿去換錢吃酒了。

也是考慮到這兩個镯子和銀鎖實在很新,不像有年頭的樣子,才假稱是自己的嫁妝。沈青自覺這樣也算是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全了,讓人就算有些疑慮,也挑不出什麽大毛病來。

時下家裏疼愛姑娘、哥兒的人家,成親前給置辦一兩樣銀首飾,是很正常的現象。

聽了沈青的說辭,這老先生明顯是不信——或者說他也很不願意相信事情沒有按照自己的預判發展,挑着眉打量沈青道:“瞧你這衣着、體格,不像是家裏能置辦這麽貴重嫁妝的人家。”

沈青這一看就是做慣了農活兒的體格,家裏嬌養的哥兒誰家舍得讓下田?“再說了,這镯子的花樣我也沒見過,不是咱們縣裏幾家首飾鋪子的款式。你老老實實說,這東西到底哪兒來的?”

他們當鋪和縣城幾家首飾鋪子都是有來往合作的,就那幾個金銀匠人,會的手藝來來回回也就那幾樣,這種花紋他可沒見誰做過。

沈青有些懊惱,原先覺得編得還挺周全的借口,被這當鋪先生一點,他如今也覺得漏洞挺多的。自己的見識還是少了!

同時心裏也有些疑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買賣罷了,這人怪了,幹嘛非要刨根問底?

見他一時沒有答話,老先生便自覺是給詐出來了,将對方說得啞口無言了,于是頗有些自得道:“你這樣的我見多了,一時糊塗做下了見不得人的事兒……哼哼,這東西要是有什麽來歷,你最好趁早說清楚,我還能幫着遮掩一二。只是這價格上嘛……倘若你只一味隐瞞不講實話,他日官府尋上門,你我都不好交代!”

這便是他慣用的手段了,一威逼,一利誘,若換了個尋常哥兒,就算不是賊贓也要被吓得六神無主、有口難辨,到時候還不是他說什麽價是什麽價?

可他偏偏遇上的是沈青!

“這和官府有什麽相幹?見不得人的事兒?你倒說清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沈青腦子裏轉了幾個彎兒,才明白了這老匹夫話裏的意思。他是經的事兒少,卻不是笨,心下頓時十分惱怒:這已經不是普通詢問東西來路的問題了,而是對他人品的侮辱!

從前吃不上飯,餓的肚子咕咕叫的時候,沈青也從沒摘過別人家菜地裏一根黃瓜,沒拾過別人家一個雞蛋,而是冒險上山尋一口吃的。

就算在另一個世界,他也只是撿了主人死去、沒人要的無主之物,之前在門面房前張望半天,也沒有踏足過一步!

他沈青歷來是個行得正坐得端的,憑什麽要被一個當鋪裏的先生這樣污蔑?

沈青給氣笑了:“你的意思,這東西是我偷來的了?你有什麽證據?”

老先生擡眼看着沈青,嘴角噙着一抹看破一切、充滿嘲弄的笑,不說話,但那意思顯而易見,讓人更加來氣!

沈青雖十分惱怒,可如桂香嬸子所說,他确實是個嘴笨不大會和人吵架的,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辯駁。加上此刻人在城裏,別人的地盤上,動手也沒多大勝算,少不得要忍下這口氣。心裏卻十分憋屈,此刻倒是更深刻的明白了桂香嬸子讓他多學着說話的意思了。

只是這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立即改變的,沈青此時也只能強壓怒火,沉着臉道:“既然你覺得我的東西來路不正,怕擔了風險,不收就是了。”沈青上前一步,眼神清正:“縣城也不是只你一家當鋪,我換一家便是了。我是來當東西的,不是來受人平白污蔑的。”

當鋪先生一噎,倒沒想到這哥兒竟半點不慌,還如此硬氣,手裏捏着個镯子不還也不是,還又舍不得——現代工藝批量産出的花紋,若要和古代頂級的手藝人相比,自然是比不過的。

可安平縣只是一個小縣城,又哪裏來的頂級手藝人?這兩個镯子已經屬于超出本地平均水平許多,模樣十分精致的了,倒手就能賣個好價錢!

瞧着沈青滿含憤怒,卻又絲毫不帶心虛的眼神,當鋪先生心下也有些動搖了:難道自己竟猜錯了?

到手的鴨子要飛了,還真是讓他比吞了根釘子還難受!

沈青卻已有些不耐煩,覺得來路不正,又不肯放手,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是想污蔑我東西是偷來的,私吞了不成?把東西還來,你們若覺得我的東西是賊髒,只管報官去,我是不怕的——再不把東西給我,你們不報官,我倒要去報官了!讓大家夥兒都看看,你們是什麽樣的黑店!”

你別說,還真讓沈青誤打誤撞猜到了些許:雖然沒想着私吞那麽絕,卻也只打算給他一兩百文錢,草草打發了。

只是沈青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這當鋪先生便知道自己的打算再無可能,這是碰到硬茬了。

瞧這哥兒的樣子,東西恐怕真不是偷來的。其實他的本意只是為了壓價,東西是不是真的賊贓,并沒那麽重要。不過這會兒壓價不成,他心裏也不舒坦。更不願意承認自己說錯了話、冤枉了人,還要在嘴上讨便宜,拉長了臉道:“你說不是便不是了?我們這也是怕日後出手遇上麻煩,不得問仔細了?”

沈青卻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你既然懷疑東西是偷的,不收便是,報官也成,我在這裏等着官老爺來。你不去報官,反倒拿着東西不撒手,是什麽意思?”

“哎呀,他人老糊塗了,說話不中聽,小哥兒別往心裏去。”掌櫃的原本在裏間喝茶,已經聽二人争執半天,見場面難收拾了,這才連忙出來打個圓場。

他倒不是怕一個小哥兒惱了:他們這買賣态度再差,也不缺客人上門,每天都有日子過不下去的窮苦人求着他們收當。

只是這哥兒頂上了,張口閉口就要報官,而他們店裏确實做過不少銷贓的買賣。不查還則罷了,真查起來可有夠受的。這哥兒瞧着就是個脾氣火爆的,再扯下去真急了去報官可怎麽好!這才出面把人安撫住了。

掌櫃的假意申斥了那老先生兩句,把人趕到後頭屋裏,自己在櫃臺前坐了,親自招待沈青。他倒是模樣瞧着比剛才那個和氣不少,臉圓圓的胖乎乎的,天然帶着幾分喜慶慈祥,好聲好氣道:“哥兒是要活當還是死當?方才對不住,我給你價錢算高一些。”

人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掌櫃的這麽一番做派,沈青也不好再多計較:到底是人家的地盤!不過心裏還是煩得很,掌櫃的出來這麽一打斷,他也理清了些頭緒,有些猜到了方才那位先生的意圖。

這歸根結底,還是自己做事不夠周全,衣着打扮和要來典當的東西很不相配,就算是換一家當鋪,只怕也會遇到類似的問題。

只是多去幾家當鋪,更加容易惹人眼,若是碰上那貪心又較真的,偷偷跟着自己回村打聽了,只怕又要生出更多事端。

沈青深吸了一口氣,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從另一個世界換來了金銀財寶,便能順順利利換成錢,再順順利利過上幻想中的好日子。自己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貿然拿出和身份不匹配的財富來,就算沒有招惹任何人,別人也會将他當做一只肥羊盯上!

就像這位當鋪先生一樣,自己以為借口編得很周全了——不,哪怕自己的借口真的編得天衣無縫,只要這人想占自己的便宜,就會想盡辦法從自己身上咬下塊肉來。

這個認知讓沈青無比沮喪,沖淡了許多他昨日得到一大包珠寶、即将暴富的喜悅。此刻他只想快些處理完了事,也不願再換一家當鋪惹更多人的眼,便對掌櫃的道:“死當。”

掌櫃的也認真捏着镯子,重新細細看了一遍,又稱過了重量。兩只都是一兩多一點兒的镯子,銀鎖則是三錢重:“這銀子成色還不錯,做工也算精致,死當的話給一共算三兩銀子給你可好?”只怕沈青因為剛才的事情不滿意,又補充道:“我這價格已經是往高了給的,別家再給不了這個價。”

其實當鋪裏慣常是死命貶低要當的東西來壓價,已經成了習慣話術。說銀子成色還不錯,其實已經是好得不得了了。

古代金屬提純技術和現代可沒法比,朝廷規定繳納錢糧的官方銀子被稱為“戶部庫平十足紋銀”,又稱紋銀、足銀,說是十足,按照現代的标準只有93.5%,與925銀接近,離現代提純的999銀還差許多。

而這“十足紋銀”,更多是作為一種計量單位的“虛拟銀”,因提煉不易,市面上少見,沒怎麽流通。民間使用七成銀、八成銀是更常見的,只是算賬的時候要折價,黃金亦是如此。

沈青自是不知道其中門道,不過他方才盯着過稱,心裏盤算了一下,約麽着除去銀子本身的價值,一樣首飾額外給了一百多文。

他早上賣四擔柴火,也才賣了一百多文。沈青不知道劃算不劃算,但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期,加之對這家當鋪的觀感不好,恐多留再生出麻煩,不欲多糾纏便應了下來。

掌櫃的便拿出一個匣子,裏面滿是裝得碎銀子。在裏面翻撿了一下,拈出一塊銀角子,是五兩銀錠的大半邊,放在稱上稱過,剛好是三兩整:似他這樣常算賬的商人,不僅能僅憑掂量就算出銀子的重量,成色換算也能憑心算便得出,幾乎能做到分毫不差。

沈青盯着他過稱,見銀子重量和成色都沒有問題,便接過當票和銀角子揣進懷裏,迅速離開了當鋪。

沒走多遠,沈青便察覺到有人偷偷跟着他,不用想也知道是那當鋪派來的!好在他常在山裏走,還跟着老獵戶學了些追蹤、掩藏的本事,加上對方也不是什麽專業跟蹤的人,沒費多大力氣便把人甩掉了。

只是這件事讓沈青更加的生氣:這世上的壞人怎麽那麽多!他根本沒有招惹他們,只是不願意被坑、被壓價、被吞了東西,就要被人盯上,被人跟蹤,何其可惡!

難道他就應該老老實實任人欺負?!別人要壓價他就得受着,別人要私吞他的東西,他就得老老實實讓對方拿走?

可這世間還偏偏真有這樣一號人:沒有撿着錢就算丢!沒占到便宜,就算是自己吃虧了。倘若有人不肯讓他占便宜,甚至還會惱羞成怒!

剛才那位當鋪先生,還真就是這麽一種人。既沒有低價得到手镯,又被一個哥兒折了面子,讓他更加惱怒憤恨,這才讓夥計偷偷跟着沈青。

眼瞅着沒多長時間,跟出去的夥計就回來了,擺手道:“跟丢了,你別說,一個哥兒,腳程倒挺快,三轉兩轉的就不見了人影。要不是有心防備着咱們,就是對這片兒還挺熟悉。” 想了想又道:“但肯定不是住這附近的。這個頭模樣的哥兒可不多見,從前沒瞧見過。”

掌櫃的搖了搖頭道:“罷了,跟丢了就跟丢了吧,這筆買賣做得也不算虧。”他嘴上說着要給沈青一個高些的報價,也是唬沈青不懂行情。這樣精致又成色好的首飾送到府城的店裏去,轉手價格就能翻一倍,他們還是有不少賺頭的。“何苦跟一個小哥兒置氣?”

當鋪先生卻不願意罷休:還正是因為對方是個小哥兒,才格外憋屈!他竟連一個哥兒也轄制不住了,讓他在店裏失了臉面:“你信那東西是他的?就算不是他偷的,也必然有別的來歷!萬一他手裏還有別的東西呢?”

這話倒讓掌櫃的心中一動,他雖懶得和一個小哥兒置氣,但若是盯着沈青有更大的利益可得,倒是不妨試試。就算最後沒有,只是費些人力而已,也損失不了什麽。

可若真讓他猜對了……掌櫃的眼中閃過精光,吩咐道:“好在就像他說的,那樣相貌的哥兒确實不多見。讓街面上的人留着點心,再遇見了給我把人盯住了,看看他家是哪兒的。”

若真像他說的是家裏給準備的嫁妝還則罷了,倘若東西另有來歷……憑這哥兒再硬氣,他們也有法子讓他把東西吐出來!

而此時,被當鋪幾人惦記上了的沈青,也已經想到了應對的法子。

估衣鋪子裏,沈青選了兩件七八成新的好料子外衫,都是苗氏合穿的尺寸,老板娘坐在一旁嗑着瓜子,不禁誇贊道:“你這哥兒眼光倒是好!這批衣服都是剛送到我這裏來的,收拾得幹幹淨淨,原是縣丞老爺家裏的下人換下來的舊衣服。別看是府裏下人穿的,都是好料子、好做工!”

大戶人家的下人,每季都有做新衣服的分例。得了新的,有些會精打細算的人便偷偷把往年的舊衣拿去賣了換錢。沈青看中的這兩件還是管事媳婦換下來的,一件绀青色葛布面兒的,一件黛紫色粗棉布的,都是挺闊又耐磨的好料子。

黛紫色粗棉布那件還夾了薄薄一層棉花,拿不同顏色的布料滾了邊,瞧着就比普通人家穿得精致。再有,這在大戶人家做近身的管事媳婦的,頭一件要求就是幹淨,身上不能有什麽虱子跳蚤,唯恐傳給了主子。這衣裳自然也要比平民家裏收來的潔淨讓人放心,關鍵還便宜!

這年頭,衣裳布料都是硬通貨,家裏日子過不下去了,便拿兩身衣服去當了是常事,因此也滋生了一個行當:賣估衣。

就說沈青此時所在的這一條街,全都是做估衣生意的。好些的,有個鋪面遮風擋雨,差點的,就在路邊擺個攤子,攤主站在一旁大聲吆喝。如今入冬近年關,有人怕冷需要添件厚衣裳;有人過年買不起新衣,買件估衣也不錯;有人連置辦年貨的錢也湊不出,只能來賣幾件衣裳過年……

有買有賣,街上人來人往,吆喝聲不絕于耳,十分的熱鬧。

沈青也覺得這兩件很好。雖是估衣,卻不知道比他和苗氏的衣裳好多少倍:他們在老沈家的時候,多少年沒穿過新衣,都是拾別人的破衣服,補了又補、拼了又拼。

若真做兩件新的,也不是做不起,只是忽然乍富,難免讓村裏人看見議論幾句:怎麽日子艱難的母子兩個,忽然就闊起來了?又生出許多麻煩來。

當下便讓老板娘将這兩件給包起來,又翻找着自己能穿的。

他身量比一般漢子還高些,通常哥兒穿的衣服比在身上短好大一截,老板娘看着也挺為難,幫着翻找起來:“怕是沒有你能穿的尺寸呢,”她打量着沈青的個頭,翻出幾件漢子穿的衣服來:“要不你拿這樣的,回家自己改改?”

哥兒和漢子的衣服款式是不一樣的。漢子可以穿短褐,哥兒的衣服就要像女子一樣,上衣長到大腿、膝蓋的位置,把腰臀寬寬大大的遮住了,不能貼着身體露出曲線來。否則就是不知羞恥、勾引漢子,便是最窮的人家,也不敢省那二尺布料。

因此老板娘拿的也不是短打,而是幾件長衫道袍。

沈青原就有這個打算,老板娘主動提及,倒省的他自己找借口。接過一件豆綠色的道袍往身上一披,讓老板娘都眼前一亮:若不是眉間那顆孕痣,這身量這樣貌,活脫脫一個俊俏的書生郎!

“好看!真好看!”老板娘贊嘆道,美中不足的,就是沈青從前總幹農活兒,膚色曬得有些黑,和豆綠色不大相襯。又翻出一件靛藍色的葛布長衫遞給沈青:“你試試這個,這個顏色襯得你白!”

沈青卻不想再買葛布的,而是看上了一件六七成新,寶藍色的繭綢直身。

“這件可不便宜,”老板娘好心提醒了一句。繭綢是柞蠶絲織成的綢,雖比不上桑蠶絲的,可那也是綢!這衣裳是一個賭紅了眼的敗家子拿來典賣的,原本家中也是頗有資産,因此這衣裳用料、做工都十分不錯,染的顏色也正。價格要八錢銀子:還是因為這衣服只有六七成新,若是要做身新的繭綢,二兩銀子都下不來!

而沈青此刻還穿着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服,買上幾件細布估衣倒還罷了,這繭綢的衣服實不像沈青消費得起的。

沈青摸着繭綢的面料,他還從未穿過綢的衣服,連摸也難得摸幾次。小時候跟着苗氏去過布莊,若是偷偷摸幾下,是會被夥計講究的。實在覺得不錯,便問老板娘:“這件要多少錢?”

倒不是沈青不孝順,只給苗氏買棉布的衣服,卻給自己買綢子,而是他有自己的計劃與考量!

若這街面上都是先敬羅衣後敬人,他穿着破舊便認為珠寶是他偷來的,那他穿着富貴些,拿出珠寶來是不是就比較合理了?

倘若這個世上的人總是看不起哥兒,覺得哥兒好欺負、可以欺負,那麽他穿上漢子的衣服,平常以漢子的身份在外行走,會不會讓人不再敢随便欺負自己?

反正他這個身量外形,便是扮成漢子,別人也認不出來!

沈青想起自己在另一個世界,從宋開霁那裏換來的一身“奇裝異服”。倘若他在那個世界可以穿別的衣服來僞裝自己,在縣城又為什麽不可以?

在外的身份都是自己給的!沈青雖然沒有聽說過這句話,卻無師自通的想透了這個道理。

這件綢子衣服沈青便覺得很好:就是這樣半新不舊的才好,既顯得家境殷實,又不至于太奢華;既不容易被人小看了去,又不比簇新的衣衫打眼,沈青十分滿意。

老板娘又看了看沈青選的其他幾件衣服:“單這件就要八錢銀子,你一起拿了可以給你算便宜些,這兩件女人衣服,加上那豆綠的道袍,四件你一起拿,算一兩銀子吧。”

怕沈青買不起窘迫,又指了指之前選的三件:“若只這些,便三錢銀子就夠。”

沈青暗暗松了口氣,老板娘那話說的,他還以為得多貴呢。要是從前,八錢銀子買衣服他是做夢都不敢想,如今卻也不算什麽了。沈青摸出那塊三兩重的碎銀子遞給老板娘:“這幾件都一起給我包起來。”

老板娘沒想到沈青穿得挺破,倒是個手頭有錢的。她可不像當鋪的人好奇心那麽重,會去探究客人的錢是哪兒來的,只單純為自家做成了這樣大的一筆買賣而感到歡喜。

她上手十分利索的把沈青選好的衣裳給包了起來,又拿出夾剪和戥子來稱銀子。

街面上的店鋪,家家都有夾剪和戥子。客人拿了大錠的銀子花銷,一般來說店家并不會把自己家的碎銀子拿出來找零,而是直接用夾剪将大塊的銀子破開,花銷多少便剪多少。

除了方便之外,直接破開也能防止收到灌了鉛、銅的假銀,一舉兩得。而戥子是一種十分精準的小稱,通常用來稱金銀、藥材,能精準到一厘。

甚至許多常用銀子的客人,也會自己備上夾剪和戥子随身攜帶。店家稱過重量之後,客人再稱一遍,以防店家的戥子不準。

似老板娘這樣做慣了生意的,下手去夾銀子,幾乎能分毫不差。

沈青看到老板娘剪銀子,心中一動。他經歷了當鋪那一遭,便不敢想把家裏其他東西拿到當鋪或首飾鋪子裏換錢了:安平縣城一共有三家當鋪,沈青也不知道去另外兩家會不會再遇到壞人,心裏不禁有些犯愁:昨晚還想着把珠寶換了銀錢蓋大宅、招贅婿,如今剛邁出第一步就遇上了難題。難道就幹守着一堆金銀珠寶不能花用?

他還沒想出解決的法子,老板娘的舉動便讓這困擾着他的事情迎刃而解了:“嬸子,這夾剪和戥子哪裏有賣?”

老板娘往外指了指:“前頭,估衣街和彩絲巷中間,橫着的一間小門臉,是個傾銀鋪子。我們這幾條街上做買賣的都上他家傾銀去,比錢莊要少收許多火耗錢。”

沈青謝過了老板娘,接過包好的衣服和找回來的銀子,便往傾銀鋪子去了。

這傾銀鋪子,顧名思義,做的是傾銀生意:人們日常采買常常将整錠的銀子用夾剪破開,而店家積攢了過多的碎銀子,存放和計數都十分不便,便會去傾銀鋪子将碎銀子兌換或傾成整錠,只收取很少的火耗費用。

若有人有整錠的銀子,而一時沒有夾剪,也可以去傾銀鋪子換成散碎銀兩。鋪子裏有十分精準的天平秤與砝碼,也捎帶着賣夾剪、戥子之類的工具。

沈青花了二錢銀子買了一副戥子和夾剪。當鋪他是不能再去了,家裏還剩許多銀首飾,不如自己直接剪成小塊,直接花掉,或剪碎再來傾銀鋪子裏兌成整錠。這樣雖說虧一些,但他這錢來路離奇,還是不要惹了人眼,低調謹慎為上。

要說人的際遇還真是瞬息萬變,往前數半個月,沈青是萬萬想不到自己能有舍了一百多文的工藝費不要的一天。可現在手裏錢多了,一百多文算得了什麽?還沒怎麽樣就花沒了:家裏需要添置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解決了這一難題,沈青心裏松快許多:今後反正賺錢容易,家裏還藏着那麽大一包,再不必一個銅板掰成兩半那麽花,沈青打算好好采購一番,把家裏缺的都給買齊了!

糧食是夠吃了,但趁手的東西太少了,首先缺的就是菜刀和鐵鍋!昨晚的陶鍋開裂把苗氏心疼得不得了,今天沈青一口氣就買了兩口!

一口是村裏常見的大鐵鍋,煮飯炖猜都用它;另一口是一個小小的平底餅铛,苗氏之前就念叨着陶鍋沒法烙餅,她烙餅的手藝也是很不錯的。

菜地裏的白菜蘿蔔就要收獲了,積酸菜的大缸和腌鹹菜的壇子也要買!想想另一邊世界的情況,沈青覺得今年應該多積些酸菜和鹹菜,那邊的人肯定也愛吃!

幹脆一口氣買了兩大口積酸菜的缸,和五個大大的鹹菜壇子。

要積酸菜、腌鹹菜,鹽也得多買幾斤:鹽和糖都是稀罕物,一斤細鹽要四十文錢,粗鹽便宜些卻也有限。沈青買了五斤粗鹽,又買了一斤紅糖,可以讓苗氏常泡水喝補補身子。早上沖個雞蛋茶放一勺子糖熱熱的喝了,能甜到心裏去!

挑水的水桶、扁擔也要買一副,他們家現在還在用瓦罐裝水,一天要往井邊跑好幾趟;耕地的鋤頭也要買一把,開菜地都是和連二嬸家借的鋤頭;買了鹽、糖,少不得要再買些香油、醬油、胡椒、大料……

沈青還想着再買上兩匹布、一包棉花做幾床被褥:他和苗氏還都一人只有一條舊被子,裏面的棉花許久沒彈都不保暖了。褥子也沒有,這些日子身子底下鋪的是厚厚的稻草,也幸好天還不太冷。

買了外衣,貼身的裏衣也要做,這就不好買估衣了。棉襖也要做件厚的,要做衣裳,針線也要買……可他手上已經沒錢了!當首飾和賣柴火得來的三兩多點錢,根本買不了這麽多東西。

這錢要是花起來,還真是不經花!沈青讓人把東西送到鄭嬸子家的牙行去,自己尋了個小面館,點了一碗熱騰騰的爛肉面吃午飯。

一大勺鹵得稀碎的豬肉澆在白面條上,再撒上些蔥花、芫荽,紅紅的湯底點了兩滴香油,攪拌勻了一口下去噴噴香。沈青邊吃邊想,下次他幹脆帶着苗氏一起來縣城,也嘗嘗這城裏飯菜的味道,還有買針線、布料、棉花這樣的事情,苗氏比他更在行。

只是,他該怎麽和苗氏解釋,這些銀錢的來歷呢?

口袋裏最後一點錢,沈青買了十斤槽子糕,拎着回了牙行。鄭嬸子都驚了,知道沈青要采買些東西,不知道他要買這麽多:“好家夥,一上午來送東西的人就沒停過,我還以為走錯了呢。”

不過看過去都是過日子正經用得上的東西,便也不覺得什麽了:“水缸和壇子都給你捆車上了,趕車的時候小心着點,這些東西可不禁碰!”

沈青謝過了鄭嬸子,帶着這一車的東西回蘭塘村,剛進村子便被圍上了,引起一番小小的轟動。

“青哥兒咋買了這老些東西?”

“這老大一口鐵鍋,得多少錢啊。”

“這話說得,你家沒有鐵鍋咋的?”

“這不是都說青哥兒家日子不好過嘛……”

“是不好過,”沈青跳下車,牽着騾子往院子裏走:“之前一直想買口鐵鍋,買不起,還是昨兒賣了些豬肉,才湊夠了錢,不然怕是得攢到年後呢——昨兒晚上鬧了那半天,家裏竈上做着飯呢,等回來陶鍋都燒裂了,實在是不買沒得用啊。”

想起那一頭野豬,村裏人又覺得合理了。再看看車上買的東西雖多,卻都是家裏最常見、最合用的,議論了一會兒那羨慕嫉妒的心情也慢慢平複,反而覺得沈青和苗氏可憐:從前連口水缸、挑水的水桶、扁擔都沒有,娘倆兒過得是什麽日子呦。

繼而又叽叽喳喳說起了老沈家的不是。

唯有苗氏,瞧着這一車的東西面色都變了:她最是知道,沈青今日出門之前根本沒問她要過昨日賣豬肉的錢。包括從前,沈青砍柴賺回來的錢全在她手裏收着,并沒有問她拿過,青哥兒又哪裏來的錢買的這老些東西?

沈青回頭瞧見苗氏愣愣的站在那兒,忙推着她進院子:“娘,先回屋去,我等會兒有話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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