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06章 第 6 章
氣溫越來越低,姬萦加緊了制作繩子的進程。
她全神貫注在荨麻上,以至于回過神時,太陽已經完全沉入山崖,只剩清透無形的月光,化為粼粼波光,傾灑在溪水之中。
若是從前,她一定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荨麻往小木屋走,但現在,她不知不覺就步履匆匆。
快到小木屋的時候,姬萦忽然瞥到樹上一抹綠色。
翠綠的長蛇纏繞在樹枝上,向一窩毛都沒長出來的雛鳥攀爬而去。
那五只光禿禿的雛鳥似是感受到危險,撕心裂肺地呼喚着它們仍未歸家的母親。
姬萦放下手中濕荨麻,在兩腿上拍了拍,抱着粗壯的樹幹,慢慢爬了上去。
爬上枝頭後,她折了一根樹枝,遠遠地幾次戳弄,将綠蛇趕下樹梢。
“你們還能等母親歸巢……真好。”
她聲音低了,但還是很快振作起來,對着五只小小的雛鳥笑了一笑,身手矯捷地重新攀下樹。
她剛要抱起地上的濕荨麻,瞥到樹林間的一個身影。
徐夙隐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那裏,也不知默默看了多久。
姬萦抱着荨麻走向少年。
“你怎麽出來啦?”
“我來尋你。”他頓了頓,似乎想解釋什麽,又補充道,“天黑了。”
“你還怕黑?”姬萦驚訝道。
少年放棄了解釋,沉默接過姬萦手中的濕荨麻。
兩人隔着一小段距離,并肩往小木屋的方向走。姬萦說她打荨麻是為了做衣裳,但她從未真的做過衣裳,徐夙隐一定早就察覺了她的謊言,但他依舊什麽都沒有問。她每次帶回新打的荨麻,徐夙隐總會幫着梳理晾曬。
他很少有說話的興趣,但每次開口都悅耳動聽。姬萦漸漸習慣和他呆在一起。就算什麽都不做,也讓她感到惬意。
晚上,兩人一起吃的是松針野菜羹,姬萦往裏面扔了兩個珍藏小魚幹調味。
守着土鍋裏的食物咕嘟咕嘟冒泡,是姬萦在天坑裏最快樂的時候。
她的快樂就連坐在一旁的徐夙隐也感受到了。
“你在笑什麽?”他問。
姬萦忍不住上揚的嘴角,喜滋滋地說:
“笑馬上就能填飽肚子了啊。”
姬萦相信,無論再苦再累,只要肚子吃飽了,就有重新開始的勇氣。
望眼欲穿中,水終于開了。
姬萦迫不及待盛出兩碗野菜羹,考慮到徐夙隐重傷初愈,她把僅有的兩條小魚幹都悄悄藏進他的碗裏。
屋外狂風呼嘯,吹得石塊抵住的木門搖搖欲墜,姬萦在野菜羹和荨麻之中糾結了一刻,最終還是忍痛割愛,放下碗來。
“可能要下雨了,我把外邊曬的荨麻收一收,你先吃吧。”
姬萦急急忙忙跑出屋,把後院晾曬的荨麻都收了回來。
沒有後顧之憂,姬萦這才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喝起碗裏的菜羹。
喝到最後一口,她仰起頭,讓菜羹順着喉嚨流進胃裏,溫暖的菜羹順流而下,兩條小魚幹卻擱淺在喉嚨口。
姬萦咬着兩只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驟然出現的小魚幹,瞪着烏溜溜的眼睛看向徐夙隐。
少年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靜靜喝着手裏的熱湯。
小魚幹已經到了嘴裏,姬萦只能嚼碎了吞咽入腹。
病號碗裏是菜粥,她這個活蹦亂跳的人碗裏卻有小魚幹。
姬萦良心不安,咳了一聲。
“明天要是不冷,我去溪裏捉條活魚給你吃。”姬萦說,“我設的那個陷阱,只能兜住一些手指頭大的魚。想吃大的,還是要下水去撈。”
“你設的什麽陷阱?”少年輕輕問。
這個倒沒什麽好隐藏的。
姬萦将自己設的陷阱細細說了出來,用石頭堆的簡陋陷阱當然比不上漁網,但運氣好的時候,還是能兜住幾條小魚。
徐夙隐安靜聽完,略有所思。
“你的手怎麽青了?”他抿了一口熱湯,似是随口問道。
姬萦這才注意到左手食指腫了一圈,泛着青色。
“溪邊的石頭要不是拿不穩,要不就是太大了,總容易捶到手。”她想起下午的失誤,懊惱道,“可不是我眼花手亂,別搞錯了。”
徐夙隐當下并沒說什麽。
第二天早上的時候,姬萦醒來不見徐夙隐,小木屋裏裏外外都找了一遍,沒看見他的一片衣角。
她剛剛開始着急,就見少年從她每日往返溪畔的那條路走了回來。
徐夙隐肩上沾着露珠,黝黑的長發略有濕潤。
他走到姬萦面前,躊躇片刻後,拿出一把簡陋的手工石刀。
“給我的?”姬萦驚訝道。
“你以後捶打荨麻,就不會傷到手了。”他說。
說着這句話的少年,自己的手卻在一夜之間多出了些幾* 道傷痕。
“我把你溪水裏的陷阱也改動了一下,可以留住更大的魚了。”
自從進了皇宮,姬萦再也沒有受到這樣的關懷。一股久違的暖流從胸口裏冒出,像溫泉水一樣灌注在冰冷的身體裏,她感到一絲無措,反而無法直率地露出笑顏。
姬萦僵愣在原地時,少年略有局促,低聲道:
“若是用不着,我這就去恢複原樣。”
“用得着!”
姬萦脫口而出,石刀也被她下意識地搶到了手裏。
山寨兒女,扭扭捏捏實在不像她的風格。
姬萦重新調整好心态,大大方方地說了聲:“多謝!”
少年唇邊閃過一絲微弱的笑意。
“舉手之勞罷了。”他說。
用那把少年打造的石刀捶打荨麻,姬萦再也沒有砸到過手。
木架上晾曬的幹荨麻越來越多。
白天太陽出現的時間越來越少。
一切都意味着時間匆匆流逝,寒冬近在眼前。
一日傍晚,太陽早早就沉入山崖。姬萦提早結束工作,邀請徐夙隐和她一起在天坑邊閑逛。
姬萦一生只在皇城和山寨兩個地方生活過,對陌生的世界很感興趣。
徐夙隐便受她邀請,講他游歷在外,一路所見。
大夏的皇族喜愛紫藤,上行下效,天京城滿城種滿紫藤,開花的季節倒是好看,但一旦過季,就會像妖魔鬼怪一樣,只剩枯枝在半空中張牙舞爪。
姬萦更喜歡徐夙隐口中生機盎然,一年四季皆有景所觀的遼闊天地。
他雖然出身士族,所關注的,卻都是她所關注的:鄉紳的豪橫,官員的腐敗,百姓的哀鳴。随着他平靜但暗藏針鋒的話語,姬萦能夠體會到在那副看似冷淡的外表下,少年悲憫而痛苦的心。
若是惡毒一些就好了。
若是和兄弟姐妹們一樣,對世間他人的痛苦視若不見就好了。
當姬萦在皇宮中無數次目睹身份卑微的宮人,命如草芥地死在可笑的罪名之下,姬萦不斷質問着自己。
是不是變得和其他人一樣,她就不會那麽痛苦了。
是不是變得和其他人一樣,父皇就會喜歡自己了。
是不是變得和其他人一樣,母後就不會被父皇厭棄了。
或許會。
但她還是想做自己。
初相遇的時候起,姬萦單憑衣着就将徐夙隐和其他貴族歸到一類。
她已經明白,那只是一種獨持偏見。
當他望着陡峭荒蕪的懸崖不知在想什麽的時候,姬萦想起了小木屋裏他無數次凝望的那扇窗。
窗外什麽都沒有。
但他還是一次次眺望。
是在眺望什麽呢。
她為他感到悲傷,盡管她還不明白那悲傷源自何處。
對于後院晾曬的那些荨麻,他們曾經心照不宣。
直到此刻,姬萦下定決心戳破這層窗紗。
“我的繩子就快做好了,到時候我帶你一起出去。”她說。
她想分擔少年身上那股萦繞不去的憂傷,于是将自己的快樂坦誠相告,予以分享。
少年卻并未露出驚喜神色。
“你在這裏生活多久了?”他不置可否,轉而問道。
她扳起指頭回憶自己寫了多少個正字,但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在做無用功。
“記不清了,我是上一個冬天來的。”
姬萦學着他的樣子擡頭眺望,但她眺望的不是懸崖上的地面,而是更加遙不可及的天空。
“馬上就又要冬天了。”她漸漸低了聲音,喃喃道,“我讨厭冬天。”
“為什麽?”
“因為不好的事情都發生在冬天。”
……
這天夜裏,姬萦睡得正香,忽然被人輕輕推醒。
徐夙隐把手指豎着放在嘴邊,止住了姬萦的疑問,也讓她的困倦一掃而光。
她警惕地豎耳傾聽,屋外萬籁俱寂。
這股寂靜,透着一股詭異。
清透的月光映在四四方方的小木窗裏,用石塊抵住的木門搖搖欲墜,姬萦和徐夙隐屏息凝神,聽見了黑暗中某種龐然大物沉重的腳步聲。
一下,兩下,屋外有什麽東西,正在圍繞木屋徘徊。
姬萦下意識跨過用小樹枝隔開的分界線,把自己的身體擋在徐夙隐面前。
老舊的木床發出吱呀一聲,屋外的腳步聲驟然停了。
姬萦的身體一動不動,右手卻悄悄摸出枕頭下的石刀,緊緊握在手裏。
漫長的等待之後,屋外的腳步聲重新響起,那塊抵在門邊的石頭不斷後退,門縫越來越大,有一個巨大的陰影,正從門外擠了進來。
幽幽的月光透過被擠開的門扉,一雙饑餓的眼睛發着瑩瑩綠光——
姬萦猛地扔出手中石刀!
石刀在空中旋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中那只發綠的眼睛!
餓虎發出一聲痛極的咆哮,震醒了天坑的夜色。它甩着腦袋,從眼睛裏流出的鮮血飛濺到木屋牆上,姬萦毫不猶豫地跳下床,抓起豎在牆邊的生鏽斧頭,用全身力氣朝餓虎的頭顱劈去!
餓虎本能一個閃避,對着姬萦怒吼一聲,帶着滴答滴答的血跡轉身逃進了樹林。
天坑之中,本來沒有那麽危險的動物。不然江無源也不會把她放在這裏。
是那只追逐馬車的虎,它追着馬車掉下天坑,也僥幸活了下來。
汗水濕潤了掌心,姬萦重新握緊鐵斧,向屋外走了出去。
它已知曉他們的住所,一定會擇機返回。與其被動受襲,不如主動出擊。
徐夙隐從身後将她攔住,一語道破她心中所想。
“殺虎須得從長計議。”
“趁它病,要它命——還需要計議什麽?”
“哪怕它病了,也是不可小觑的對手。正面對戰,你沒有勝算。”
姬萦雖然覺得徐夙隐小看了自己,但不得不承認,她對單打獨鬥一只老虎,并無自信。
“那你說要怎麽辦?”她不服氣地說。
徐夙隐沉吟片刻,說:
“跟我來。”
他松開她的手腕,撿起地上掉落的石刀,率先走出了木屋。
屋外天色微明,月亮仍懸挂在半空中,只是光澤越來越淡。
姬萦跟在徐夙隐的身後,兩人來到天坑另一頭的懸崖邊。
那星星點點的血跡,一路延伸到懸崖下的山洞裏。
在距離山洞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徐夙隐停下腳步,示意姬萦爬上一棵有着粗壯分支的大樹,待姬萦爬上去後,他向姬萦伸出手,姬萦連忙把他也拉上了樹。
兩人挨着坐在樹上,姬萦忍不住問:“然後呢?”
“然後,你就等着它離開山洞。”徐夙隐的聲音比平時更冷,更平穩,“我會先進山洞充當誘餌,待老虎返回附近,它會立即發現侵入者的存在,我會用這把石刀吸引它的注意,它剛被石刀擊瞎了眼睛,必然不敢輕舉妄動,此時,你便從身後襲擊。”
“不行!”姬萦變了臉色,“你不要命了!”
“我相信你。”徐夙隐說。
“開闊地形對我們不利,只有将老虎困在山洞,我們才能占據地利。”徐夙隐頓了頓,看着姬萦的眼睛,“旁人或許不行,但你一定可以。”
姬萦被他眼中的堅決打動,拒絕的話語卡在喉嚨。
那只右眼受傷的餓虎在天明時分離開了山洞。
徐夙隐握着石刀,爬下樹。在他進入山洞不久,老虎似乎是聞到侵略者的氣味,去而複返。強壯的大蟲一邊龇牙咧嘴,一邊緩步逼近山洞,卻因徐夙隐手中沾着它鮮血的石刀不敢立即發動攻擊。
姬萦趁老虎被吸引走注意力,飛快從樹上爬了下來。
她用緊張出汗的手緊緊握住斧頭,一邊屏住呼吸,一邊放輕腳步聲接近山洞。
當她走到山洞口的時候,那條黃色大蟲正對徐夙隐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
“啊——!”
姬萦一聲大吼,向餓虎沖了過去。
那虎雖然受了重創,但在天坑外,也是為所欲為的山林之王。憑借着與生俱來的反應能力,老虎低伏身體躲過姬萦一擊。
斧頭劈上石壁,反震的力量讓她手指發麻,險些握不住斧頭。
餓虎趁此機會一聲咆哮,以千鈞之力撲向姬萦。
姬萦還在拔那深深陷進山壁的斧頭,是徐夙隐情急之下甩出石刀砸中老虎。
老虎瞬間吃痛怒吼,轉頭想要攻擊徐夙隐。
姬萦情急不已,使出吃奶的力氣,卡在石縫裏的斧頭猛然拔出,姬萦趔趄兩步,還沒站穩身軀,就聽那頭的徐夙隐大喊了一聲“小心”!
夾着腥風的空氣撲面而來,姬萦本能地往後倒去。
她的後腦重重砸在堅硬的地上,在頭暈腦花之中,她憑借本能向上揮出關鍵的一斧。
斧頭正中撲來的餓虎下颌,割裂後者的喉嚨。
滾燙的虎血像瓢潑大雨,頃刻間灑了姬萦一臉一頭,那餓虎退了幾步,然後轟然倒地,鮮血流到姬萦腳下。
姬萦從地上撐起身體,癱坐在地,呆呆地看着血流成河的餓虎。
她從前也和大伯父一起圍殺過惡虎,但那是十幾人一起,這一回,她算得上是獨立斬殺了惡虎。
緊張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興奮和自豪。
這樣的戰績,哪怕是大伯父也從未有過!
“我們成功了!”
她跳了起來,剛要撲到徐夙隐身上,恍然記起自己還滿身污血,連忙又退開了一步。
徐夙隐看她精神百倍的模樣,唯一的擔憂也煙消雲散。
“你做得很好。”他淺淡的微笑一閃而過。
為了清潔身上的血污,姬萦來到她日常捶荨麻的溪邊,捧起一把把清水洗着臉上的血污。
臉沒洗幹淨,衣服倒是濕了一大片。
徐夙隐看不下去,說了一句“過來”。姬萦便把濕淋淋的臉放到他面前。
少年掏出一塊用衣裳改制的汗巾,輕輕地擦拭她的面龐。
“你知道自己的力氣很大嗎?”徐夙隐問。
“我知道啊。”姬萦仰着頭眨眨眼,像一頭驕傲的小豹子,“大伯父說我以後一定有大出息。”
“……不止是大出息。”
徐夙隐看着她,像是在說一個已經發生的事情。
“你若能夠長成,必有四海稱英雄,獨步聖明世的一天。”他說。
“……這是谶言嗎?”她傻傻問道。
徐夙隐一怔,接着浮出淡淡的笑意。
“是。”他說。
姬萦鼻頭一酸,扭過了頭。
和那個至今不知所謂,卻能逼死母後,将她趕出皇宮的谶言比起來,徐夙隐的谶言,讓她想要嚎啕大哭。
“谶言都是準的嗎?”姬萦看着潺潺的溪水,悶聲問道。
“……別人的,不一定準。”
徐夙隐的面容映在溪流中,姬萦第一次辨出美醜來。
少年的五官那麽賞心悅目,他說的話語,也是如此動聽。一字一句,險些讓她落出淚來。
“我的,一定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