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016章 第 16 章

從守城門的官兵眼神變化的時候,姬萦就知道,這次進城,肯定沒那麽容易。

“家住哪兒?”

“高州魯平縣。”

“還有親人嗎?”

“沒有。”

“嫁人沒有?”

“我們全真派的道人不能成家。”姬萦斜睨着他。

“度牒拿來我看看。”

姬萦補上度牒,官兵看度牒一眼,又看姬萦一眼,大拇指指腹在道司的官印上來回摩挲了幾次。到底是姬萦鎮定過人,官兵沒看出纰漏,也沒摸出端倪,只得将度牒還給她。

“下一個!”

下一個是霞珠,霞珠雖然也是女冠,但她沒有官方印發的度牒,充其量只能算白鹿觀的居士。

從路引上看出霞珠無父無母,沒有靠山,守門的官兵立即雙眼放光。

上頭分派給他的任務是期限內征招三千士兵,強征來的士兵滿心都是逃跑,要想留住這些人,除了微薄的軍饷還不夠,上面想出的辦法就是每個軍營都配備兩個軍妓,但兵不好征,軍妓更不好征。

為了達成上面的要求,他也只能劍走偏鋒,從進出城的那些無依無靠的女人身上打主意。

“把她送去參軍處,做個軍妓。”官兵招了招手,讓左右帶走霞珠。

霞珠慘白了臉,幾乎跌坐下來。

“慢着——”

兩名官兵上前拉扯霞珠的時候,姬萦毫不猶豫擋在霞珠身前,用前後都能聽見的音量說道:

“霞珠是良民,你們憑什麽不由分說将她充為軍妓?”

“自願成為軍妓的,都有二十兩銀子。我們讓她當軍妓,完全是為了她好——”

“我也為你好,我還能給你添二兩嫁妝,你怎麽不去當軍妓?”

“你這潑冠竟敢冒犯官差?”別開生面的辱罵令官兵漲紅了臉,嘴唇上的胡茬都在顫抖,“難不成是三蠻派來的奸細,想要在城門下鬧事?待本官将你擒下,親自送你姐妹二人去當軍妓!”

為首的官兵拔刀向姬萦走來,姬萦把霞珠往身後一推,自己迎了上去。

拳腳功夫,原本就是她的強項。

面對這些屍位素餐的守城官兵,姬萦三拳兩腿就打倒一片,她不願鬧出人命,沒有動用背後重劍,那些官兵卻覺得受了奇恥大辱,不肯善罷甘休。

“反了你!我今天必要将你拿下!”

官兵頭子從地上爬起,疼得龇牙咧嘴,大聲呼喚他的同伴。

不一會,姬萦就被看守城門的兵士團團圍了起來。

“你們逼良為娼,到底是官兵還是強盜?”姬萦手下留情,奈何對方步步緊逼,饒是她不想将事情鬧大,眼下也打出了真火。

“待你伏誅,自然知道我們是官兵還是強盜。”為首的官兵冷笑嘲諷道,“給我上!”

“幹你爹的!一群大男人,欺負弱女子算什麽本事?!”

一聲怒喝,正要沖向姬萦的官兵下意識停下腳步。

一個身形如小山般魁偉的身影從隊伍中走出,白色的箱籠在身後左右搖晃,緊繃的粗布長衫下是石頭一樣高高鼓起的肌肉。待他走出城樓陰影,一張寬闊的方臉出現在衆人眼前。壯漢一臉威武正氣,寬而挺的鼻梁下生出兩條清晰的八字紋,兩條黝黑的眉毛正因義憤緊緊糾結在一起。

“你是什麽人,又來管我們的閑事?”官兵頭子先是惱怒,看着壯漢上下打量,忽然驚喜起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快,帶他去參軍處報名!”

“老子是童生,你敢抓我的壯丁?!”壯漢橫眉怒眼。

“童生又怎麽樣?官爺抓的秀才沒有一百也有九十。天京都破了,你以為還有科舉考嗎?抓走!”

官兵頭子大手一揮,有人一左一右逼近壯漢想要讓他就縛。

“老子不信,這天底下還沒有王法了!”

壯漢大怒,像老鷹捉小雞一樣簡單,一手抓住一名官兵的胳膊,一聲大喝便掄飛了二人。

一觸即發的局勢因壯漢的加入亂成一團。

姬萦将瑟瑟發抖的霞珠擋在身後,一邊用重劍防守,一邊用拳腳攻擊,雜兵還未打完,城樓上匆匆走下一名身穿甲胄的将士,一看就是這群人的将領。

她本想試着和這名城門校尉溝通,那邊壯漢氣沉丹田一聲“揮咦喂——”,将這名城門校尉一腳踢翻。

姬萦:“……”

眼看事情越鬧越大,官兵魚貫而出卻依然沒能制服姬萦和壯漢,這裏的最高長官終于趕來。

“住手!住手!你們這些刁民,是要造反嗎?!”

衣冠不整,一看就是剛從床上起來的縣老爺穿着官服匆匆趕來,他的身後簇擁衆多屬官,個個趾高氣揚。

有這樣的上峰,難免下面人如此猖狂。

姬萦冷眼看着淩縣縣令:“如果我們反抗無理暴行便是刁民,那大人手下這些逼良為娼的官兵,又該如何稱呼?”

“什麽逼良為娼,竟敢攀咬朝廷命官,來人,給我把他們拿下!”

淩縣縣令一聲呵斥,官府的差人立即沖了上來。

姬萦和壯漢互為後盾,彼此照應,雖然沖上來的官差足有二十幾個,但個個瘦猴,加在一起的力量都不夠兩人開胃。

不過半晌,地上就又多了一片倒下的官差。

“你們——你們真是要造反了——弓箭手呢?讓弓箭手來!”

淩縣縣令躲進護衛之中,一根肥碩的手指遠遠指着姬萦和壯漢,氣得喘不上氣。

姬萦一腳踩在敗将的身上,擲地有聲道:“這城門內外數百雙眼睛都在看着,大人就不怕今日射殺我們,明日有百口相傳大人是非不分,濫殺無辜嗎?”

“好,好!你還有理了!”淩縣縣令說,“那你說,既是無辜之人,為何要攻擊城門官差?”

姬萦知道,此時的當務之急,就是将旁觀的人都拉扯進來充當判官。

這小小的九品芝麻官,仗着有官身就為所欲為,把好好的父母官當成了閻王官,他這一通強征壯丁,早就在百姓間引發民怨,只是一直沒有人敢領頭反抗,姬萦今日就要做這反抗的第一人。

“啓禀大人,我們是高州白鹿觀的女冠,此次下山雲游,度牒、路引俱全,遇上這些官兵喪心病狂,為了完成任務強行征兵,就連未滿十二歲的孩童也不放過,還想将良家女子強行充為軍妓。”姬萦大聲說着,争取圍觀百姓的支持,“種種暴行,都是父老鄉親們親眼所見,這麽多人,大人一問便知!”

“就是!”壯漢重重點頭,表示姬萦說出他心中所想。

城門內外看完全程的百姓受壓迫已久,好不容易有人出頭,立即人聲鼎沸,群情激昂,一人一句落實了官兵的罪證。

那名先前被搶了孩子的婦人,一邊磕頭一邊跪行至縣令身前,求他返還自己的孩子。

“這這……”縣令下不了臺,緊緊皺着眉頭,用力将自己的官袍從婦女皲裂的手中扯出,“本官是奉了朝廷征兵平叛的命令,就算下面有些……這個,強勢。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外敵當前,如何保家衛國才是第一等的大事,小家,自然要為大家讓路。”

“朝廷讓你征兵平叛,又沒讓你強征壯丁!”壯漢瞪圓眼睛,怒聲呵斥。

圍觀的百姓紛紛附和。

縣令不得不加大聲音才蓋過沸騰的民怨。

“你不想參軍,他也不想參軍,不強征,兵從哪裏來?沒有兵,轉日三蠻就把我們的城給屠了,到時候誰來負責?你來負責嗎?到時候大家一起家破人亡!”

“看來大人還頗為深謀遠慮。”姬萦道。

“那是當然!”

縣令絲毫沒聽出姬萦的諷刺,一臉自豪撫着胡須。

“既然縣令是為百姓着想,那麽假若有個法子,能征來全然自願的士兵,大人一定會毫不猶豫采納吧?”

“什麽法子這麽靈?說來聽聽,若确實有用,本官一定重重有賞!”

縣令為征兵此事苦其久矣,一聽有辦法能征來足夠數量又自願的士兵,神态都不一樣了。

“這樣吧,大人與我打一個賭。”姬萦說,“就賭我五日之內能征到一千名自願的士兵。若賭輸了,我提人頭來見。”

“五日征一千人?”縣令狐疑地眯了眯眼,“你要怎麽做?”

“大人不必在乎我怎麽做,只需回答我,敢不敢打這個賭。”

“本官有什麽不敢的?難道還怕你跑了嗎?”縣令哈哈大笑,“你要是輸了,也不必提人頭來見,本官見你姿容絕豔,有勇有謀,你若輸了,便還俗嫁與本官的城門官做妾。”

那剛剛被壯漢踢飛的城樓将領,聞言立即挺起胸膛,貪婪的目光不住在姬萦身上打轉。

“可以。”

姬萦止住霞珠的驚呼,面色不改,微笑道:

“我賭贏了,縣令又怎麽說?”

“本官有妻有妾,但你實在堅持,本官再添一門美妾也未嘗不可。”

淩縣縣令的話讓城門下的官兵發出不懷好意的大笑。

男人侮辱女人的方式,說來說去也就是這麽幾種。

姬萦已經看慣聽慣,絲毫不意外。

她視若未聞,說:“我賭贏了,大人就将強征的壯丁全部釋放。”

姬萦冒險所求,超出在場所有人預料。

“有志氣!”那壯漢撫掌叫好,滿眼都是驚喜和贊賞,“沒想到天底下還有姑娘這般行俠仗義的奇女子!我秦疾身無長處,願以命相助,仙姑若賭輸了,我秦疾有難同當!”

“你們現在喊得響亮,別最後一起成為難兄難弟。”淩縣縣令冷笑道,“五日太長,若期限定為三日後的正午,我就答應你的條件。”

“好。”姬萦一口答應下來,“三日就三日,一言既出驷馬難追,還望大人之後守諾。”

縣令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随他而來的那些屬官,也都呼啦啦地跟着走了。

“仙姑好義氣!不知怎麽稱呼?”背着箱籠的壯漢走到姬萦面前,繃着滿身肌肉向姬萦揖了揖手。

“小冠德行尚淺,非是什麽仙姑,兄臺喚我俗名姬萦便可。”姬萦拉出身後驚魂未定的霞珠,“這是我妹妹,霞珠。”

“見過仙姑——”壯漢對霞珠又行了一禮。

霞珠漲紅了臉,死死抓着姬萦的手臂。

她猶豫着要不要開口和陌生男子打招呼,既遲疑要是開口了應說些什麽場面話,最後又糾結到底什麽場面話才足夠得體……等她思慮周全了,姬萦已經接過了話題。

好罷,這下不用左右為難了。

“我妹妹是個怕生的性格,兄臺可直呼我們姓名,江湖兒女,不講究那些虛禮。”姬萦說。

“正合我意!”

壯漢大笑一聲,聲如洪鐘。

“秦某單名一個疾字,乃是幽州的童生。眼下也算和兩位姐姐不打不相識了,這裏說話不方便,你們可吃過飯了?前方正好有一酒樓,施展拳腳過後大快朵頤,豈不快哉!”秦疾熱情道。

姬萦早就有心結識,假裝略一思考,答應了壯漢的邀請。

三人進了城,來到縣裏最大的一家酒樓。

一路上,姬萦和壯漢暢聊天南海北,令對方大感相逢恨晚,到了酒樓,只差拿出全副身家款待姬萦。

“來三斤鹵牛肉,兩斤燒刀子,一份核桃仁煨鴨、清蒸紅蝦……等等!”秦疾忽然想起什麽,從胸口最深處摸出一包碎銀,解開藍色碎花布片,把裏面的每一粒銅板兒都數清楚了,才又果斷地加了一菜名,“再來一份燴蹄筋!菜少了些,兩位姐姐再點些什麽?”

“我覺得夠了,霞珠呢?”

霞珠被一連串肉菜砸了個暈頭轉向,弱聲道:“……加個青菜行嗎?”

“那就加一個炒時蔬吧。”姬萦說,霞珠連連點頭。

秦疾點的燒刀子端上來後,象征性地問了姬萦和霞珠一嘴。他本以為兩名女冠都是滴酒不沾,沒想到姬萦的回答讓他大喜過望。

“我陪秦兄小酌幾杯,我妹妹不勝酒力,便以茶代酒。”姬萦說。

道教規矩多,但恰好沒有禁酒一項。然而明鏡觀主卻不許女冠飲酒,說是會壞了德行。明鏡觀主禁止什麽,什麽就對姬萦有莫大的吸引力。

每回多給幾個銅板,就能讓下山采買的女冠偷偷帶一壺酒回來。她一開始還把酒當酒,後來久了就只把酒當水,每次練武之後,痛飲一頓是姬萦最痛快的發洩。

秦疾要喝酒,她有信心奉陪。

“姐姐果然豪爽!”秦疾連忙為彼此滿上一杯。

“這第一杯,敬仙姑姬萦!秦某平生最敬佩的就是你們這種義士!”

和姬萦那種不走心的奉承相比,秦疾的稱贊就顯得實誠多了。

姬萦笑道:“秦兄不也是義士之一?若不是秦兄出手幫忙,今日還不知如何收場。”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應該的!”秦疾一口悶掉整杯酒,一副豪俠風範。

姬萦的重劍都取下靠在一旁了,他的箱籠依然背在背上。

“秦兄,不知你這箱籠裏都裝了些什麽?這麽寶貝,連吃飯都不肯放下。”

“上京趕考的筆墨紙硯,還有老娘織的衣裳,老爹擀的大餅……幹他爹的!老子的墨條不會斷了吧?!”

秦疾面色大變,取下箱籠再三确認文具沒有損壞後,長長地舒了口氣。

“讓二位姐姐見笑了,秦某家境貧寒,這點東西都是老父老母省錢給我置辦的,平日裏小心得緊。”

霞珠小小地“啊”了一聲,臉上生出慌張神色。

姬萦知道她在後悔剛剛加了一道菜,她在桌下輕輕按住霞珠的腿,示意她不必着急。

“那這頓飯豈不是叫秦兄破費了?”

“這有何妨!秦某特意提早離家,一路步行上京,露宿野外,以幹餅充饑——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和志趣相投者吃肉喝酒,談笑風生!”

“秦兄雖為文人,卻有江湖義氣得很。”姬萦贊嘆道。

“秦某的小義哪能和姐姐的急公好義相比?姐姐這是救了多少淩縣百姓的命啊!”秦疾憤憤然拍桌,小二剛剛端上桌的紅蝦在盤子裏跳了跳,“那些狐假虎威的官兵當真可惡,某早就看不下去了!誰想二位姐姐比某還要先出手!”

姬萦輕咳兩聲,打斷秦疾的話語:“秦兄一直稱呼我二人為姐姐,這是緣何?”

“某觀二位女俠年紀應當不大,說不定還和某同齡——”

正在吃蒸蝦的霞珠嗆住了,轉過頭拼命咳嗽。

一把年紀還沒考上舉人是有道理的,姬萦收回先前對他的贊賞,這人不光腦筋有問題,眼力見也有問題。

她們看上去很老嗎?怎麽可能和他同齡?

霞珠終于咳順了氣,用惱怒的眼神向秦疾傳遞她的異議。

雖說眼神兇狠,奈何臉頰圓圓的,實在很難讓人感到害怕。

秦疾被霞珠怒瞪,卻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話,摸着後腦勺,讪讪道:

“胡亂揣測二位姑娘的年齡,是秦某唐突了……”

“我們二十一了。”姬萦放下茶盞,“敢問秦兄多少了?”

“某上個月剛過完十九歲生辰。”秦疾不好意思道。

姬萦掏了掏耳朵,目光再次集中在那張寬闊老成的方臉上:

“……多少?”

“十九——”秦疾烏黑的大眼睛裏閃着清澈的期待,“二位姐姐長我兩歲,可不是某的姐姐?!”

哐當,剛剛還義憤填膺的霞珠手中的筷子掉了下去。

姬萦對少年老成這個詞有了新的認識。

“咳……不必多禮。”她幹咳一聲,避開十九歲少年熱情純真的目光,“江湖兒女不講虛禮,我們性情相投,平輩相交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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