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021章 第 21 章

轉日清晨, 秦疾還在客房裏扯着震天響的鼾聲,姬萦已經伸着懶腰走下二樓。

霞珠走在姬萦身後,毫無預兆撞上她突然急停的背。

“怎麽啦?”她揉着撞疼的腦門, 一臉茫然。

姬萦沒有回答她,依然直直看着一處。

店小二在客棧門外掃地,笤帚反複擦過地面的聲音, 有着市井濃濃煙火氣息。

徐家大公子, 沒有護衛,一人坐在磨得發亮的舊木桌前, 安靜地用着面前的清粥小菜。

晨曦穿過客棧廳堂,為他清瘦修長的身影鍍上微弱金光。

既然他找上門來,姬萦也沒道理視而不見。徐夙隐,來意不明,卻有一顆七巧玲珑心, 怎麽不算是她追尋的人才呢?

她不請自坐在徐夙隐對面,主動搭話道:

“徐大公子, 好閑情啊。住在了心客棧, 卻要到同福客棧用飯?”

徐夙隐絲毫沒有被她話裏話外的譏诮影響,平靜自若地用着面前一碗清粥。

“今日一早,我已轉投同福客棧。”

“真巧。”姬萦似笑非笑。

“……真巧。”徐夙隐輕聲說。

霞珠默默觀察着隐有暗流湧動的兩人,為了少和男人說兩句話, 幹脆躲進廚房給姬萦加菜去了。

“徐大公子打算在淩縣逗留多久?”

按最初的計劃,今日徐夙隐就要啓程返回青州。

但現在, 他改變了計劃。

徐夙隐擡起目光, 平靜道:

“不知。”

“不知?”姬萦好笑地重複了他的回答。

“随心而行。”

姬萦掃過他面前的清粥小菜, 目光最後落在較之昨日,更加素淨的徐夙隐身上。

相較昨日, 他身上已找不出任何玉飾,僅有一個冬青紋的銀冠束發。

“徐大公子今日穿的好素淨。”姬萦故意說道。

“承蒙點撥。”

姬萦有心挑釁,對方卻始終面無波瀾,她心裏漸漸有數了,這徐夙隐也是有求而來。

“求”,自然是求她為徐籍所用。

一個愚忠愚孝的貴公子,除此以外,還能求她什麽呢?

霞珠從廚房裏端出一菜一湯,分別是豆腐湯和炒青菜碎,還有一盆剛蒸好的木桶飯,幾個熱騰騰的肉包子。

“這一頓實在是委屈徐大公子了,這窮鄉僻壤的也沒個燕窩魚翅,徐大公子不嫌棄的話,和我們姐妹再用一點?”

“不必。”

平直無波的兩個字,彈回姬萦所有的諷刺。

徐夙隐神色淡淡從桌前起身告辭。正要邁步之際,腳下頓了頓,留下一句:

“去了山寨,小心行事。”

姬萦游刃有餘的笑容從臉上消失,喉嚨裏像多了根魚刺似的,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霞珠疑惑道:“小萦和他說過你的計劃?”

“沒有。”

“那他怎麽……”

“他是神棍,猜的。”

姬萦拿起碟子裏的肉包子,狠狠咬了下去。

沒有人會喜歡一個讓自己無處遁形的人。

哪怕抛棄徐籍之子的身份,姬萦也無法見過破廟裏拔劍自刎的一幕後,對徐夙隐産生好感。

争強好勝的她震驚于有人竟然如此輕易放棄自己生命,不解到近乎憤怒。這是她忍不住擲出石子打歪那把劍的原因,也是她見到徐夙隐無法視若不見,偏要處處挑釁的原因。

她讨厭這個人。

姬萦在內心再次确認。

姬萦化怒氣為食欲,風卷殘雲般吃掉了霞珠端來的所有食物,饒是見慣姬萦大食量的霞珠,也不禁擔憂姬萦今早是否吃的太多了。

“不吃飽哪有力氣揍人?走了——”

姬萦吃飽喝足,拿起桌旁的重劍,熟練地背在身後。

“小萦,給。”

霞珠連忙拿出提前準備好的包袱遞給姬萦,又一臉擔憂地送至門口。

姬萦在城裏繞了一圈,甩掉身後的尾巴後,悄悄出了城。

與“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的潛規則相似,山寨與山寨之間,也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只要在山腳下敲響銅鑼,再燃三柱清香,拜三拜,就會有寨子裏的人前來接應。哪怕最後拒絕對方入寨,也不會傷害其性命。

這在行話裏叫做“拜山”。

姬萦曾見大伯父接待過許多拜過山的人,其中有流離失所的難民,也有犯了事無處可去的逃犯,他們不知從何處得來拜山的規矩,前來特意投靠,有些成了三千寨民的一員,有些則不得不再次離去。無論如何,大伯父都不曾傷他們性命。

“拜過山頭,再傷人性命便壞了規矩。”

那時候她懵懵懂懂,好奇問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規矩?”

大伯父摸了摸她的頭,笑道:

“越是像我們這樣的人,越是需要退路。”

姬萦在雞鳴山下敲響銅鑼後,将銅鑼扔到地上,點燃了帶來的三支清香,向着雞鳴山寨的方向遙遙拜下。

三支清香插進土地的時候,樹林裏走出十幾個全副武裝的陌生身影。

“你是什麽人?”為首之人一臉狐疑地打量着姬萦。

姬萦不慌不忙地掃過來人。

十幾個腰粗膀圓的男性匪兵,個個都有規格一致的刀劍和藤甲防身。別的不說,單論這身不似普通匪徒的武備,姬萦不得不承認昨天徐夙隐說的有道理,她小看了雞鳴寨的實力。

“出家人。”姬萦一笑,大大方方道,“想要拜會雞鳴寨大當家。”

“笑話!我們大當家豈是你想見就見的?”為首的匪兵朝地上唾了一口,嬉笑着朝姬萦走來,“不過嘛,你要是願意讨好爺爺,也不是不……啊!!”

咔嚓一聲,說話的匪兵慘叫起來,朝姬萦肩頭摸去的手以詭異的角度曲折着。

姬萦松開他的手腕,對方立即哀嚎着後退。

“上!給我拿下這個賤人!”

那愣在原地的十幾個匪兵這才回過神來,朝姬萦一擁而上。

“……規矩壞了。”

姬萦嘆了口氣,右手握住背後重劍。

“哈!”

一名匪兵沖在最前,小山般拱起的右臂肌肉推着拳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向姬萦面龐。

殘影過後,夾着風聲的拳頭擊中的只有空氣。

“什——”

潛閃躲開對方重拳,姬萦反手握劍,劍柄朝外,狠撞對方腹部!

匪兵如斷線風筝高高飛起,又重重落下。

其餘匪兵也在此時沖到姬萦面前,她手握重劍,旋風般急轉,但凡敢沖上來的敵人都被重重拍飛,剩下四個心生畏懼,躊躇不前的匪兵,姬萦沒給對方逃走的機會,一個眨眼後,四人也和他們的同伴一起,倒在地上痛呼翻滾。

姬萦利落收劍,對付這些人,重劍都不必開刃。

“山也拜過了,架也打過了。現在可以帶我去見大當家了吧?”

最終,姬萦接受他們的要求,被蒙住眼睛帶往山寨。

她在山寨裏長大。

同皇城裏只能看書聽戲的孩子不一樣,山寨裏年紀稍大的孩子,日常游樂是騎竹馬,舞竹劍,各分陣營彼此為戰;年紀更小一些的,便扮鬼捉人,被抽中當鬼的人,要蒙上眼睛,全憑另外四感捉人。

姬萦是其中做“鬼”做的最好的人,山寨裏的孩子,曾獻給她“鬼大王”的稱號。

哪怕被蒙上了眼睛,姬萦也渾然不懼。

相比起一般的拜山人,她受到超規格的接待,她豎起耳朵,聽到有大約三十人左右的雜亂腳步聲将她團團環繞。更別提那些聞風趕來,遠遠站在一旁看熱鬧的普通寨民,他們的竊竊私語聲,興奮而好奇。

她動了動鼻子,嗅到空氣裏滿溢着油菜花特有的花香,雞鳴寨中似乎種了大量的油菜花。油菜花既可以上桌,也可以榨油,是春天常見的作物之一。除此以外,偶爾也會飄過一陣混合着青草味的牲畜糞便氣味。

根據姬萦的經驗,有越多墾種農田和牲畜的山寨,越不輕易下山劫掠。越是以劫掠為生的野蠻山寨,寨中越是不事生産。

向往安定是人的本性。沒有人天生喜愛刀口舔血的生活。

但是就霞珠給的線索來看,劫掠往來商隊最多的就是雞鳴寨。

姬萦不覺得是自己的經驗出了錯,相反,這更加驗證她心中的猜測。

“站住!”

姬萦眼上的布條被解開了,兩個兇神惡煞的匪兵站在面前。

“進去,我們當家的在裏面。”

姬萦邁進眼前的花廳。

金光閃閃“聚賢廳”三個大字龍飛鳳舞在大紅酸枝挂匾上,一個身材威武的長須男子坐在披着虎皮的八仙椅上,陰鸷的視線将姬萦從上到下打量了個遍。

在他身邊,還有一左一右各四個虎視眈眈盯着姬萦一舉一動的骨幹成員。

“就是你打傷了我們十四個兄弟?”當家的率先發難,“好大的膽子,敢到雞鳴寨來撒野,就不怕有來無回?”

姬萦就像看不見那一群面露敵意的男人似的,一派輕松的神色。

“當家的此言差矣,若我真的想來貴寨撒野,那三炷香一開始就不會帶來。”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會知道我們山寨的規矩?”

“紅塵一粟罷了,只不過在機緣巧合下,曾與山寨打過交道。”

“我知道你,一個背着重劍,身負怪力的古怪道姑。”虎皮椅上的男人完全靠在椅背上,防備的目光一直盯着姬萦,“你和淩縣縣令打了賭,不在城裏忙着征兵,跑到雞鳴寨做什麽?”

“自然是征兵來了。”姬萦笑道。

“什麽?”

饒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山寨當家,在姬萦理直氣壯的回答裏也不禁失去平靜。

他從虎皮椅上坐直了身體,帶着一絲惱怒瞪着姬萦。

“當家的息怒,還請平心靜氣聽小冠一言。”姬萦昨夜已經想好說辭,平靜自若地說道,“淩縣縣令強征暴斂,激起民憤無數。雞鳴寨想必也受了許多剝削強迫。我觀雞鳴寨裏炊煙袅袅,寨民安居樂業,如果有一個機會能夠使雞鳴寨擺脫淩縣縣令控制,寨民重歸良民身份,豈不是皆大歡喜?”

“胡言亂語!”當家喝道,“你蒙着眼睛進來,能看見什麽?”

“有心自然就能看見。”

雞鳴寨當家冷笑一聲,不以為意。

“三言兩語就想空手套白狼,未免也太過天真。我看你是個女子,又按規矩拜過山頭,今日就留你一命,放你下山。你要是不識好歹,繼續糾纏,就別怪我們以多欺少——”

随着他話音落下,身邊那八名山寨骨幹都紛紛握緊了手中武器,怒目圓瞪着姬萦。

姬萦孤身面對一衆匪徒,渾然不懼。

“我倒是可以下山,但你就要被怪罪了。”

虎皮椅上的當家哈哈大笑道:“笑話!老子能被誰怪罪?”

“當然是真正的雞鳴寨大當家。”姬萦泰然自若地選了花廳裏一張空的椅子坐下,重劍靠在手邊,“我來這裏,是他請我來的。”

虎皮椅上的男人勃然變色,殺意從眼中暴射而出。

姬萦渾然不懼,泰然自若。

半晌後,掌聲從花廳背後的暖閣中響起。

一個瘦高的身影從簾後走出,穿青色圓領錦袍,腰上挂着一串色澤上佳的珠型翠玉。赫然是淩縣裏主動資助姬萦的雲天當鋪掌櫃!

尤一問似笑非笑出現,先前在虎皮椅上狐假虎威的男人立時恭恭敬敬地前去相迎,其他山寨成員則紛紛叫道:“大當家!”

看到尤一問出現,姬萦就知道此事已經十拿九穩。

她更加悠閑,拿起桌上的空茶盞望了一眼。

“尤掌櫃,你們山上缺水啊?”

尤一問笑道:“倒茶。”

很快,姬萦面前就擺上了一盞熱茶。尤一問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兩人面對面而坐。

就像雲天當鋪的茶室時一樣。

只不過,同樣的人卻有了全新的身份。

“尤掌櫃——我是該叫你尤掌櫃,還是大當家的好?”姬萦笑吟吟道。

“随仙姑喜歡,若不介意也可直呼在下姓名。”尤一問笑道,“不知仙姑是從何處看出端倪的?”

“何處?”姬萦微微一笑,“不止一處。”

“哦?還請仙姑解惑。”尤一問客氣詢問,絲毫不像一個山寨的最高首領。

“一,我提出武力征服雞鳴寨時,你神情不對;二,淩縣城外三寨自成立以來互不侵犯,彼此相安無事,這有違常理;三,雞鳴寨屢次對過往商隊出手,罕有失手,但你們從不将官車列為目标。”

尤一問耐心聽姬萦講完,笑了。

“其他暫且不談,就最後一條,不對官車下手是絕大多數山寨共同的默契,如何能算端倪?”

“雞鳴寨成立不過六年,犯下的劫掠案卻多達上千,如此一個喪心病狂欲壑難填的匪寨,卻始終恪守最初的底線,不對官府下手,尤掌櫃,不覺得奇怪嗎?”

“……是有些奇怪。”

“不奇怪,因為這并非雞鳴寨的底線,而是淩縣縣令的底線。”姬萦說。

尤一問微笑着示意姬萦繼續說下去。

“淩縣城外三個匪寨,有兩個都是這一任縣令到來後出現的。這三個匪寨各自占山為王,互不侵擾,偶爾遇到強敵,還會聯手禦敵,這般寬廣胸襟,恐怕連同朝為官的九大節度使都要甘拜下風。”

“再加上三大匪寨哪怕兵強馬壯也能夠忍住貪念不對官府下手,事實便很明顯了。雞鳴寨、虎跑寨,清泉寨,都是淩縣縣令,甚至暮州太守斂財的工具。”

“就算如此,”尤一問笑道,“又如何能斷定雲天當鋪掌櫃和雞鳴寨的關系呢?”

“雲天當鋪裏你招待我用的茶具。”姬萦說,“出自官窯,是宮廷用品。一個小小縣城的當鋪掌櫃,竟然使用內窯造物,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得自貴人賞賜。而淩縣之中,除了一個淩縣縣令,我想不到更符合的人選。”

“宮廷造物雖然珍貴,但為什麽不能是在下接收的典當之物?”

姬萦悠然一笑:

“若你真是普通商人,若它真是典當之物,它就該珍之重之的封存起來,以待轉手賣出高價,而不是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茶盞,呆在你靜室的桌上。”

尤一問啞口無言,半晌後,他釋然地笑了起來。

“在下果然沒有看錯,仙姑有勇有謀,非同一般。”

姬萦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放到尤一問面前的桌上。

“這是尤掌櫃給我的三百兩。”姬萦直視尤一問的雙眼,“我不要你的銀子,我要你的人。”

花廳裏寂靜無聲。

“……姑娘這是難為在下了。”尤一問開口,神色淡淡,“在下的難處,姑娘已經知曉。淩縣縣令貪得無厭,遲早會自取滅亡,雞鳴寨現今就像處于懸崖之上,随着淩縣縣令胃口越來越大,雞鳴寨每次下山都傷亡慘重,寨民們怨聲載道。”

“若不能扳倒淩縣縣令,山寨遲早會被他拖累至死,但若投誠作淩縣兵,便成了看家護院的狗,沒有人會珍惜一條狗。死了再去尋來便是。”尤一問沉下臉,“……在下絕不會讓寨裏的無辜百姓成為淩縣縣令的替死鬼。”

“如果不作淩縣兵呢?”

尤一問一愣。

姬萦一改先前的散漫作風,轉身正對尤一問,鄭重道:

“實不相瞞,我欲前往天京勤王,尤兄可願随我在亂世成就一番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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