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02章 第 2 章
“陛下,你是否後悔接我回宮?”
龍椅上的皇帝閉了閉眼,或是想回避他少年時的心儀之人,也似是想要逃避這個他無法回答的問題。
再睜開眼時,皇後依然靜靜站在那裏。他正值壯年,發根烏黑,青梅竹馬的妻子那頭烏黑的青絲卻已斑白了。
星星點點的白色,像一根根銀針,讓他經年麻木的內心也為之一痛。
他移開目光,低聲道:
“皇後好不容易出一趟靜思閣,就沒有別的話想對朕說嗎?”
“有。”她說,“我後悔回宮了。”
“……”
皇帝重新将目光投向她。
皇後褪下靜思閣裏日日穿的細麻衣裙,重新穿上了皇後的朝服。
深青色的袆衣上以金絲織繡着翟鳥花紋,有着無上威嚴的皇後之服,僅僅裹挾着一個空殼似的瘦弱身體。
她上一次穿這身衣裳,還是同他一起谒廟的時候。和記憶中寵冠六宮的女人相比,眼前的她已經近乎陌生了。
更空洞,更疲憊,更冷更遙遠。
她說,“若不是我以死要挾,執意返回宮中,大當家不會死,山寨裏的三千寨民不會死,我的女兒也不會背地裏被人指罵野種,擔上混淆皇室血脈的罪名。你和我,更不會淪落今日。”
“……誰罵她野種?”皇帝冷不丁問。
“如今,這個答案還重要嗎?”
皇帝沉默了。
“我低估了你,也高估了自己。”皇後的聲音裏帶着哀戚,“髒的不是我無法自證的六年,而是你不見天日的心。”
皇帝的眼神忽然銳利,下意識的殺意像刀光一樣閃過。
窗外寒風刺骨,天京每天都有平民凍死,但紫微宮中有松枝在火道裏日夜燃燒,将屋內烘得如同春日。
在這溫暖如春的紫微宮,帝後之間卻有千年不化的寒冰。
“朕知道你為何而來,你也應該知道,此事關乎江山社稷,朕是不得不為。”皇帝壓下怒氣,緩緩開口,“你要是想勸朕放下成命,還是趁早放棄。至于旁的話,朕可以當沒有聽到……朕看你靜思多年也沒有思好,今後,就別再踏出靜思閣了。”
皇後慘然一笑:“……再也不會了。”
李擁被他派出辦事,皇帝話到嘴邊,改口叫了另一個名字。
“盛全,送皇後出去。”
“喏。”
一個矮小的太監從陰影中走出,垂着眼睛向皇後行了一禮。
“皇後娘娘,請吧。”
皇帝背過身去,不願再看那個一次又一次惹怒他的女人。
“娘娘!”
他只聽到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盛全的驚叫,倏然回身後,只見皇後慢慢跌坐地上,雙手死死握着一把沒入心口的匕首。
匕首周圍的袆衣,在轉眼間被鮮血染紫。
皇帝心神巨震,理智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沖到皇後身邊。
在他抱起皇後的那一瞬,皇後咬緊牙關,用最後的力氣,将白刃全部送進身體。
刺目的鮮血從傷口裏噴湧而出,便是華佗再世,也不能将她強留人間。
皇帝親眼目睹這一幕,連神智都要碎裂了。
她的名字就在顫抖的喉嚨口,但他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皇帝恐懼的眼神在皇後蒼白的面容和被鮮血染紅的雙手上來回跳躍,不知目光該着落何處,也不知自己的心靈該往何處躲藏。
他還一個字都沒說,淚水便落進她的鮮血裏。
“你……你就那麽恨我麽……”他哽咽道。
鮮血透過華裳,擴大在紫微宮光滑的黑磚上,血那麽多,那麽燙,他險些抱不住皇後的身體。
皇後的手松開匕首,抓住皇帝的龍袍。
“你發誓一生不負我,我才甘願踏入這深宮,而你聽信讒言,言而無信,将我幽禁在靜思閣中,連爹娘去世也不能去他們墓前上一炷香……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卻要為了莫須有的谶言,殺害我們唯一的孩子……”
随着話音的逐漸無力,她的手從皇帝衣襟上慢慢滑落,明黃的金龍被鮮血染紅。
“你辜負了我……我願堕入無間地獄……也要詛咒你最為看重的姬氏江山,終将落入異姓者手中……”
“謝殊影!”
皇帝終于叫出她的名字,含着惱怒和驚恐。
謝殊影已經永遠地停止了呼吸。
她這一生最後的表情,是無所畏懼的冷笑。
……
後頸的疼痛喚醒了姬萦。
暈倒之前的記憶湧入腦袋,她一個激靈坐了起來,頭頂撞上堆積的木箱,發出砰的一聲。
“……什麽聲音?”一個陌生男人說。
姬萦顧不上撞疼的腦袋,連忙屏住呼吸,将耳朵貼在面前的木箱上。
“能有什麽聲音?這是李公公派我送的私物,裏面有一只張貴妃賞的波斯貓。”
“波斯貓?”陌生男人的聲音狐疑地揚了個調,“李公公何必大費周章把貓送到宮外?”
“我還有其他差事,沒時間和你在這裏糾纏。你要是懷疑李公公夾帶宮中造物出宮,開箱檢查便是了。”
外界安靜了一會,似乎是盤查的那人正在考慮得罪李公公的風險值不值得他這麽做。
姬萦貼着木箱,一動也不敢動,緊張的汗水被箱子縫隙外刮進的冷風一激,貼在背上變得更加沉重冰涼。
腳步聲響起,有人往車邊靠近。
姬萦大氣也不敢出。
木箱的縫隙裏閃過皇城守衛的錦衣。
守衛抽出腰間長刀,銳利的刀尖試探性地拍打着木箱,再插入木箱間的空隙,緩緩探進。
木箱圍出的空間極其狹小,刀進一寸,她就屏着呼吸後仰一寸,冰冷的刀光照在姬萦蒼白的臉上,胸腔裏急促的心跳砰砰作響。
“咚——”
“咚——”
“咚——”
三聲鐘響響徹雲端,車外守衛突然抽回長刀。
“皇後薨了!”
一連串的驚呼響起。
姬萦猛地捂住嘴,不讓驚叫沖出喉嚨。
“馬上就是萬壽宴了,怎麽這麽多事?”先前說話的守衛帶着不安和驚慌,一心都在皇後突然暴斃的消息上,再也顧不上檢查車上物品,憂心忡忡地擺了擺手,“算了算了,放行——”
板車又動了起來,姬萦在箱子堆裏身體一歪,連忙扶住車板。
逼仄的箱子內好像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姬萦在這裏環抱着自己冰冷的身軀,死死咬住嘴唇,将所有悲怮都鎖在牙關背後。
板車搖搖晃晃前進着,一塊素色的手帕從箱子縫裏塞了進來。
車外的人什麽都沒說,姬萦也什麽都沒說。
那塊手帕,孤零零地留在一開始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板車停了下來,姬萦頭頂上方的箱子先被搬開,冷宮裏穿着南亭侍衛衣裳的男人露出了臉。
他看了眼還在原地沒動過的手帕,搬開了擋在兩人之中的箱子。
箱子挪開後,視野逐漸開闊,山野之景映入眼簾,一輛沒有任何特點的簡樸馬車就停在板車的附近。
“公主,請随卑職移駕車中。”男人低着頭道。
她用袖子胡亂抹去臉上淚水,手上依稀還能聞到下午吃的烤雞味道。多麽荒唐,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她便成了飄零的孤兒,那些她好不容易開始習慣的人和事,都如她用力擲出的雞骨一般,再也回不來了。
她緊緊抿着嘴唇,無視男人想要攙扶的手,一步就躍下了車。
待她上了馬車,男人一把火燒掉板車,又将拉板車的馬放歸了山林。
“為什麽不留下來?”姬萦觀察着他的行為,用強裝鎮定的聲音問道,“兩匹馬拉車,還能跑得快一些。”
男人愣了愣,然後才回答:
“現在世道不太平,兩匹馬拉車容易引來歹人觊觎。”
姬萦沉默不語,暗暗長了個心眼。
男人坐上駕車的車板後,輕輕甩了一下馬鞭。
大黃馬搖着頭打了個響鼻,邁着穩健的步伐,不慌不忙地拉着姬萦往前走去。
年輕的侍衛将目光餘光投向身後的姬萦,發現姬萦也在看他。
“你沒有什麽想問的嗎?”他的目光隐有同情。
“你叫什麽名字?”姬萦順勢問道。
男人過了一會才回答道:“江無源。”
“我叫姬萦。”
她沒有自稱三公主,她從來就覺得自己不是什麽公主。姬萦,這個不為人知的名字,才是她唯一的身份。
夏室的公主,沒有名字,只有封號。她是唯一的另類。在婚前便有序號之外的稱呼方式,雖然這個大伯父取的名字,只有母後才會記得。
江無源忍不住再次看了她一眼。
少女臉上淚跡未幹,臉上卻已充滿警醒和防備。像一頭剛剛失去母親,一邊強忍恐慌,一邊又随時準備反擊的小豹子。
想起李公公交代給他的任務,江無源看着姬萦,心中生出一股憐憫。
“卑職記下了。”他說。
身後沒了聲響,他沉默了一會,又問道:“你不問我們要去哪兒嗎?”
姬萦反問:“我有選擇的權力嗎?”
江無源無法回答她的問題。對一個十一歲的少女來說,答案太過殘忍。
“你沒有,我也沒有。”他在心中默默說道。
也就是這時,江無源心中忽然警鈴大作,他下意識側身,躲過從脖子邊擦過的涼氣,多年訓練的本能,讓他在受到攻擊的下一刻反手回擊。不過轉眼,掙紮的姬萦就被他按到馬車木板上。
馬匹受驚,一邊嘶鳴一邊停了下來。
姬萦手裏尖銳的木條讓他心驚,在她躲在木箱中生死一線時,竟有心思掰下一根木條留作之後的攻擊手段,她不可思議的怪力更是讓他震驚,他幾乎用上了七成的力氣,才好不容易制住少女反抗的雙手。
她才十一歲啊!若是假以時日,豈不是萬夫莫敵?
他奪去姬萦手中木條扔出窗外,随即扯下帷頂旁的垂帶,以極快速度将她的雙手雙腳綁了起來。
“公主為何要暗算卑職?”江無源喘着氣。
姬萦手腳幾次用力,都掙不斷柔韌的垂帶。她冷笑着看江無源:
“你要殺我,還不準我暗算你?”
江無源無言以對。
他在宮中行走,早就聽說過三公主惡名,但從未想過,有混世魔王之稱的頑劣公主,竟有一顆聰敏狡黠的心。
殺害一個十一歲少女,已經讓江無源內心備受折磨,他無法說出掩飾的話語,幹脆跳下馬車,拾起掉落的馬鞭,然後坐回一開始的地方,繼續驅馬前行。
只不過,這一次他将之前沒說出的話說了出來。
“我們都別無選擇。”
“不,你明明有選擇。”姬萦迅速接上他的話,帶着一抹毫不遮掩的鄙夷,“你只是不敢。你害怕選擇的後果,所以欺騙自己沒有選擇。自欺欺人——你們所有人都是。”
江無源忍住了回頭的沖動。
這是一個完完全全超出他想象的公主,他有預感,這次任務,沒有想象中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