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031章 第 31 章

姬萦正磕着瓜子, 等着霞珠和秦疾用完晨食,客棧對門的茶樓忽然爆發出如雷的喝彩。

正好小二在旁邊一桌收拾客人留下的殘羹,姬萦揚聲問道:

“小二哥, 對面怎麽這麽熱鬧?”

小二把抹布往肩上一甩,笑嘻嘻地說:“客官有所不知,每到雙數日, 這山海茶樓就有百事通講四海新事, 昨日是在講九大節度使的事跡,今日講什麽, 小的就不清楚了。”

“講官府的閑話,就不怕被人抓起來?”姬萦問。

“嗐!”小二讪笑一聲,“從前是不敢的,現在官府自己都顧不過來,哪兒還管得了這麽多?”

姬萦心生興趣, 決定去聽聽那所謂的百事通在說些什麽。

霞珠無條件跟她行動,秦疾一樣八卦之心熊熊, 至于徐夙隐和水叔, 他們無事可做,便也跟着一道來到客棧對面的山海茶樓。

衆人一進茶樓,恰逢坐得滿滿當當的大堂爆發出一陣大笑。

“小二,樓上還有雅間嗎?”水叔叫住茶樓小厮模樣的人。

“坐雅間還有什麽意思?我就坐大堂了。”

姬萦踩碎一地瓜子殼, 徑直走到空着的一張茶桌前坐下。霞珠見狀,連忙占住她左手旁的位置。

水叔拿不了主意, 猶疑地看向徐夙隐。

“不必鋪張。”徐夙隐淡淡四個字, 已經避開地上的瓜皮果屑, 走到了姬萦對面的空位坐下。

水叔擰着眉站在徐夙隐身後,像一尊怒目圓瞪的護法。

“水叔, 坐下罷。”徐夙隐說。

“老仆站着就行。”

“坐下罷。”

“公子不必挂念,這裏魚龍混雜,不定會發生什麽。老仆還是站着的好。”水叔用冷酷的視線掃射着所有行動可疑的人。

“坐下。”

“……是。”

在這場小插曲過後,臺上喝茶潤嗓的百事通也休息好了,他展開一把白面扇子,裝模作樣地搖了兩下,繼續說道:

“剛剛我們說到,這華陽節度使朱齊仁到處坑蒙拐騙,借糧不還,這一回啊,他就遇上硬茬了——青隽節度使徐籍,我們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約定還糧的時間到了,朱齊仁還不起糧,宰相一聲令下,早已蹲守在邊境上的青隽大軍浩浩蕩蕩開往華陽——”

人群中有人質疑:“大軍都到了邊境線,朱齊仁還沒得到消息?”

“勿急,勿急,且聽我繼續分解——戰敗之後,華陽節度使遭嘩變的軍士所殺,華陽自此變成徐籍的地盤。聽說,青隽大軍離開的時候,華陽硬沒剩下一粒糧,連華陽寺的金佛都少了一層皮。”

“至于為什麽青隽大軍開到邊境,朱齊仁也沒得到消息……徐軍為了秘密行軍,把沿途的幾個村莊都屠幹淨了,連個黃發小兒都沒留。人都沒了,消息還怎麽走漏?”百事通把白面扇擋在嘴前,故弄玄虛地說:“我還聽說……這華陽節度使朱齊仁,其實從未借過徐籍的糧。”

大堂中一片恍然大悟的感嘆聲:

“大奸臣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

“這天下的亂局就是他一手開始的——”

“話不能這麽說,要是沒有宰相,三蠻早就打到這裏來了,你還能好好坐在這裏喝茶嗑瓜子?”

說徐籍壞話,姬萦愛聽。誰叫他偷竊皇權,躲在傀儡身後當攝政宰相呢?

“大公子,這事你一定知道內情,不如跟我們說說其中曲折?”姬萦調笑道。

徐夙隐的兩根手指正在擺弄桌上的一粒瓜子,瓜子尖在他瘦削的指間裏忽上忽下。

他頭也沒擡,平靜道:“兵者,謀略也。”

“這麽看來,大公子也認同宰相的做法?”

姬萦想要逼他看清現實,他可以為之去死的父親,是一個薄情寡義,狡詐陰險的陰謀家。這自然是出于她自身利益的考慮——希望着日後徐夙隐能夠和徐籍割席。

這并非一日之功,此時此刻,姬萦只希望他有哪怕片刻動搖,證明他們之間并非密不可分,他并非善惡不分,愚忠愚孝之人。

但他沒有。

“認不認同,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姬萦壓着一股怒意,“我想知道,大公子是如何看待宰相的所作所為的。”

霞珠和秦疾的目光都集中在徐夙隐身上,水叔強忍着沒有發話,看他憋得绛紫的臉色,可以想象只要徐夙隐一點頭,他就立馬可以向姬萦發起質問。

徐夙隐注視着手中的瓜子,沒有立即回答姬萦的問題。

過了一會,他緩緩開口:

“姬姑娘菩薩心腸,若是能做個游俠,日後一定能名揚天下。”

姬萦叫他大公子,所以他也用舊的稱呼回應。

“你譏諷我帶不了兵?”姬萦立即悟出他的言下之意。

“天地遠闊,姬姑娘為什麽偏要往戰場走?”

“姑娘”和“偏”組合在一起,刺激了姬萦的大腦,這好像是在說,她身為女子,本該在家繡花,卻舞刀弄槍,非要和男人一較高低。

牝雞司晨,大逆不道。

姬萦知道絕大多數人,那些把異議明擺在臉上的,和悄悄藏在心裏的,他們都是這麽想的。

徐夙隐,也終究是其中一人。

霞珠不安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姬萦視若未見,怒目直視對面的徐夙隐。

“原來大公子眼中的英雄就是颠倒黑白,指鹿為馬,是非不分——只要能打勝戰,草菅人命的将軍也是好将軍。”

姬萦到底還保留着理智,記得坐在眼前的是篡國奸臣徐籍的長子,不是什麽路邊的阿貓阿狗,她咽下心中刻薄的諷刺,忽然變臉,粲然一笑。

“大公子說得有理,我會好好思考,除了戰場,還有哪裏是我的容身之所。”她拱了拱手,神色平常道,“為了盡早啓程趕往天京,襄助宰相和聯軍,我先行一步。”

霞珠連忙起身,秦疾見狀也一抱拳,跟着姬萦告退了。

走出茶樓,姬萦見秦疾似在深思,故意問道:“秦弟如何看待大公子所說?”

“道理是這個道理,就是聽着不得勁兒。”秦疾露出一抹不快,“要是草菅人命的事發生在某眼前,某是決計不能袖手旁觀的——”

“君子見其生,不忍見其死。”姬萦順手拍了拍馬屁,“秦弟是個君子啊。”

秦疾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什麽君子,讀過書的大老粗罷了。”

從茶樓出來後,姬萦随心走的右手邊,說話的空當裏,三人已經走到了主街上,早市剛散,青石地板上到處可見零落的菜葉和果皮。有兩三個蹲在擔子邊,還沒賣完貨物的可憐農家,朝姬萦三人投來期待的目光。

姬萦正和秦疾說話,一名臉色蠟黃的青衫女子從路邊店鋪跌跌撞撞摔出,眼看就要跌坐在地上,姬萦順手一扶,讓女子在懷中站穩。

“……多謝姑娘。”青衫女子看見扶住自己的同是女子,松了口氣,神色凄惶地向姬萦行禮致謝。

趕人的店鋪老板也沒想到青衫女子這麽弱不禁風,輕輕一推便險些摔倒。見她被人扶起,老板也神色一輕,随後立馬又板起臉,抖着手中的雞毛撣子,義正詞嚴道:

“不管你怎麽說,最低就是五兩紋銀,一個子兒也少不了!你要不買就趕緊走,別耽擱我做生意!”

“掌櫃的,求求你大發善心……”

青衫女子還沒走到門前,掌櫃的啪一聲就關上了店門,姬萦還聽到了落闩的聲音。

“你這做生意的,好生黑心!”秦疾忍不住罵道。

隔着一扇店門,掌櫃的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了回來:

“你也知道我是做生意的,不是開善堂的!”

姬萦按住更加生氣的秦疾,走到青衫女子身前,仔細打量了她的面龐。

“剛剛我就說有些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太守府見過?”

青衫女子聞言有些慌張,不欲與姬萦搭話,轉身就要離開。

“你別怕,你的事我不會告訴別人。”姬萦放輕聲音,安慰道,“尋常人不會沒事到棺材鋪來,你是有親人去世了?”

青衫女子立在原地,右手緊張地攥着一張粗麻手帕,天人交戰了好一會,才泣聲道:“奴婢是太守府曾小娘的丫鬟,我家小娘的親姐姐,前幾日生産血崩,去了……可是主子卻拿不出銀錢幫她打一副好些的松木棺材……”

“夫家難道不管嗎?”霞珠忍不住問。

“他們一家挽褲腳的莊稼戶,今年收成又不好,手裏能有什麽錢……要是我家小娘不幫忙,他們就打算一卷席筒,随意葬了……”丫鬟哭哭啼啼道,“我家小娘為這件事已經幾宿沒睡了……白日裏天不亮又要起身勞作,幹那麽重的體力活,再這樣下去,非病了不可……”

“體力活?什麽體力活?”秦疾皺起兩道粗眉毛。

“我們老爺規定,府裏每個人都不能游手好閑,坐吃山空……哪怕是夫人,也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爺特意在太守府後院給我們開辟了一大片荒地,夫人和小姐們平日除了做女紅的功課,還要下地勞作,直到太陽下山才能歇上一歇……”

霞珠和秦疾聽得目瞪口呆。

姬萦早就覺得這太守府古古怪怪,人人腳步虛浮,只是沒想到,岳宗向的裝腔作勢竟會達到此種程度:崇尚古聖賢的儉樸之風,強制家中上下效仿,而他本人霸占虛名,私下裏卻用蝦蟹炖煮的豆飯。

自己可以給狗兒穿金寶地錦的小褂,家中側室卻連為親人打一副稍好一些的棺材都沒有餘力!

好一個虛僞狡詐、道貌岸然之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