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028章 第 28 章

翌日, 陰雨綿綿,太守府派一名小厮到桃李客棧來請姬萦登門。

姬萦正在與徐夙隐他們同桌吃飯,既然有人買單, 她也不客氣,用大魚大肉來開啓一天之中的第一頓。

小厮站在客棧門口,等着引她去太守府, 姬萦讓他稍等, 轉身回了客棧,交代秦疾照顧好霞珠, 一切随機應變。

至于正在喝粥的徐夙隐嘛,她覺得這裏最不需要擔憂的就是他了。

于是,她在小厮狐疑轉為震驚的目光中背起重劍,大步雷霆地跨出了客棧。

“走吧,勞請帶路。”

一炷香的時間後, 姬萦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馬車車廂明顯地晃了幾晃,拉車的馬兒不舒服地抖動頭顱, 噴了個響鼻。

“請吧。”

太守府門口, 站着身穿青色長衫,管家模樣的人。接下來,姬萦由他引入太守府大門。不同于昨日的喧嚣,今日的太守府安靜得像是一座陵園。

從回廊和廳堂一閃而過的丫鬟和小厮, 面黃肌瘦,腳步飄浮。

姬萦用眼角餘光打量着身邊這位緊閉嘴唇的管家, 長衫上打着異色的補丁, 布鞋有着開裂後反複縫補的棉線, 管家本人卻有着紅潤的臉色。

庭院裏種着梅樹,枝頭上的花已經落盡了, 寒梅的香氣卻依然殘留在空氣中。

管家在一間梅樹掩映的房門前停下腳步,神情謹慎地上前叩響了房門。

“老爺,客人已帶到。”

片刻後,門內傳來一聲應答。

“進來吧。”

管家這才推開門扉,裏面露出書房一角。姬萦正想進入,管家伸手将她攔住,垂着眼睛,看似客氣地說:“書房乃清淨之地,銳器還請客人留在門外,小的代為保管。”

姬萦愣了愣,倒沒多猶豫,解下背上的重劍拿在手裏。

“你最好再叫一個人來。”她好心說道。

“客人放心便是。”管家無動于衷道。

既如此,姬萦把重劍扔給他,後者抱着劍一個踉跄,生生被劍壓倒在地。

而姬萦,已經一步跨進書房。

屋內半開着窗,牛毛似的細雨穿過燈籠花窗的縫隙,落在長條的黃花梨禪椅上。一個留着長須的中年男人,穿着灰色道袍,盤腿坐在案幾前,正聚精會神地研究一張殘譜。一只雪白的西施犬,穿着藍綠色小襖褂,端坐在中年男人腳邊,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踏入書房的姬萦。

男人頭也不擡,說了句:“稍坐。”

姬萦依言坐到案幾對面,目光掃過書房裏排列整齊的書櫥和滿滿當當,厚度不一的書冊。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梅香,書桌上的黑漆假山香爐有細煙正在向上攀爬。

書房裏看不到明顯的金玉飾物——明顯的。在市井百姓眼中,這應當是一間樸素無比的書房。然而,姬萦卻看見了一些不明顯的東西——木匾額,金絲楠木的;毛筆,雕漆紫檀木的;狗兒身上的小褂,金寶地錦的。

房間裏寂靜無聲。

許久之後,案幾對面的中年男人放下殘譜,忽然如夢初醒。

“這已過去多久了?實在是失禮了,這棋譜我已研究了數日,總算有了些心得,這才如癡如醉,怠慢了貴客——”

中年男人撫着胡須,低聲喝道:“還不給客人倒茶?一個個的,都睡着了嗎?!”

一名穿粗布衣裳的婢女聞言走出,為姬萦斟上一杯熱茶,另一名穿粗布襦裙的婢女,則端上一盤夾着蜜餞的大紅棗。

這種下馬威姬萦在宮中見得多了,此時根本不放在心上。

她拱了拱手,笑道:“大人肯撥空接見,已是纡尊降貴,小冠十分感激。”

女子行禮,當然不是拱手禮。但姬萦為圖方便,一直是以拱手禮和揖手禮為主,她是習慣了,岳宗向卻是第一次見到女子向他行拱手禮,詫異的目光在姬萦身上一掃而過。

“不必多禮。我聽說,你拿着白鹿觀的信物——你和姜榆是什麽關系?”

“姜大夫是我們上任主持明鏡觀主出家前的丈夫,小冠明萦,是明鏡觀主的親傳弟子,現任白鹿觀觀主。這是小冠的度牒。”

姬萦拿出提前準備好的度牒,雙手呈給對方。

岳宗向接了過來,和此前的官差一樣,也沒看出手中度牒有一半純屬贗品。

他把度牒還給姬萦,端起一盞茶,随口問道:“魯平縣離鳳州也不近,你是特意來鳳州的嗎?”

“非也,小冠此次北上,是為了響應陛下發出的英雄令,前往天京勤王平叛。”

岳宗向差點被一口茶嗆個正着。

先前見姬萦行拱手禮還能按捺不動,現在再忍不住了,岳宗向瞪着被打破平靜的眼睛,上上下下把姬萦掃了個遍。

“你?一個女人?去天京平叛?”

“正是。”姬萦當沒看出他臉上的質疑,神色如常道,“上任主持知我志向,才讓姜大夫将這枚玉佩交給我。”

她從袖中掏出玉佩,放于案幾上。

“姜大夫說,見了這枚玉佩,為人正直,忠君愛國的鳳州太守便會助我一臂之力。”不管三七二十一,姬萦先把高帽子給對方戴上再說。

岳宗向撫着須尾,唇畔隐有笑意。

“你有報效家國之心,于情于理,我都應當予以鼓勵。更別說姜神醫治好了困擾我多年的頭疾,當年,我便立下承諾,若姜神醫今後有求,我岳某人定然鼎力相助。只不過——”

他話鋒一轉,放下撫須的右手。

“戰場刀劍無眼,你身為女子,去了天京,又能做什麽呢?”

“自然是上戰場殺敵。”姬萦說,“小冠在白鹿觀學了一身武藝,又機緣巧合得兩千壯士來投,現在恰是挺身而出的時候。”

姬萦說話的時候,擡頭挺胸,神色間自有意氣。岳宗向承認她看上去和普通女子不同,但到底是個女子,要他相信姬萦能夠上陣殺敵,他倒更相信姬萦所謂的“學了一身武藝”,是會耍幾個劍花。

姬萦激了一将,主動說道:“是與不是,大人一試不就知道?”

她從禪椅上起身,向着岳宗向行了一禮,擲地有聲道:

“小冠明萦,願同大人手下的善戰者一較高低!若是輸了,我自會羞愧離去,再不提北上之事,但若是贏了,還請大人認真考慮小冠的請求。”

……

太守府的後花園中庭裏,湊熱鬧的丫鬟和小厮擠滿了洞門。

姬萦和軍中好手的比試甚至驚動了後宅的女人,三個布裙荊釵,身形消瘦的年輕女人相繼出現在涼亭中,遠遠眺望着中庭,神色間露出一絲擔憂,時而竊竊私語。

“明萦道長,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岳宗向撫着長須,對中庭裏的姬萦說道,“賈十在軍中也算有名有姓的人物,你若是想證明自己,大可以用其他方法,何必铤而走險。”

名叫賈十的,乃是此時恰好在太守府辦事的軍中校尉。雖然個子不高,但身形寬闊,就連手腕也比尋常男子要粗上兩倍,像頭勾着背站立的棕熊。賈十聽聞有不自量力的女人要與軍中好漢比試,特意來到岳宗向面前毛遂自薦。與他同行的十幾名官兵,為了看熱鬧也紛紛聚在廊下。

此刻,賈十與姬萦隔着十步距離,附和着岳宗向的話,哈哈大笑起來:

“是啊!仙姑如花似玉的一張臉,叫俺打傷可是不美。”

“這就不勞煩你擔心了。”姬萦笑眯眯道,“出家人慈悲為懷,開始之前,小冠要給你一個忠告。”

“什麽忠告?”

“等會別說話,免得開口的時候咬斷自己的舌頭。”

“哼——”賈十臉上的笑容消失,他噼裏啪啦地捏了捏自己的拳頭,“我讓你三招,不用武器,來吧——”

話音未落,姬萦身影先至!

她的速度太快,幾乎讓旁觀的人都沒反應過來!

随身背着四十四斤重的巨劍,并非是特意引人注目,這本身便是一種鍛煉。

如果姬萦帶着四十四斤的負荷依然能行動如常,那麽當她沒有那四十四斤的重量,她真正的速度該有多快?

賈十反應過來的時候,十步的距離已經消失不見,姬萦現身在他身前。

他面色大變,緊急後撤,但右腳剛一向後挪動,下巴就有骨裂的劇痛傳來!視野跟着被迫上揚,矮個壯漢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陰沉的雨空映入了眼簾。時間仿佛凝滞,連綿的針雨自穹頂洋洋灑灑而下,他的身體在莫名的沖力下緩緩向上,然後——

抛下!

砰地一聲,賈十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下砸了下來。

一縷血跡從他胡子拉碴的嘴邊流了下來。

姬萦好整以暇地站在不遠處,輕輕甩了甩剛剛打人的右手。

“牙齒碎掉總比舌頭斷了的好。感謝無量天尊,不必謝我。”

“你他娘的——”

賈十掙紮着從地上重新站了起來,他往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唾沫,面露兇狠地抽出了腰間的軍刀。

他放低重心,兩只熊掌一般壯碩的腳掌用力勾住地面,軍刀緩緩橫至身前。

“再來!”

姬萦微微一笑,明麗的臉上盡是肆意潇灑。

她再次飛身攻向壯漢,這次後者有了準備,下蹲躲避的同時,軍刀向姬萦小腿橫劈而來!

姬萦順勢踩在銀色的刀面上,再如身姿輕巧的野貓那般,借力彈跳,在空中一個翻身,穩穩落在賈十身後。

賈十剛想閃躲,姬萦的右手已經牢牢桎梏在他脖子上。

周圍鴉雀無聲。

躲在洞門後的丫鬟小厮已經忘記了隐藏身形,呆呆地站到了洞門外;涼亭裏觀戰的後宅女子不知何時站了起來,驚愕不已地望着中庭裏的兩人。

岳宗向撫須的手早已停在了半空,上不去也下不來。

賈十身為軍中好漢的自尊心就像那把被姬萦踩在腳下的軍刀,沾滿了雨後的泥濘。

他怒吼一聲,反手将軍刀刺向身後的姬萦!

姬萦一腳掃翻賈十,他手中的軍刀自然偏離了方向,擦着空氣刺了過去。姬萦将人掃翻在地後,一腳踩在他的手腕上,賈十慘叫一聲,軍刀從掌中無力跌落。

分出勝負的整個過程,不過一盞茶時間。

姬萦都覺得贏得毫無難度,她擔憂這份表演不能為她贏得岳宗向的軍費資助,擡頭看向岳宗向,十分真誠地發問:

“要不……你再換個人來和我打?”

“簡直是欺人太甚!”

一聲大喝,原本站在廊下觀戰的一名官兵氣勢洶洶走出。他身形高大,一身肌肉像是剛從石頭上鑿下來的,緩緩抽出腰間長刀走向姬萦。

“我給你拿起武器的時間——”官兵說。

“不必了。”姬萦笑得燦爛,“對付你,拳頭就夠了。”

姬萦的挑釁讓官兵瞬間發怒,他握着長刀沖向姬萦,想要從正面沖破防衛。

剛剛的賈十,姬萦主要是靠敏捷和技巧,而這一次,她打算換一種方式。

她不慌不忙站在原地,揉着手腕等待官兵沖來。

終于,刀劍近在咫尺——

姬萦猛地握住官兵的手腕,反身逼近,握着官兵的手腕,用力往外一摔!

咚!

八尺壯漢,硬生生被姬萦從背上摔了出去!

官兵的後腦勺磕在地上,暈頭轉向,喪失了起身的能力。姬萦站直身體,看向走廊裏剩下的官兵們。

“別麻煩了,”她微微一笑,“一起上。”

一炷香時間後,姬萦是唯一還站立在中庭的人。

十幾名官兵,歪七倒八地躺在地上哀叫。

岳宗向沉默不語,半掩在胡須下的薄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直線。

啪啪啪——

飄着小雨的空中,響起了響亮的拍手聲。

姬萦擡頭望去。越過重重院牆和屋檐,視線落在太守府樓閣三層的地坪窗上。

年輕的紅裙公子披散着長發,曲着一條腿坐在欄杆上,腳邊是一瓶打開的酒壇。他遠遠看着獨自站在中庭的姬萦,嘴邊挂着一絲嘲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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