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07章 第 7 章
殺虎後,平靜的日子沒過幾日,姬萦又一次在深夜中驚醒。
窗外夜色深沉,月亮躲藏在厚厚的雲層背後。寂靜的山林間,忽然響起三短兩長的鳥鳴。
姬萦下意識看向床的另一半,少年仍在熟睡。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出于一種謹慎,将扔在角落裏的舊衣裳帶了出來,在林子裏皺着眉換上後,才走到約定的崖下。
當日姬萦坐着籃子降落的崖邊,站着大半年未見的南亭侍衛。
他比之前瘦了很多,這是姬萦的第一印象,站在崖邊的時候,姬萦都擔心他被一陣風吹落下來。他消瘦的面龐和蒼白的臉色,讓她吞下了孤身一人時對着花花草草重複多遍的诘問。
“……你怎麽這麽晚才來?”到最後,她只嘟哝了這麽一句。
“有任務,耽擱了。”江無源輕描淡寫道。
他蹲下身來,将一個裝得滿滿當當的竹筐,順着懸崖放了下來。姬萦上前接住竹筐,除了米面幹糧,還有一些過冬的棉被,女子衣裙,面霜口脂。姬萦甚至在翻找的過程中,找到一根油紙包的糖葫蘆。
但她最希望的,能夠對她逃離天坑有幫助的武器或工具,一個也沒見到。
江無源看見她的表情,以為自己疏漏了什麽,顯得有些窘迫:“若是有什麽不周到,你直說便是。”
“……沒有,很周到了。”姬萦取下繩索上的竹筐,江無源馬上将繩子收了回來。
“我離開之後,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情?”
“沒有。”姬萦果斷說。
“這幾日我有任務在身,會在附近城鎮逗留。離開之前,我會帶一批過冬的物資給你。”
姬萦敷衍地點了點頭。
沉默流淌在深秋的空氣之中,江無源從崖上遠遠打量着她,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有後怕,也有慶幸。
“……還好,你還活着。”
留下這麽一句意義不明的話語,江無源像他來時那般,匆匆離開了。
姬萦吃了快一年的菜羹,要不是徐夙隐車裏的那點糕點碎,她都要忘記甜的是個什麽味兒了。
她用力嗅了嗅空氣中微不可察的甜膩,強忍住腹中的貪欲。像對待稀世珍寶那樣,小心翼翼握着糖葫蘆,一邊抱着裝滿東西的竹筐往回走。
斜長的影子在腳下安靜陪伴着她。
她想等徐夙隐醒了之後,兩人一起分食這根糖葫蘆。
……
徐夙隐知道自稱姬萦的少女隐瞞了些什麽,但是沒有關系,因為他也沒有将事實說全。
他是青隽節度使徐籍的長子。坊間流傳他“五歲知五經,七歲能詩文”,“十一談軍國事,鑿鑿其中”,那是俗情抑揚,不值一提。
真正值得一提的東西,他不想提。
他的生母名喚林挽,因名字同韻,為主母魏绾所不喜。在林挽懷胎八月時,主母令其罰跪花園石路,烈日炎炎,往來衆人,無人相助。生母跪至小産,生下一個先天不足的他,自此也纏綿病榻。
父親看重嫡庶尊卑,主母苛待庶子庶女,府中下人見風使舵,他雖是府中長子,但得到的關注,不比府中花匠多。
他天生聰慧,看過的東西過目不忘,留在記憶裏的歡欣日子,卻屈指可數。
他沒有體驗過兄弟情,也沒有感受過父愛,生母戰戰兢兢與他相處,對他不像兒子,更像是主子,所以,他也只是從旁的人身上看見母愛。
生母去世前,眼裏含着凄楚的淚水,用奴婢的身份乞求他照顧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這三個字,對徐夙隐來說,不是期待,是詛咒。
身體的病痛和虛弱時時刻刻萦繞着他,在兄弟姐妹們出門踏春,獵場圍獵的時候,他只能困在囚籠一般沉悶的卧房裏,望着窗外的一片雲,一片葉,默默數着日子。苦不堪言的湯藥,從口中灌入,再從五髒六腑浸潤出來,那股日日、逼迫着他不要忘記自己殘日不多的苦臭,無論浸泡多久,都無法洗去。
他從未嘗到過快樂和肆意的味道。留在舌尖的,一十四年間,只有苦澀。
正是因此,他無法理解姬萦用二百七十三天尋找荨麻,捶打晾曬,手搓制繩的毅力和堅決。除了無法理解的驚訝和困惑以外,還有一絲不可思議。
他陰雲密閉,完全封閉的內心,因着這一絲不可思議,裂出一條縫隙。
徐夙隐默默觀察着這個年僅十一歲的少女。
她的身上,有他沒有的勃勃生機,有一股如野草,如雛鷹,如初生牛犢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沖勁。
徐夙隐無法理解這股無論淪落到何種境地都想拼命活下去的欲望。
他知曉她已傾盡所有來救他,所以他将自己的聰明才智用在遮掩逐漸惡化的傷口上。他強撐病體,在她面前用神色的冷淡掩飾臉色的蒼白。
他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也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擔。
生母叫他活下去,他也确實努力活過,如此便不算違背母命。但萬事萬物,僅憑努力二字左右不了結果。
此時再死,怪不了他。
深秋的寒風透過搖搖欲墜的門縫,像毛茸茸的貓爪撓過胸口,徐夙隐忍不住咳了起來,咳嗽牽引着胸口傷口,帶來陣陣撕心的疼痛。他早已習慣疼痛,所以面不改色。
窗外的樹葉已經盡黃了,在秋風吹拂下簌簌作響,後院晾曬的荨麻從窗戶裏能看見小小一角。
那是少女用滿是傷痕的雙手一點一點捶打出的希望。
活着。
同樣的兩個字,在不同人心中,好似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徐夙隐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
窗外的天色已經漸晚,估摸着姬萦再過一會就要回來,徐夙隐撐着身體吃力下了床。他模仿着少女的步驟,烹煮了一鍋松針野菜羹。
他不想欠人人情。
因為從出生以後,他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
明年,還是後年,随時死去都不意外,府中大夫說他很難熬過及冠。
他不願欠人情,因為會還不上。
松針的清香擴散在小小的木屋之中,驅散了他獨自一人時的寒氣。徐夙隐走到門口,正好迎上抱着濕荨麻回來的姬萦。他對少女其實有許多疑問,但每次看到那張開朗明亮的笑臉,總是莫名變得笨嘴拙舌。
他只能沉默接過少女手中的荨麻,幫着将其晾曬到屋後木架上。
曬好荨麻後,姬萦和徐夙隐分吃了昨晚江無源帶來的那串糖葫蘆。
一串糖葫蘆上有五顆糖果子,無法直接平分的第五顆,姬萦用石刀親自一分為二,堅持要完全公平地分食。
他們隔着一小段距離,共坐在木床邊上。背後是染成金色的林中秋景。姬萦含着最後的半顆糖葫蘆,頰邊鼓起小小一塊,看到徐夙隐在看她,輕松而愉悅地笑了。
姬萦等着他問糖葫蘆和其他東西是哪裏來的,但他始終沒有。
他看了她一會,終于開口,說的卻是:
“頭發沾上糖漿了。”
姬萦低頭一看,果然有一縷長發因為糖葫蘆上的糖漿黏成一縷。
“煩死了,真想一刀全剪掉。”
姬萦抱怨着,從儲水的土缸裏舀一勺水,用手指打濕了揉搓在弄髒的頭發上。
“為什麽不梳起來?”徐夙隐問。
“不會。”姬萦嘆息一聲,“太難了。”
“過來。”
少年朝她點了點下巴。姬萦帶着疑惑挪了過去,少年握着她的雙肩,将她轉向金色的窗外。姬萦感覺到,有一雙手,輕柔地挽起她長過腰間的頭發。
清風徐徐吹過,清晨的日光像碾碎的金箔,讓狹小的木屋也變成溫柔的溪流,每一寸都在熠熠生輝。
他在為她挽發。
真奇怪,一個男人竟然也會挽發。并且挽得比宮女還要好,至少從頭到尾沒有扯痛過她。
姬萦在心底想。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每一天都很舒心。哪怕他是個貴族子弟。
姬萦脫口而出:“如果我們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對一個十一歲的少女來說,這句話單純只有字面上的意思。徐夙隐也是怔了怔,後才反應過來。
她雖然在與世隔絕的天坑獨立生活,但依然只有十一歲。
比他做了噩夢都要嚎啕大哭,從出生以來便不沾陽春水的嫡妹,只大了三歲。
“恐怕不行。”他的唇邊扯起一抹極淡的苦澀。
“為什麽?”姬萦問,“你不喜歡同我在一起?”
“我生來就身體不好,恐怕活不了多久。”
“那有什麽關系?”姬萦毫不在意,“反正你家裏也不喜歡你,我家裏也不喜歡我。不如你別回去了,我們一起闖蕩江湖。我力氣大,身體好,就算你走不動了,也能背着你看遍大江南北。至于能在一起多久,死生有命,誰也做不了主。”
徐夙隐愣在原地。
在他已經放棄,覺得這樣死了也未嘗不可的時候,少女邀請他抛下一切,逃向天涯海角。他內心的第一感受竟然不是抗拒和畏縮,他想起的不是冷面無情的親生父親,不是青隽節度使長子的名頭,不是世俗道德的規勸——
他第一時間感受到的,是心動,是向往。
原來——在他內心深處,他也想掙脫那些深陷血肉,沉重壓迫着他的枷鎖,他也想試着振翅,飛向遙遠無際的藍天。
姬萦等了片刻,身後都沒有傳來任何回答。就連背後挽發的動作也停住了。
她轉身回看,少年怔怔地看着她。
這是她第一次在少年的臉上看到平靜以外的神色,就好像她剛剛的話語,是一陣狂風暴雨,就連死水也吹出了波瀾。
她含着期待,等待着。
然而,徐夙隐開口後,卻與她的期待背道而馳。
“我不能。”
“為什麽不能?”
“……我有我的責任。”少年避開她的目光,聲音像如水的月光那麽幽靜。
“不願就算了。”
姬萦嘟哝一聲,重新面向黃了的窗外。
竹樂姑姑叫她實現谶言,可她連谶言是個什麽都不清楚。
她只知道,母後不希望她再攪回那攤渾水。
原以為有着類似遭遇的徐夙隐,能夠放下榮華富貴和她一起遠走高飛,不想徐夙隐還是無法舍棄過去。
姬萦內心有些受傷,但她不願再次挽留。少年看着她塌下去的肩膀,沒有解釋不能和不願的區別,他雖是拒絕的那方,但他此刻也在默默含着和姬萦心中同樣的苦澀味道。
“我活着時不能,我若死了……”徐夙隐說完一半就沉默了。
活着時不自由,難道死了就自由嗎?或許吧,他希望如此。
“什麽?”姬萦忍不住回頭。
黑發從他肩上垂落下來,他蒼白臉頰在晨光下有着白玉一般的光澤。
月亮的清冷從他臉上融化了,原因是一抹極淡的笑意。
“若有一日能夠……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