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章 第 1 章

元朔七年的第一場雪,落在陛下的萬壽節。

潔白的雪粒,茫茫然灑向蕭瑟空蕩的朱雀大街,落在粗砺的瓦片上,再化作刺骨雪水,從繪有藤蘿的滴水瓦潺潺流下。

高門大戶的院牆內,響起有關瑞雪的陣陣驚呼。金雕玉琢的小公子披着小小的貂氅,在初雪之中興高采烈地蹴鞠,同歲的奴仆捧着他的镂空風筝紋金絲手爐邊喊邊追。花房裏千奇百豔,暖炭徹夜燃燒。一牆之隔,昨夜縮蜷在牆角避風的小乞丐,維持生前最後一個動作,被鏟雪的門房罵罵咧咧踢上堆着恭桶的板車。

天京遍植紫藤。春時絢爛奪目,紫浪翻湧;冬時,形如枯柴,了無生機。滿城的紫藤枯樹,宛如餓殍臨死前掙紮的雙手,奮力抓向一輛輛載滿金銀財寶的車隊。

鑲嵌着巨大東珠的禦用金瓯,上千名工匠夜以繼日雕刻出的晶瑩玉山,百斤象牙方能制出一張的象牙簟,血紅的城門一次次開啓,來之不拒地吞噬所有財寶。

萬壽宴就在今晚,宮中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十一歲的姬萦盤坐在明黃的瓦片上,下巴藏在厚實的皮領子裏,兜着一盤偷來的烤雞大快朵頤。

寒風卷挾着地上的落葉,黯淡的夕陽掩映在混濁的雲層之間,一只肚皮圓滾滾的小麻雀似乎将她當做屋脊的一部分,停靠在少女腳邊。

姬萦舔了舔凍得發紅的手指頭,将最後一點油香吞入腹中,手中雞骨化為一道殘影,飛向華漪殿方向。

華漪殿的劉美人背地裏說她是野孩子。

披芳閣的十一公主當衆取笑她不像公主像個土匪。

翊坤宮的張貴妃用鄙夷的眼神看她,還總是不将母後放在眼裏,她生的八皇子,說母後的壞話被她揍了,告狀告到父皇那裏,害她昨夜在冷風裏站了一宿。

雞骨頭接二連三地飛出,門窗受難的聲音陸續響起。宮殿主人惱怒的叫罵打破了禁宮的平靜。

姬萦知道很快就會有人告狀到皇帝那裏,但她毫不畏懼。

她是宮裏最不受待見的公主,她也不稀罕當這公主。

責罵,罰站,打手掌,關禁閉餓肚子,一切理應讓公主害怕的東西,她都不怕。

倔強,兇狠,睚眦必報。

哪怕是宮裏的新人,也都聽過三公主“混世魔王”的名頭。

有史以來,還沒有因為惡作劇被砍頭的公主。何況,她還是中宮所出的公主,即使她曾在宮外流落六年。

正當她伸向最後一根雞骨,琉璃瓦片上的影子忽然消融在黑暗中。

無邊無際的夜突然墜落,連風和雪都被一齊吞噬了。

她震撼地擡起頭來,除了那只振翅飛走的麻雀,天空中空無一物。

詭異的黑夜籠罩皇城,烏雲在黑暗中猶如巨浪翻湧,像是某種可怕的妖獸正要沖破牢籠。

手中的骨頭落了下來,沿着失去金光的黃瓦,一路跌向檐下黑暗。

……

禁宮腹地,紫微宮。

當今皇帝一身明黃,臉色鐵青地坐在龍椅上。後背被冷汗打濕的欽天監監正跪在殿前,按皇帝要求,再一次重複了谶言。

“日為陽,月為陰,陰陽颠倒……女姬天下。”

“荒謬!”

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硯擦着欽天監監正的臉頰飛過,監正不敢動,不能動,冷汗沿着額角大顆大顆滑落,融入膝下黑磚消失不見。

暴怒的皇帝走到紫微宮門前,看着那令人絕望的漆黑天色。

即便他是皇帝,也控制不了陰晴圓缺。

漫長的寂靜,漫長的日蝕。

皇帝鼻尖也滲着恐懼的汗珠。

終于,皇帝背對身後的監正,啞聲道:“……可能找出女姬是誰?”

監正的頭垂得更低,因懼怕而冰冷的臉龐幾乎貼上地面。

“天象所說,僅此而已……女姬身份,還需陛下親自定奪。”

皇帝一言不發,神情焦躁地望着殿外的黑夜。

他知道是誰。

不可能再有第二個颠覆他皇朝的女姬。

那個直到六歲才從山寨回到皇宮,無論是相貌還是性情,都絲毫不肖他的女兒。

十一年前,皇後剛剛有孕,他大喜之下決定南巡。

就是那次南巡,他遇到亂黨刺殺,身懷六甲的皇後在亂中失去蹤跡。

他一直派人尋找,但皇後始終渺無音訊,直到六年後,一群山賊将皇後和一名女童客客氣氣送回。

皇後重新入主中宮,沒有人敢置喙公主的正統。敢的,也都被他打入了天牢。

漸漸的,争議似乎平息了。

但他知道,懷疑一直叢生在衆人心中。

包括他的心中。

“……知道了,你下去罷。”皇帝說。

監正強撐起發麻的雙腿,低着頭恭敬地一路後退出殿。

待他離開後,皇帝再次開口。

“李擁……”

一直低眉斂目站在柱邊,毫無存在感的總管太監站了出來。他有一張刻薄寡恩的臉,瘦得好像只剩一張蒙在骨架上的皮,哪怕不說話,光是站在那裏,也叫人陰森森的,但他卻是章合帝在潛邸時的近侍,也是章合帝登上皇位後最為信任的人。

“奴婢在。”李公公習慣性弓着背,臉上是長年累月保持下來的谄媚。

“三公主的事,你親自去做吧。”

“是。”

“好歹是個公主,不要留下痕跡讓人知曉了。對外……就說是日蝕時沒看清路,失足跌入了湖中。”

“奴婢省的。”

“……去罷。”

皇帝一臉疲憊地擺了擺手。

李擁行了個禮,倒退着踏出紫微宮的時候,天狗終于吐出了太陽。

昏黃的落日重新出現在天空,茍延殘喘的餘晖,拯救不了行将就木的王朝。

他看了眼奄奄一息的薄日,垂下輕蔑目光,大步走遠了。

……

竹樂姑姑将姬萦從房頂上捉下來的時候,姬萦還以為是有雞骨受害者告到了母後那邊。

她一邊求饒一邊說俏皮話,可是竹樂姑姑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不管姬萦再怎麽逗她,她都緊抿嘴唇一言不發,眼中閃爍着不可名狀的恐懼。

竹樂姑姑沒有把她帶去母後清修的靜思閣,而是将她推入一間荒廢已久的冷宮院子。

“竹樂姑姑……”

姬萦終于感到一絲不對勁,她四下打量,悄悄與竹樂拉開距離。

竹樂姑姑不喜歡她,但她的不喜歡,與宮中其他人不同,竹樂姑姑是恨鐵不成鋼,恨她讨不了皇帝歡心,恨她連裝模作樣都做不到,恨她讓自己的主子雖貴為皇後,卻只能把自己關在靜思閣裏吃齋念佛,郁郁寡歡。

“如果陛下要在你和皇後之中擇其一而賜鸩酒,公主會希望賜給誰?”

竹樂終于說話了,說出的內容卻讓姬萦大吃一驚。

“姑姑,你為什麽會這麽問?”

“公主只需告訴奴婢,你的選擇。”竹樂姑姑目光淩厲,嘴唇泛着膽顫的青色。

姬萦氣血一瞬湧上頭頂,她不客氣地回瞪着竹樂,脫口而出:

“自然是賜給我!”

“當真?”

“我從不對母後說謊!竹樂姑姑,我敬你是母後身邊的大宮女,哪怕你不喜歡我,我也從未對你說過謊話!”

“好!”竹樂大聲道,“拿出來!”

她話音未落,一個人影從破敗的門扉後走出。那人身材高大,年紀在二十多歲,穿着大夏情報機構南亭處的官服,從顏色來看,已是正五品的南亭侍衛。

姬萦一眼便看到他端着的木承盤,上面靜靜地伫立着一杯鸩酒。

“公主,天狗食日乃是大不詳,欽天監已向皇上作出谶言,如今你和皇後娘娘,只能活一個。”竹樂說,“公主若——”

姬萦抓起承盤上的鸩酒,在竹樂和南亭侍衛震驚的目光中,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她才十一歲,還沒喝過酒,沒想到第一次喝酒,便是鸩酒。

想到自己下一瞬可能就要七竅流血而亡,姬萦怒從心起,轉身朝紫微宮的方向破口大罵:

“我死便死了!反正我也不想當這勞什子公主,你沒把我當女兒,我也——”

話還沒說完,一只手便從身後緊緊地捂住了她的嘴。

“好了,好了,奴婢知道了……”

竹樂姑姑跪在地上,從身後抱着她,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是奴婢一直錯怪公主了……”

天塌了也會面不改色的竹樂姑姑,竟然也會流眼淚。這讓姬萦大吃一驚。

悲切的淚水斷斷續續滴進姬萦的領子,澆滅了她的怒火,只剩下茫然和局促。

她有些不習慣地在竹樂懷裏動了動,小聲說:

“姑姑,快離我遠些,一會吐血弄髒你的衣裳。”

也許是年紀太小了,姬萦對死亡并無恐懼。

生命的最後時光,她想起紫微宮裏愚迷自私的狗皇帝,發誓死了也要變成厲鬼啃斷他養尊處優的細脖。除此以外,她還想起了整日與青燈古佛作伴的母後,如果變成鬼,她定要陰魂不散,夜夜恐吓那些不敬母後的小人。

姬萦還想起總是給她藏好吃的禦膳房宮女阿荻,會在她爬牆時給她打掩護的太監小罐子,像大姐姐一樣照顧她,邀請她去禦花園看荷花的清秋……等變成了鬼,她在暗中也要照拂他們,讓他們在這吃人的深宮中少受些苦。

想起這些留戀的人,姬萦不禁眼淚汪汪。

“姑姑,毒發時會很疼嗎?要不然,你先把我打暈吧?”

竹樂姑姑擦幹臉上的淚水,強撐起一個微笑。

“公主沒對奴婢說謊,奴婢卻對公主說謊了。那并非鸩酒,而是果酒罷了。”

姬萦徹底怔住:“姑姑為什麽要騙我?”

“陛下要殺你,皇後娘娘要救你。”竹樂說,“是奴婢僭越,想看看娘娘為公主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姬萦愣愣地看着她。

“公主,無論你今後身在何處,一定要記住你是誰。”竹樂含着眼淚,深深凝望着她,“你是中宮所出的公主,無論別人怎麽說怎麽看,這都不會改變。永遠,永遠都不要忘了——”

“對公主而言最好的複仇,就是實現谶言,回到這裏。”

姬萦想問谶言到底說了什麽,竹樂已經從身後拿出一個木匣。

那是山寨時,大伯父為她親手做的玩具。如果不知道玄機,旁人只會當做是一個皮影奇巧,按特定的方式開啓,匣中則另有空間。

辛苦偷來的東西,都被她藏在匣子裏。

姬萦回宮後染上不少壞習慣,偷東西便是其一:禦膳房的燒雞,內務府的金絲炭,十一公主的夜明珠……她不光是因為需要才偷,偶爾出于報複心理,她也偷。

自從母後把自己關在靜思閣不問世事以後,再也沒有人關心過她。

她不服輸,不認輸,以尖牙和利爪回應周圍的敵意。

姬萦是皇宮裏的一棵野草,在排擠和冷落中依舊野蠻生長。

“帶公主離開。”竹樂将木匣推給姬萦,又将抱着木匣的姬萦推向一旁的南亭侍衛。

“離開?”姬萦大驚失色,“去哪兒?母後呢?”

姬萦的一連串問題并沒有得到回答。需要仰望的南亭侍衛忽然出手,姬萦後頸一痛,随即便和身體失去了聯系。

……

“千雷機的秘密就藏在傳國玉玺裏,這是陛下醉酒後親口所說。”

皇後面朝青煙袅袅後的佛像,神色平靜地撥動手中佛珠。

她還未滿三十,鬓邊已有華發。

這些白發,有些是她被軟禁在山寨時長出的,更多的,是回宮後在皇帝的猜忌與争執中生出的。

“我攔着你不要回宮,并非完全出于私心。帝王之心廣深莫測,那是天底下最黑最暗,最險峻的地方。沒有人能夠掌控一顆充滿猜忌的帝王之心,哪怕是帝王自己。”

牢山大當家的這句話,直到很多年後,她才明白其中含義。

當她明白的時候,已經很遲了。

威武将軍率一萬将士領受皇命,假借皇後開恩,奉旨招安之名,騙取大當家的信任。

山寨一夕覆滅,三千寨民被屠殺殚盡。

她在宮中得知此事時,連綿在牢山的火已燒三天三夜。

連屍骨都不剩了。

大當家雖有心強娶,将她軟禁山寨,但六年間未曾強迫她一根手指。山寨劫掠來的華服彩寶,總是第一個送來給她們母女挑選。她的孩子,他視如己出,教她如何對付山林的野獸,教她如何徒手從溪流中打魚,教她受傷時如何利用身邊的草藥為自己止血……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牢山寨覆滅後,她便搬進靜思閣,再也沒有踏出過院門。

她是個軟弱的母親,茍且偷生,或許就是為了今日。

“我已将千雷機的秘密告訴你,還望李公公恪守諾言,救公主一命。”皇後說。

李擁袖手站在屋中,唇邊噙着一抹與侍奉皇帝時截然不同的自得笑意。

“娘娘放心罷,奴婢已派出南亭侍衛,定會将公主安然帶出皇宮。”

皇後閉上眼,佛堂裏只剩佛珠一顆接一顆撥動的聲音。

肅殺的冬風從門外不斷灌入,吹不散屋中濃烈的香燭氣味。

佛像在高臺上怒目圓瞪,李擁看了一眼,心虛地移開了眼。

“娘娘若沒有其他事,奴婢便退下了。”他賠笑道。

皇後的沉默便是應許,李擁對着她的背影行了個禮,轉身退出佛堂。

他是派出南亭侍衛帶公主離宮,但卻沒保證,公主離宮之後的命運。

皇帝要殺的人,留着終究是個禍害。李擁在皇後面前發了毒誓,若是有違諾言,下輩子也會是殘缺之身。所以他鑽了漏洞,命南亭處的心腹将姬萦活着帶出皇宮,另找地方殺害後再剝下面皮帶回交差,如此便不會違背諾言。

李擁難掩快意地走進盛放寶玺的天寶殿,命左右小太監退下後,走到放傳國玉玺的玉臺前,揭開了蒙蓋的紅布。

紅布之下,是一尊咧着大口的饕餮玉雕。

似嘲諷,似威吓。

傳國玉玺,不翼而飛。

李擁目眦欲裂,怒吼聲像是尖叫:

“立即通報城門,攔下所有駕車離宮的南亭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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