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017章 第 17 章
店小二陸續把秦疾點的菜端上桌,小小的一個方桌擺滿美味佳肴,秦疾性子爽朗,除了那張過于成熟穩重的臉,其他地方都頗投姬萦口味,就是在稱呼上,兩人半天都沒有說攏。
“能結識二位姐姐,秦某只恨相逢甚晚。以名字相稱,尚不夠彰顯某的親近之心,不如以姬姐、霞姐相稱,你們也可喚我秦弟。”秦疾強硬道,“若是二位姐姐再行推拒,可就傷了弟弟的心了。”
拗不過熱情的秦疾,此事只好就此說定。
菜已經上齊了。滿桌好菜,姬萦挑了一半每道菜都吃上幾口,這是皇家的規矩,唯獨那道蒸紅蝦,她敬而遠之。
姬萦對蝦蟹過敏,吃了會滿身紅疹發高燒,不過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對外,她總是說嫌棄魚蝦腥味。
“姬姐,縣令令你三日之內将一百精兵十倍還之,你有什麽想法?”
姬萦的長箸在煨得發透的蹄筋上戳了戳,好似在掂量火候的程度。
“關于征兵一事……”姬萦賣關子一樣慢慢說道,“我有些想法,但還需找熟悉當地情況的本地人來問一問。你連我有什麽能耐都不清楚,就要幫我一起征兵,難道不怕我失敗之後,你也要受我連累?”
“秦某早就說了,身無長處,有的就這一條命——”秦疾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豪情萬丈道,“姬姐面相非凡,定然不是那有勇無謀之輩。人生在世,講究一個快意恩仇,要是事事都瞻前顧後,豈不活得窩囊?”
姬萦有心招攬這大力士,不管他說什麽都點頭附和。
“秦弟義薄雲天,潇灑痛快,實在讓我敬佩!”
“不瞞姬姐,姬姐若是個男人,某恨不得現在就與你歃血為盟,結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姬萦打斷他的話:
“秦弟這就狹隘了。”
“此話怎講?”秦疾虛心求教。
姬萦神色肅穆: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既是虛妄,又談何男女之異。只要情誼是一樣的,我是男是女又有何差別呢?”
秦疾眯眼聽着,一對海帶般又直又粗的眉毛,疑惑地推擠向彼此。
“原來如此!”
也不知到底聽懂沒有,總之,秦疾激動地一拳敲在左手心上,醍醐灌頂一般:
“姬姐說的沒錯,是秦某着相了!”
“客氣,客氣……”
三人吃飽喝足,滿桌佳肴只剩光骨頭無數,秦疾喚來小二結賬,霞珠在一旁打着飽嗝。
“一共十一兩銀子。”小二對着酒樓的貴客眉開眼笑。
白鹿觀一個月的開銷也沒有十一兩,秦疾請客點菜的時候,是下了決心要出血本。
他正要掏銀子付賬,姬萦按下他的手。
“你我既然已經以姐弟相稱,這頓飯自然該姐姐來請。”
“什麽?這不行!”秦疾大驚失色,“我們說好的——”
“你既喚我姐姐,就要受姐姐照顧。若是推三阻四,難道之前說的都是一時之辭?”
姬萦略一激将,秦疾果然不敢再搶。
她心裏十分肉痛,面上卻風淡雲輕地付了銀子。
雖然她和霞珠平時才啃八文一個的素餅,但對于賢才,姬萦對錢袋下得了狠手。
“換了旁人,我必不會如此,但你我投機,一頓飯又算得了什麽?”
秦疾露着感動的神色,抱拳向姬萦:“小弟今日就愧領姐姐好意了!”
姬萦忍着心痛,強迫自己笑出強大,笑出潇灑。
結賬之後,三人走出酒樓,門外站着一群等候已久的平頭百姓,見到他們立即跪了下來,不斷磕頭謝恩。
“謝謝幾位恩公啊……謝謝……”
“請幾位恩公一定要把我們的孩子帶回來……”
“我們願為恩公赴湯蹈火……”
乍一眼望去,等候在門外的百姓竟有一百多個,他們都是被強征親人的可憐人,聽說了此事急忙從附近村寨趕來,想要求助于姬萦。
跪在前列的其中一人,赫然就是在姬萦眼前被搶走兒子的婦人。
她滿面淚水,額頭已經磕紅,姬萦趕緊來到她面前,一把将她從地上提起。又招呼其他人起來,不用如此大禮。
秦疾也跟着她吆喝,要大家都起身說話,霞珠幫着扶起人群中的婦女。
“仙姑,請一定要帶回我的兒子……”婦人字字泣血,抓着姬萦的手哀聲道,“我的相公和公公去年便被征兵帶走,家中只剩下年老體衰的婆婆,去年冬天,婆婆沒熬住嚴寒,撒手人寰。如今只剩文兒與我相依為命,若是文兒也被他們搶走,我真不知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姬萦拍了拍她的手,安撫道:
“你們放心,我既然與縣令打了賭,自然會想辦法把你們的親人給帶回來。”
“不知仙姑現在有何打算?”
一名身着顏色鮮豔的緞袍,腰上銜珠挂玉的男人從人群中走出。一開始,姬萦還以為他是個看熱鬧的旁觀者,因為他實在不像是無權無勢,被強征了親人的普通人。
“你是……”姬萦打量着他。
“在下尤一問,乃是淩縣雲天當鋪的掌櫃。”尤一問沖她一揖手,面上帶着和氣的微笑,“在下雖為一介商賈,敬佩仙姑義薄雲天,為民做主,也想盡一臂之力。這些百姓,都是鄰近村落被強征了兒子或是相公的,一聽說有義士為他們出頭,便連忙趕了過來,願意參軍換回他們的親人。”
尤一問話音未落,百姓們紛紛說道:
“是啊,為了換回我們的親人,我們願意代替他們從軍……”
“仙姑,老朽已經六十五啦,沒有甚麽好怕的了,恩公把老朽帶走,讓老朽的兒子回來罷!”一個雪鬓霜鬟的老人顫顫悠悠,滿面悲憤道。
“在下雖然無法參軍幫助義士,但有微薄心意,還望仙姑收下。”尤一問一個眼神,在他身後随侍的少年小厮立即上前,遞出一張三百兩的銀票,“仙姑可用此來征兵。”
銀票懸在半空,姬萦沒有立馬去接。
“尤掌櫃就不怕得罪縣老爺嗎?”
“做生意的,就沒有不怕當官的。”尤一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并沒有直接回答姬萦的問題。
這意思就是說,他也怕。可怕,卻又主動送來紋銀百兩。
這銀子,定然不是心意這麽簡單。
姬萦沒有接過小厮手裏的銀票,轉而說道:
“小冠正巧有些事想要尋當地人幫助,你們來得正好。”
尤一問揖手道:“仙姑請說,在下和鄉親們一定知無不答。”
“人多眼雜,有掌櫃一人足矣。”姬萦說,“還要麻煩秦疾和霞珠幫我把鄉親們送回家。”
姬萦走到霞珠面前,神色如常地交代着,說完,又以只有霞珠能聽清的音量附了一句。
“小萦,放心交給我。”霞珠初次接到重任,難掩激動。
看着霞珠和秦疾護送鄉親們離開後,姬萦笑着看向尤一問:“尤掌櫃覺得哪裏商談更好?”
“要論私密,自然是我雲天當鋪。”尤一問笑道。
“好,我們就去雲天當鋪。”
在尤一問的帶領下,姬萦來到雲天當鋪。論門頭規模,尤一問的雲天當鋪顯然在城中數一數二。還沒邁進大門,便有人弓着腰出來迎接。
“我有貴客接待,不必泡茶,非要事勿擾。”尤一問吩咐下去,親自将姬萦帶到當鋪後院。
一間裝潢雅致的茶室,尤一問親自給姬萦泡了一壺茶。
“這是今年剛下的霍山黃芽,仙姑請嘗。”尤一問笑道。
随着那杯霍山黃芽被推過來的,還有那先前姬萦未曾收下的三百兩銀票。
姬萦依舊沒有第一時間收下。
“我觀尤掌櫃是個聰明人,聰明人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姬萦說,“你幫我的目的是什麽?”
不待尤一問開口,她打斷對方,再次說道:
“如果尤掌櫃的回答不能叫我滿意,這三百兩,只能原路退回了。我膽子雖大,卻也不敢收來路不明的錢。”
軟硬皆施下,尤一問露出無奈的苦笑。
“我果然沒看錯人,仙姑并非魯莽之人。實不相瞞,在下早在三年前就和此地縣令結下了梁子,此人貪財好色,橫征暴斂,屢次無故提高我們的商稅來中飽私囊。在下四處求人,終于打通州裏的關系,有貴人願意為我們說項,但前提是此人犯下難以逃脫的大罪。”
“此次資助仙姑,也是想要在縣令釋放強征的壯丁後,以他征兵不利為由,向州牧大人告他一狀。”
尤一問說的實話,姬萦但笑不語,輕輕摩挲着手中的茶盞。
小小的茶室,裝潢雅致非凡,光她手中這盞青釉的茶杯茶托就價值不菲。一個商人,有錢不奇怪,奇怪的是這茶具胎骨泛黑紫,釉下有紫口,造型又頗為雍容,分明是大夏內窯的風格。
宮廷造物,怎會在一個小小的當鋪掌櫃手中?
此事說來奇怪,但當鋪本就接收天南海北的貨物,出現宮廷造物,也并非毫無可能。
“若果真如此,似乎對我并無壞處。”姬萦若無其事道。
“在下也是這麽想的。”
尤一問說着,把桌上的銀票再次推向姬萦。
“在下所言是真是假,仙姑一查便知。這筆銀子還望仙姑收下。”
姬萦這才笑納了那三百兩銀票。
“不知仙姑還想問些什麽?”尤一問說,“在下雖無官名,也無權勢,但在淩縣經營多年,消息還算靈通。”
“其實,我是第一次來淩縣,對這裏算得上一無所知。尤掌櫃覺得我應該知道些什麽?”
“既然如此,在下就說說淩縣的風土人情吧——”
半個時辰以後,姬萦已經對淩縣有了大概的了解:一座山水貧瘠,地處交通要道,飽受山賊肆虐之苦的窮苦之地。
尤一問再問她打算如何完成賭約時,她回答道:
“照你所說,淩縣城外有三座山都盤踞着攔路打劫的山匪,最大的寨子有兩千人,最小的也有一千人。只要打下其一,便足夠完成賭注了。”
尤一問瞪大雙眼,難以置信:“仙姑是說,要用縣令給你的一百人,去打下一千人的寨子?”
姬萦故意反問:
“有何不可?”
“這……太冒險了。”尤一問面露難色,“更何況,縣令給你的一百人,個個酒囊飯桶,又非仙姑這般能以一敵十。帶他們去打山寨上的匪徒,實在太冒險了。”
“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并非就是決定這麽做了。”
雖然如此,姬萦的表情卻并非“說說而已”。尤一問神色複雜,啞口無言地大喝了一口茶。
從雲天錢莊出來後,姬萦在街上和霞珠、秦疾二人彙合。
縣令派來的眼線遠遠墜在他們身後,随時向縣令彙報他們的蹤跡,以防姬萦棄約逃跑。
姬萦行囊裏尚有不少餘錢,有意款待看上的秦疾,特意帶着二人去了淩縣最大的客棧投宿,不想卻被告知整個客棧都被人包了下來,一間餘房都沒有。
現在并無節慶,淩縣又在強征壯丁,一個普普通通的客棧竟然也會爆滿。
這太不尋常了。
“近日淩縣又無大事,不知是哪位貴人包下這間客棧?”姬萦從袖中摸出一把銅板遞給店小二。
店小二看到那把銅板,眼睛都亮了,一把抓了過來。
“一位路過的富家公子罷了。”
“是什麽富家公子竟要包下整間客棧?”
“這有什麽稀奇的?”店小二嘿嘿笑道,“世上錢多得沒處花,就想買個清淨的客人也是有的。”
看他模樣的确不知情,姬萦只好壓下心頭的疑問。
她帶着二人轉而找到淩縣第二大的客棧,個子矮小的店小二肩上搭着一張灰撲撲的汗巾,一見有人踏入店門,連忙笑臉迎來。
“小二,還有房嗎?”姬萦問。
“有,天字間人字間地字間都有!客官想訂幾間房?”
“兩間上房,安排得近些。外邊那匹老馬□□料,別拿爛豆糊弄。”姬萦攔住正要開口訂房的秦疾,一邊掏出碎銀扔給小二,一邊對秦疾說道,“我和霞珠一間,你住另外一間。若是有突發情況,你我二人也好互相照應。”
秦疾大吃一驚:“秦某已經受了佳肴款待,怎好再讓姬姐破費?”
“秦弟願意陪我赴三日之約,此義又豈是銅臭可比?”姬萦義正辭嚴道。
在她的熱情邀請下,秦疾領受好意,住進了隔壁的上房。
一進客房,霞珠顧不得放下行囊就箭步沖到桌邊,将桌上三個茶盞裏唯一杯口朝上的那個,嚴嚴實實地朝下扣上了。
相處多日,姬萦早已見怪不怪。
被褥上沒有撫平的褶皺,袖口脫落的絲線,歪斜的挂畫——這些在姬萦看來平凡無奇* 的東西,偏偏是霞珠的命脈。
霞珠正在糾正屋中擺設的時候,秦疾敲開了兩人的房門。哪怕是回屋一趟,秦疾也沒有放下他那寶貝箱籠。
他坐在姬萦對面,姬萦給他倒了一杯茶,又讓忙着重新鋪被褥的霞珠暫且放下手中雜事,坐了過來商議正事。
“霞珠,你來說吧。”姬萦說。
霞珠雖然記挂那整理了一半的被褥,但正事一點沒忘。
姬萦第一次交給她的任務,她不敢有絲毫懈怠。
“酒樓外每個人的姓名和住址我都記住了,他們都是淩縣附近村落裏的村民。”她鼓足勇氣,在秦疾面前提高音量道。
她的女冠身份,能夠很輕易打開老人和婦女的心防。這也是姬萦派她去做這件事的原因。
“至于小萦說的山寨,附近百姓說淩縣确實有占山為王的匪寨。我也問到了,東西北各有一個,最大的那個叫雞鳴寨,寨裏有三千多人。”
姬萦一邊仔細聽着,一邊在默默核對霞珠所說和尤一問提供情報。兩者并無沖突。
“今日已經晚了,你們二人就在客棧裏休息一夜。明天一早,還要勞煩秦弟陪霞珠走上一趟,去今日那些村民的住處,看看他們是不是确有親人被強抓了壯丁。”
姬萦覺得尤一問可疑,自然不會放過尤一問帶來的那群百姓。雖然他們看上去情真意切,但也不排除有人進來渾水摸魚。
“包在秦某身上!”秦疾說,“那姬姐又做什麽?”
“我?”姬萦說,“我要去夜探淩縣三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