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020章 第 20 章
姬萦本想等着天亮開城門後, 趁人多再混進去。
但是淩縣的守備太過松散,連山上雞鳴寨都不如,夜裏值班的守衛在城樓上打呼嚕, 聲音大得在樓下都能聽見。姬萦趁他們給徐家大公子開城門的時候,悄悄溜了進去。兩個睡眼惺忪的守衛連姬萦的衣角都沒看見,人精似的徐夙隐想必看見了, 但他識相地轉開了眼。
姬萦假裝和徐夙隐走了不同方向, 卻是半路調頭,遠遠跟在徐夙隐身後, 見他進了淩縣最大的一家客棧。
白天的時候,姬萦想在這裏投宿卻被告知滿房,那時她就覺得怪異,原來包下客棧的富家公子就是徐夙隐。
他尋找傳國玉玺,自然是為了獻給徐籍, 可淩縣何時與傳國玉玺纏上了關系?
姬萦一邊思索一邊邁入房門,等了她一夜的霞珠見她滿身濕透, 硬是叫醒了睡得正熟的小二給她燒水洗澡。
水送進來的時候, 霞珠還在喋喋不休。
“下暴雨的時候我還在想,小萦又不是傻的,應當會找個地方躲雨——沒想到,你真是傻的!這麽大的雨你也站着淋, 萬一着涼生病了,那怎麽辦呀?”
霞珠關上客棧房門, 把店小二提來的熱水一骨碌倒進浴桶裏。
兩人在白鹿觀一起生活多年, 時常一起在溪中洗澡, 早已不覺得在對方面前袒露身體值得害羞。
姬萦在桶裏燙得直叫喚,龇牙咧嘴道:“燙!燙!燙!”
“就是要燙一燙才能逼出身體裏的寒氣, 這是姜神醫說的,錯不了!”
霞珠氣鼓鼓地倒完木桶裏的最後一滴熱水,兩只手在欲逃出浴桶的姬萦肩上輕輕一按,後者又咕嚕一聲坐回水裏。
“我不是說過麽,我長這麽大就沒生過幾次病……”
“那也不能掉以輕心!”
霞珠把浴巾浸在桶中,奮力絞幹後,耐心擦拭姬萦留在水面上的脖頸和肩膀。
她做的很好,像個稱職的侍女。
可姬萦不喜歡。
“洗澡我還是會的——”姬萦搶過霞珠手裏的浴巾,“你要是沒事,出去看看秦疾在做什麽,讓他等會來見我。”
“可是——”霞珠瞪大眼睛。
“你再嚷嚷,我就不泡了。”姬萦威脅道。
霞珠敗退,只好退出她的房間。
深更半夜的客棧二樓,除了姬萦的房間亮着燈,整個客棧都是一片黑暗。
為了姬萦吩咐的事,她不情不願挪到秦疾房門前,先豎耳傾聽了一會,發現裏面沒有聲音後,不得不硬着頭皮敲了敲門。
“你……你睡了?”
房裏靜得不正常,連呼吸聲都沒有。
難道是出去了?
大半夜的,他會去哪兒?
霞珠懷着疑惑離開秦疾的房門。怕吵到住店的其他人,她蹑手蹑腳地下了樓。
兩扇灰蒙蒙的窗戶為客棧一樓帶來昏暗的光線,幾面糙磚壘砌的牆壁顯得更加灰暗了。年歲已久的六張木桌在幽幽的光線下泛着油膩膩的光。那剛被她叫醒燒水的店小二又回去補覺了。大堂裏空無一人。
霞珠想給姬萦熬碗姜湯,抹黑進了廚房,後院裏若有若無的說話聲引起她的注意。
她湊到通向後院的小門前,撩開門簾一看,一個魁梧的身影直直地杵在院中,手拿一本書冊,正愁眉苦臉地吟誦着什麽。兩只硬鼓鼓的上臂在繃緊的布料下呼之欲出,寸步不離身的箱籠依然背在身後。
見到後院裏是熟人,霞珠松了一口氣,她剛想招呼秦疾,交代姬萦的話,見秦疾專注神色,想了想,暫且作罷。
她點燃角落裏找到的油燈,從竈臺上翻到幾塊碎姜,熟練地生火燒水。
廚房裏的動靜不小,後院裏的秦疾卻渾然不察,完全浸入自己的世界。
熬姜湯不是難事,但霞珠熬得格外小心,守在火前寸步不離。
等到一大鍋姜水熬成小小一碗,她熄了* 爐子裏的火,不放心這裏的碗筷,親自洗了又洗,才用紗布濾過湯裏的碎姜盛進碗裏,想要端上樓給姬萦喝。
客棧樓梯在這時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有陌生響亮的腳步聲正在下樓。
下到一樓的是個醉醺醺的客人,霞珠端着姜湯,聞到空氣裏的酒臭,心中更為厭煩,垂下眼睛徑直走向樓梯。
“咦?這裏竟然有個女冠——”
事與願違,醉酒的客人還是注意到她的身影。
“小女冠,你怎麽這麽年輕就出家了?可惜了你嬌嬌容貌,還沒體驗到男人的滋味兒——”
霞珠的臉頰因為羞恥一陣刺痛,她咬緊下唇,想要繞過對方走上樓梯,然而對方一個跨步,又一次擋在她的面前。
“女冠怎的如此無情,聽不見有人在對你說話嗎?”
按理來說,霞珠應當厲聲呵斥,好叫這醉漢知難而退,但她又忍不住想,若是就此發生更大的争執,是否會連累另有要事的小萦?若是忍忍便過去了,那就忍一忍罷。
可她雖想息事寧人,那醉漢卻不肯就此作罷。不僅不放她走,甚至還開始動手動腳。
霞珠越是着急越是什麽話都駁斥不出來,急得一張臉漲得通紅,眼眶也熱了起來。
而那醉醺醺的男客人,越發大膽,直接向霞珠臉頰摸去。
“嘿嘿,道姑不如來我房中渡我……”
霞珠吓得汗毛倒豎,正要轉身逃跑,後院傳來聲如洪鐘的怒吼。
“幹你爹!哪個畜生半夜不睡,叽叽歪歪擾了秦某念書!”
說時遲那時快,一卷孔夫子化身神兵利器,從廚房裏飛身而出,精準無誤地擊中醉酒客人的鼻梁。後者哀鳴一聲,捂着出血的鼻子跌坐下去,酒當即醒了一半,看見秦疾五大三粗的身影從廚房裏大步雷霆走出,酒醒了剩下一半。
像見了鬼一樣,男人爬起來逃回二樓,砰一聲地關上了門。
霞珠愕然看着這一幕。
“怎麽是霞姐?”秦疾見到站在大堂裏的是霞珠,更加火冒三丈,“可是那登徒子想對你做什麽?某這就去要了他狗命——”
“不用不用不用——”
霞珠受到二次驚吓,再次汗毛倒豎,把頭甩得跟撥浪鼓似的。
“某就在後院,剛剛霞姐怎麽也不叫某幫忙?”
霞珠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這是給姬姐的嗎?霞姐果然細心。”秦疾看見霞珠手中的姜湯,感嘆道,“秦某陪你送上去吧,正好某也想知道姬姐今晚的遭遇。”
霞珠局促地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麽,連忙把姜湯放到一旁的桌上,撿起地上的書冊,拍幹淨後不忘按平卷起的痕跡,再雙手還給秦疾。
“差點忘了,多謝。”
秦疾接過書冊,往身後的箱籠裏一塞。
“霞姐可要秦某幫忙端碗?”
霞珠搖了搖頭,端了姜湯搶先踏上樓梯。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姬萦的房門前,房間裏還有水聲,他們默契退至稍遠的廊下等待。
霞珠用兩只手臂圈着滾燙的湯碗,想要姜湯涼得再遲一些。
“霞姐,你和姬姐是怎麽認識的?聽你們口音,不像是暮州人士。”秦疾主動開口搭話。
“我們……”霞珠用蚊子哼哼的音量說,“修習的時候……高州……”
“哦!”恍然大悟的表情從秦疾的絡腮胡子後露了出來,“你們是高州人士,在道觀裏修習的時候認識的!”
霞珠含糊地應了一聲。
秦疾感慨道,“你們二人內外互補,心有靈犀,比親姐妹還似親姐妹。秦某沒有兄弟姐妹,見了你們,某內心很是羨慕。”
“真、真的嗎?”
一直閃躲秦疾視線的霞珠忽然朝他看去。
“幹他爹,還有假不成?”秦疾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證,“我們讀書人不講謊話的!”
霞珠在心中嘀咕,真正的讀書人可不會講“幹他爹”。
“我真的能幫上小萦嗎?”霞珠半信半疑,“我不像你……我膽子小,人也笨,什麽忙都幫不上……”
雖說當時要求小萦帶她一起離開白鹿觀。
但只有真正走在路上了,霞珠才明白自己的存在對姬萦來說可能只是累贅。
秦疾雖然長相老成,但內裏只是個十九歲的少年。他察覺霞珠的失落,想要安慰她,卻又抓耳撓腮,不知該從何說起。
最後,他想起霞珠問他的話,努力思考着。
“旁的某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我想霞姐應當明白。”他想了半天,真摯地說道,“如果姬姐不願和你一路,你是怎麽也強迫不了她的。”
這句話打動了畏首畏尾的霞珠,她終于忍不住說出內心最深處的憂慮。
“我只會做丫鬟的活兒,但小萦……不要我做她的丫鬟……”
如果小萦能把她當丫鬟使喚,霞珠反而會安心許多。
至少自己能夠派得上用場,不用擔心被半路舍棄。
但是,小萦再三說她不需要丫鬟。
她也想像秦疾那樣有大力氣,能夠幫助小萦對敵,或者,她要是有一個聰明的腦子就好了,可以為小萦出謀劃策,也不至于除了丫鬟的位置無處容身。
小萦是她的第一個朋友,是她失去家人後,好不容易重得的家人,她怕被再次抛棄,拼命思考自己能為小萦做什麽,但除了那些雜事,她一個都想不出來。
比起小萦,比起其他人,她太沒用了。
對小萦來說,她只是累贅。
她不想成為累贅,不想小萦有一日後悔帶她離開白鹿觀,不想小萦有一天跟她說,拿着這筆錢自己去過日子吧。
只要一想到可能有那麽一天,她怕得每天晚上睡不着。
這些恐懼,她沒有人可以說,更不敢讓小萦知曉——她不僅沒有用,還如此膽怯。
這般沒用的她,配做小萦的朋友嗎?
“我覺得,姬姐不缺丫鬟。”秦疾想了想。
他的話讓霞珠如墜冰窖,強忍在心中的酸澀立即湧上了眼眶。
“但只要是人,就一定會缺朋友,缺家人。”秦疾再次看向霞珠,鄭重道,“擔心姬姐受寒生病,特意為她熬姜湯的人,不一定是丫鬟。但一定是朋友,是家人。旁人壓着她去泡湯喝藥,要強的姬姐定然不從。但若是朋友,家人,姬姐就會顧及對方心意順從。”
秦疾怕自己渾厚的音量吓到她,特意放輕了聲音,笨拙地寬慰道:
“霞姐,其實你已經找到屬于你的位置,只是自己還不知道罷了。”
“什麽位置?”
客房的門被從裏拉開,穿戴整齊的姬萦從裏面走出,身上還帶着一股熱氣騰騰的霧氣。
霞珠那濕漉漉的眼睛實在讓人難以忽視,姬萦不悅地看向秦疾:
“你欺負霞珠了?”
鍋從天降,秦疾瞪大眼睛。
“小萦!是我剛剛想起明鏡院主她們了……不過已經沒事了。”
霞珠手裏端着姜湯,只能努力擡起一邊肩膀,用肩頭的衣裳蹭掉了臉上的淚痕。
“你看,這是我給你熬的姜湯,你趁熱喝。”她笑得可憐巴巴,讓人心生憐愛。
那濃濃的姜味熏得姬萦想吐,但念及霞珠心意,她還是接了過來,皺着眉頭一飲而盡。
喝完姜湯,她一張臉皺得跟秦疾一般老成。
“進來吧,我跟你們說說今晚的收獲。”姬萦拼命咽下喉嚨裏的苦澀味,轉身走進客房。
霞珠和秦疾連忙跟了進去,霞珠最後關上房門。
屋裏熱氣缭繞,燈火通明。姬萦把空碗随手一放,在桌前坐了下來。
“雞鳴寨的守備十分疏忽,潛進去倒是簡單,不過……”姬萦說,“我改主意了。”
“怎麽改主意了?”秦疾性子急,一聽就坐不住了,“我們不是說好,姬姐去打探路線,我們一起潛入進去,活捉賊首嗎?難道姬姐不救那些被強征的百姓了?”
霞珠也不解地看着姬萦。
“救當然是要救。”姬萦說。
“那是不從雞鳴寨下手了?”秦疾困惑地撓了撓頭。
“還是從雞鳴寨下手。”
“這……”
秦疾徹底懵了。
“只不過,不是潛入,而是光明正大拜訪。”姬萦說。
饒是秦疾,也想不出姬萦還有這般狂想,他難以置信道:
“幹他爹!這也太刺激了!難不成姬姐登門拜訪,雞鳴寨的當家就會客客氣氣請你進去喝茶?”
姬萦笑了,氣定神閑道:
“你說對了。他就是會客客氣氣把我請進去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