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032章 第 32 章

丫鬟平時被壓迫得久了, 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在太守府,閑言碎語也是大忌。遇上一個願意傾聽的好心人,一不留神就說了太多。

等到回過神來, 她臉色發白,雙膝一軟就要給姬萦跪下:

“姑娘,這些話奴婢都不該說, 求求你, 千萬不要告訴我家老爺……不然,奴婢沒命是小, 牽連了小娘是大……小娘是府中對奴婢最好的人,奴婢不能害了她……”

姬萦連忙将人一把撈起,再三保證:“你放心,你說的這些,我們姐弟三人都不會往外透露一個字——”

她一個眼神, 霞珠和秦疾也連忙答應保證。

丫鬟這才逐漸鎮靜下來。

“你別着急,這點銀兩是我的心意, 你帶回去給你家小娘, 讓逝者早日可以入土為安。”

姬萦從袖中掏出一點碎銀,大約□□兩銀子,不由分說地塞到丫鬟手裏。

“這怎麽能行,我不能……”

“你能在這裏恰好遇見小冠, 便是祖師爺的好意。姑娘,快收下吧。”

姬萦再三勸說, 丫鬟這才含着眼淚收下銀兩, 感謝姬萦的恩情。

恰逢此時, 雨後天晴的空中傳來一陣幽怨的琴聲。

姬萦擡起頭,發現那座高聳在鳳州城內的樓閣, 又拉開了四面的簾子。一名貌美的白衣女子正在撫琴,散發袒胸的美青年被衆佳麗簇擁,正在畫案前揮筆灑墨。

丫鬟也看見了這一幕,她帶着同情說道:“畫畫的那是我們公子,你們第一次來的時候,老爺就是在為公子的事情大發雷霆……”

“你們公子是怎麽了?”姬萦早就對這位離經叛道的太守公子産生興趣,試探着問道,“我聽街上的人說,你們公子似乎是得了什麽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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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才沒瘋呢!公子比他們任何一人都要清醒!”丫鬟揚聲為自家公子辯解,“奴婢知道外邊的人是怎麽說公子的,可他們什麽都不懂,公子是個好人……”

“你能不能和我說說這位公子的事?”姬萦諄諄善誘道,“說不定小冠也能夠幫他呢。”

丫鬟猶豫片刻,還是開口了:

“我們公子從前不是這樣的……自從我們老爺的原配夫人四年前去世,公子一把火燒了祠堂後……就變成這樣了。”

“火燒祠堂?”姬萦的興趣是越來越濃厚了,“看來你家公子和太守之間是水火不容啊。”

“是啊,”丫鬟面露惋惜,“公子文武雙全,年紀輕輕就中了會元,要不是出了這事,現在恐怕已經是狀元了。老爺除了把他關在樓閣裏不讓出門,也沒有別的法子。畢竟……再怎麽說,公子也是老爺唯一的兒子。”

“你們公子叫什麽名字?”姬萦已經生出一個主意。

“公子姓岳,單名一個涯字。”丫鬟看了眼天色,“奴婢不能再耽擱下去了,這銀子要馬上交到棺材鋪掌櫃的手裏,奴婢還要回府複命……”

“也好,免得你家小娘擔心。”姬萦笑着拱了拱手,丫鬟感激地一福身,匆匆跑到緊閉的店鋪門前,“掌櫃的,快開門,我有錢了……”

木門馬上開了,掌櫃的看了一眼丫鬟手中的碎銀,讓她進了店。

丫鬟和掌櫃都進了黑漆漆的店鋪,姬萦把手兜在道袍寬大的袖子裏,若有所思地望向太守府閣樓的方向。

岳涯還在作畫,琴聲依舊沒停。

考上過功名,又會武藝,還是鳳州太守的獨苗苗,本來前途一片大好,卻要自毀前程——燒祠堂,穿女裝,和莺莺燕燕混跡在一起。

很怪。

很怪。

但是,奇才哪有不怪的?

“我想和他見上一面。”姬萦說。

姬萦的話把霞珠和秦疾都吓了一跳。

“你要怎麽見?”秦疾瞪大眼睛。

“太守會讓你見他嗎?”霞珠滿臉擔憂。

“那丫鬟是偷偷出來的,必是走的掩人耳目的角門。”姬萦說,“霞珠,秦疾,你們先找個地方藏着,待她出來了,尾随其後,找到太守府的後門在哪兒。記下來再告訴我。”

“那你呢,小萦?”霞珠看着她。

“我再随處走走。”

三人分頭行動後,姬萦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太守府的位置,徑直往東面走。沿着東走了大約一盞茶時間,她在一家三層的酒莊前停下腳步。

姬萦裝作想為自己的道觀尋個長期供酒商的樣子,找到酒莊老板,一番談笑風生後混進了酒莊三樓。

如她所料,從酒莊三樓的窗戶望出去,能将太守府一覽無餘。

“來,這是今年新釀的姑娘酒,道長試試。”酒莊掌櫃拿着一碟芳香撲鼻的新酒回來,熱情地介紹給姬萦。

姬萦接過瓷碟,先端到面前,用鼻子嗅了嗅,再用嘴唇抿了抿,由衷贊嘆道:“爽而不膩,厚而不重,果然是好酒。”

酒莊老板聞言更加驕傲,挺起胸脯道:

“不是我吹牛,這鳳州城裏最好喝的酒必定是我們陳記酒家所出。”

“确實如此,怪不得我聽人說,陳記酒莊的酒一向是供不應求。”姬萦笑道,“有這麽大的生意,掌櫃的恐怕夜裏也不得空閑吧?”

“那倒不至于,我們差不多酉時就不幹了,用我娘子的話來說,這錢啊,是掙不完的。把自己身體累壞了反而劃不着。”酒莊老板笑呵呵道。

姬萦又試了幾種酒,在酒莊老板來回奔波的空當裏,将太守府的大致構造記在心中。

比起從角門潛入,現在她想到了更快捷的方法。

覺得差不多了,姬萦花了二兩銀子買了一壇好酒,以回去考慮為由告別了酒莊老板。

提着酒壇走出酒莊,天空落起了濛濛細雨。姬萦一開始沒放在眼裏,沒想到走到半途,雨突然大了,一改之前溫柔細碎的模樣,變成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地往頭上砸。

不得已,她躲進了臨街的商鋪屋檐下。

這鳳州的天氣真怪,一會天晴一會下雨,絲毫沒有預兆!

姬萦被迫困在屋檐下,只能沖着瞬間灰沉沉的老天發牢騷。

那壇為她打掩護的酒,随意放在腳邊,無聲地散發着幽幽酒香。

因為突降大雨,街上原本不多的行人俱都行色匆匆,有傘的趕緊打傘,沒有傘的,只能把荷葉或者雙手擋在頭頂,焦頭爛額的疾步快走。

在姬萦躲雨的商鋪對面,一個在路邊兜售油紙傘的老妪,正慌慌張張地收撿撐在地上的貨品。

她年歲已高,行動不便,只是彎腰撿起一把傘,都顯得跌跌撞撞。

往來行人很多,但沒有一人為老妪停下腳步。姬萦看不下去,踏進雨幕,沖到老妪身旁,幫她撿起地上撐開的油紙傘,收攏後扔入竹簍。

老妪來不及道謝,急匆匆地從懷中掏出一塊雨布抖開,想要蓋在竹簍上。

油布抖開後,幾個老鼠啃出的崎岖怪洞和姬萦尴尬對望。

“哎呀,奇怪,奇怪啊,昨日還沒有的……真的,小姐,老朽不是騙人……”老妪慌張不安地絮絮念着,将油布蓋在竹簍上,渾濁的雨水從老鼠洞裏流出,嘩啦啦地滴在色彩鮮豔的油紙傘上。

老妪見狀又脫下纏在腰上的破布,勉強蓋住了油布上的破洞。

雖然她有幾十把樣式各異的傘,但她一把都不舍得打。

老妪頂着被雨打得半濕的白發,無措又讨好地向姬萦笑了笑,那被溝壑一般深邃的皺紋擠占的卑微笑臉,讓姬萦心中一酸。

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

她脫下身上的外衫,不容拒絕地披在老妪雪白的頭上。

“使不得,小姐——使不得!髒了你的衣裳!”老妪極為慌張,想要脫下她的外衫,姬萦已經抱起竹簍,往路邊可以擋雨的地方去了。

老妪見狀只能抓着她的外衫急忙跟上。

姬萦抱着竹簍冒雨前進,竹簍裏少說也有二三十把傘。老妪的油布和破布帶保護着傘,而姬萦保護着老妪。

傘,無法擋雨。

多麽滑稽。

忽然之間,姬萦頭頂的雨停了。

傾盆大雨,被阻隔在了方寸之外。

她停下腳步,驀然回首,青玉色衣裳,墨發束帶的徐夙隐撐着傘站在身後。他的神情依然那麽孤高冷淡,月色的發帶和烏黑的青絲,都在蕭瑟的風雨中輕輕晃動。

他散發着淡淡光輝的臉,和身後那輪在雲層中若隐若現的月亮相映成輝。

姬萦抿了抿唇,沒說話,繼續把竹簍抱到可以擋雨的屋檐下放了下來。

老妪追了過來,連連向姬萦道謝。

“老夫人,這把傘你拿去罷。冷雨傷身,莫要生了病。”

徐夙隐輕聲說,将手中素淨的紙傘收攏後遞給老妪。

老妪見他周身氣度不凡,不敢收他的傘,惶恐地推拒了幾次後,徐夙隐将舊傘直接放到了老妪手裏。

有了傘,她就不必怕雨水打濕貨品,也不怕自己着涼生病,更可以繼續兜售她的商品了。

老妪向兩人再三道謝後,用手挎着竹簍,另一只手打着傘,朝人群聚集的地方挪着小腳去了。

留下姬萦和徐夙隐二人,站在簡陋的屋檐下,看着雨水從長有青苔的滴水瓦上如小溪般潺潺流下。

姬萦還心有悶氣,不想主動與他搭話。

可他一言不發站在身旁,比她還沉得住氣,姬萦就舌頭發癢,關不住嗓子了。

“大公子先前可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用意?我本以為大公子會把老婦人的傘都買下來,沒想到大公子是把自己用舊的傘送給了她。”姬萦笑着開口,暗中挖坑。

“我沒想那麽多。”徐夙隐淡淡道。

“那大公子想的是什麽?”

“一個賣傘卻不舍使用的人,即便我買傘相贈,她亦不會使用。”徐夙隐說,“我想的,只是如何使她少淋一場雨。”

他頓了頓,聲音裏多出一縷愁緒:

“我能做的,僅此而已。”

姬萦沒料到是這樣的回答,愣在原地。

的确,如果徐夙隐剛剛買下老妪的傘再轉贈給她,最大的可能,也只是老妪收回貨品,重新兜售。老妪淋雨的結局不會改變。

但現在,老妪撐着傘在雨中來去自如,竹簍裏的油紙傘* 也少了一大半。

兩種結局孰強孰弱已經很明顯了。

姬萦沉默片刻,開口道:“想不到連這種瑣屑小事,大公子也想得如此透徹。”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然今皇權勳爵、地方官僚、鄉紳富戶,而使民的價值比一鬥米,一把傘更低。”

他的聲音慢慢垂落下去,變得低不可聞。

姬萦又是好一會沒說話。短短片刻,她的心情已經十分複雜。

“有時候我真不明白,從大公子嘴裏說出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都是真的。”

他忽然擡起長而直的睫毛,姬萦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眼神。

徐夙隐的目光和滴水瓦中流下的雨水一樣冷涼清澈。

“我未曾對你說過假話。”他說。

在姬萦愣神的剎那,他已經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茫茫的雨幕。

“我知道你心有不悅的是什麽。‘天下英雄絕跡’——我早已表态過。”

他輕聲說,帶着一絲悲涼。

“那是我的親生父親,身為人子,我還能如何評價呢?”

姬萦心中對他的那點埋怨,在他如水般悲哀的眼眸中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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