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61、62章

第057章 第61、62章

“師父!小萦給我來信了!”

霞珠如一只快活的雨燕, 快活地撲進鳳州城最熱鬧的一家醫館。

王大夫剛剛診治完上一位病人,因而得空起身,背着手佯裝發怒道:

“好呀好呀, 原來你不背醫書,逃跑出去就是為了這個!”

霞珠挨了罵,可憐巴巴地站在原地, 嘟囔道:“不是師父自己睡懶覺起晚了嗎……”

王大夫眼睛一瞪, 霞珠不敢發牢騷了,趕緊拿着信撤退去了醫館背後的院子。

院子一角有個大青石, 平日們被學徒們當做椅子,有時候也曬曬草藥。霞珠現在就坐在這被曬得暖洋洋的大青石上,滿心期待地拆開了姬萦的來信。

這是姬萦第一次給她寄信,每一個字她都看得仔仔細細。

看着姬萦在信中描繪的波瀾壯闊的生活,霞珠多麽希望這封信永遠也不結束啊。然而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哪怕她故意放慢了速度,這封兩張紙長度的信箋還是看到了最後一行。

“望霞珠安, 早日相逢。”

看到這行字, 霞珠恨不得今日就告別師父,飛到小萦所在的青州。

可惜,身體還沒養好,醫書也沒背完, 師父是不會讓她走的。

她只好拿着信回了房間,小心翼翼地從許多張收集的信箋裏挑了一張最好看的, 鋪在桌面上認真地寫着回信。

“小萦, 收到你的信是我這天最開心的事……”

一個月後, 姬萦收到了這封來自鳳州的回信。

她在曲折游廊的坐凳楣子上躺着看這封信,陽光從紙面背後透出, 映出融在紙漿中的幾朵翠菊花瓣。

經過大半個月的清理之後,她正式入駐了将軍府,門上的匾額也換成了“姬府”的鎏金大字。入駐姬府的那一天,岳涯穿着男裝亮相,驚呆了無數等着獻殷勤的青州才俊。

有那不死心的,還上來詢問岳涯是否有個雙生妹妹。

最後一絲希望也破碎之後,有那跳腳的少年怒罵“無恥之輩”。

岳涯輕蔑一笑,那慣常垂下的桃花眼,極具挑釁性地朝對方掃去。

“好色之徒。”

那少年氣得仰倒,捂着胸口跌跌撞撞敗走了。

入駐當日的插曲過去之後,岳涯的大名便在青州也打響了。不知遠在鳳州的岳宗向聽說此事後,又該如何暴跳如雷。不過,那就不是姬萦在乎的事了。

将軍府鬧鬼之說聲名遠揚,姬萦住進這裏後,外邊的人便一直在等她吓得屁滾尿流搬出将軍府。

但她每次露面都神色如常,讓外界的人大失所望:難道這女冠太守還真把府內的冤魂給鎮壓了?

實則不然,将軍府內的怪事自姬萦入住後,頻有發生。

首先就是夜裏不清淨。

姬萦在天坑中養成了一有風吹草動就醒來的習慣,在将軍府裏,她一夜驚醒數次。但醒來後,又聽不到任何異響,唯有夜風偶爾吹過府內的山櫻花樹,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第二日起便又是一地讓秦疾唉聲嘆氣的落英。

姬萦向同住在府內的另外三人詢問此事,他們卻都毫無知覺,仿佛那是只有姬萦才能聽見的夢境之語。

她不信邪,特意熬了一次夜,在花園游廊的楣子上打發了一夜時間,這一次就更奇怪了。

幽深夜色裏,萬籁俱靜,樹影憧憧,她聽到了貓叫,驚得立即從楣子上站了起來。那聲音迷離得像是從漆黑的夜色中直接傳出,她四處查看,卻連一根貓毛都沒有見到。

其次便是府中小物件的變動,大約是姬萦小時候有偷人東西的惡習,因而對自己的東西保管得格外用心,她分明記得把那本《大仁》放在了書房第二排的第三本上。不知什麽時候,書就到了第二本的地方。

廚房的消耗也格外快,江無源買回來的半邊豬身,姬萦還沒吃上幾頓就沒了;上一餐沒吃完準備留到下一頓的燒雞,莫名其妙也會長上翅膀飛走。

徐籍財大氣粗,為了獎勵她的投效,随着這間宅子獎賞的還有無數金銀財寶,要不是那梨花木箱上挂着鬥大的鐵鎖,又無法輕易搬動,姬萦猜就連這些財物也會跟着鬧鬼。

怕?姬萦為什麽要怕。

她已經安排好了誘敵之計,倒要親眼看看這鬼挨上一劍是會轉生還是再死一次。

看完霞珠的信,外出的秦疾也回來了。她叫住正要路過的秦疾,将信箋收進胸口裏,從楣子上起身說道:

“秦弟,你來得正好。”

受到姬萦呼喚,秦疾連忙走了過來,他走得快,懷裏抱着的東西險些落了出來——一大把香燭,兩大包黃紙,還有一把嶄新的桃木劍。

“……秦弟,你買這些做什麽?”

“最近府裏怪事連連,某猜姬姐需要這些東西,于是特意從街上買來……姬姐要是準備好了,今夜就可以進行驅鬼儀式了!”秦疾興沖沖道。

“你覺得府裏有鬼?”

“不是鬼還能是什麽!”秦疾說,“某昨日起夜,迷迷糊糊地在花園裏撒尿——”

“你在花園裏撒尿?”姬萦打斷他。

秦疾意識到說漏了嘴,尴尬地摸了摸後腦勺:“被尿憋急了,意識還是模糊的,所以才……不過姬姐放心,就那麽一次,某保證再也不會了!”

“你接着說。”

“某說到哪了?哦,正在花園撒尿。姬姐,你可不知道,昨夜真把某吓了個夠嗆——某正要穿上褲子,身後忽然傳來了哭聲,轉過頭卻發現身後空無一人!姬姐,你說吓不吓人!這府裏肯定有鬼!”

“裝神弄鬼吧。”姬萦難以贊同。

“是真的有鬼!姬姐,你還是驅驅鬼吧,你驅了就知道了!”秦疾一本正經道。

他把那些黃紙和香燭,以及一把劣質桃木劍,一股腦塞進姬萦懷裏。姬萦只能勉強抱住,那本桃木劍跌了下去,秦疾又執着地把它撿起,重新安置在姬萦懷中。

“姬姐,一切就拜托你了。”秦疾一臉嚴肅,“某從小就怕鬼,幫不上忙,只能在心裏為姬姐祈求平安了。”

“……”

抱着那一堆廢物,姬萦無語地看着秦疾如釋重負地離開了。

秦疾派不上用場,岳涯和江無源如今擔任府上同知,姬萦把一堆破事爛事都推給了他們,自然不好意思再讓他來幫忙捉鬼。

剩下能夠求助的,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徐夙隐而已。

她總不可能把徐籍的寶貝疙瘩徐天麟叫來和她一起捉鬼吧?要是有個萬一,她這顆小花生米還沒成長起來,不就得被徐籍吞進肚子裏去?

她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求助徐夙隐。

“捉鬼?”

幽靜的竹葉掩映的小院裏,徐夙隐正在擦拭他的古琴。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琴弦上,就像五根潔白的玉蔥,在陽光下閃動着瑩瑩的光澤。

姬萦期待地看着他。

“……也罷,我就陪你捉一回鬼。”

徐夙隐将擦好的古琴遞給身後侍立的水叔,纖塵不染的大袖柔柔垂下。他平靜地從凳上起身,淡淡道:

“你打算怎麽做?”

“夙隐兄放心,我已安排妥當,你只需跟我來便是。”姬萦說,“今夜必要叫他原形畢露。”

“那就走吧。”

徐夙隐沒有任何猶豫,率先朝外邁出腳步。

姬萦連忙跟上。

“公子——”

水叔糾結地追出一步便停下了,他知道,若是公子沒有叫上他,那就是用不着他。可他跟了二十幾年,哪能放心将公子交到一個把公子忘得一幹二淨的女人手裏!

他恨這姬世美恨得牙癢癢,可為了不惹徐夙隐生氣,只能抱着古琴,不情願地看着公子和姬萦走遠了。

……

是夜。

姬萦已布置好一切,就等那“冤魂”上門露面。

前幾日的時候,她當着府內三人的面,拆了梨花木箱上的鎖,專撿那金的玉的擺放到了書房裏,剩下的讓江無源三人分了,自己帶回房裏,但是切記外出時候要上好門鎖。

她騰空了木箱,特意将空箱子從後院搬到了前院的雜物間,狀似随意地往耳房裏一扔就不管不問,還貼心地“忘記”關耳房的木門,讓過路的“冤魂”能夠輕易發現曾經上鎖的梨花木箱已經空空如也。

她還用枕頭在自己卧室裏造了個假人藏在被子裏以防萬一。

這些天的晚上,她看似在屋裏睡覺,實則夜夜都在和那“冤魂”比熬功,眼下都有了淡淡烏青。

經過幾日的試驗,姬萦發現其他三人卧房裏的東西沒有消失,但是書房裏的一盒玉珠少了一個。

其他顯眼的東西都沒有少,只有盒子裏面的十顆玉珠變成了九顆——“冤魂”似乎覺得十顆裏面少一顆,一時半會她發現不了。

因此姬萦有了兩個結論,第一個是:“冤魂”是理智而謹慎的。

第二個是:“冤魂”和書房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否則,解釋不了其他上鎖的房間沒有丢失財物,而書房同樣上鎖卻消失了一顆玉珠的現實。

要麽就是“冤魂”通過書房來到人間,要麽就是“冤魂”本身有書房的鑰匙。

姬萦心中已有了八九分把握。

當晚,夜深人靜後,姬萦和徐夙隐一起躲在了書房裏。

徐夙隐本來是來幫忙的,但無忙可幫,姬萦已經想好了怎麽引出那“冤魂”,并已抓到了對方的馬腳。他的存在就有些多餘了。

府裏明明還有旁人,為何姬萦偏要叫他來?

他平日就想得多,現在想得更多。

“你……”

他沉默許久,也躊躇了許久,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噓,來了!”

不知聽見什麽,姬萦面色突變,徐夙隐還未回過神來,已經被她推進了身後的衣櫥。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她也跟着擠了進來,原本寬闊的一人高衣櫥立即顯得擁擠異常。

随着她利落地将櫥門拉上,世界陷入寂靜和黑暗,唯有她的呼吸聲和自己的心跳被放大了數十倍。

他屏住呼吸,身體僵直,再也想不起剛剛要問什麽。

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失态。

另一邊,書房的青磚下,傳來了輕輕一聲咔嚓。

姬萦正努力通過衣櫥門縫窺看外面的變化,垂下的手忽然碰到了徐夙隐僵硬的身體。

對她而言,衣櫥空間足夠容納兩人直立,又不必貼在一起,有什麽可尴尬的?于是她安撫性地拍了拍他垂着的手。

姬萦接觸過太監的手,接觸過大伯父的手,接觸過父皇的手,但徐夙隐的手和她以上接觸的任何一個男人的手都不一樣。

太監的手是油滑的,總是有一股精心保養的香味;大伯父的手是幹燥而粗糙的,像一塊龜裂的大地;父皇的手是細膩濕潤的,纏繞着龍涎香的氣味。

而徐夙隐的手,像他的外表一樣,帶着一股寒涼。

像是從玉裏面直接沁出的寒意,無論寒暑都不受影響。

她忽然想起了他虛虛地将手放在古琴上的樣子,像是一支潔白無瑕的昙花。随着這個想象的産生,她嗅到了幽閉環境中的淡淡藥香。

她自豪五感靈敏,此刻卻分不出來那藥香是從哪裏傳出,也許是他柔順烏黑的發,也許是他難以察覺地輕輕滾動了一下的喉結,也或許是他冰涼的指尖。

姬萦有種将他冰涼的手指握在手裏攥熱的沖動。

念頭剛一滋生,就被她大為驚詫的否決了。

她腦子裏都想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難道是因為這裏空氣不流通,暈了腦袋嗎?

她心虛地看向比她高了一個腦袋的徐夙隐,發現他像是有意回避自己的視線,垂目看着另一邊的角落。他的神情依然是那麽高潔、淡然,仿佛凜然不可侵犯,但他的臉頰到脖頸一帶,卻在微不可查地泛起薄紅。

受到他的影響,雖然姬萦還不知道為何——但她感覺自己的臉頰也跟着* 燙了起來。

衣櫥外響起了腳步聲,有人憑空出現在了上鎖的書房內。

姬萦一下就忘了別的糾結,她撞開衣櫥門,先發制人地撲向那個背對着她,正要伸手向八寶架上的玉山擺件而去的人影。

轟的一聲,那人被姬萦絆到地上,身體撞到八寶架發出巨大的聲響。

書籍、擺件、筆架都在搖晃,一本厚重的《尚書》從架子上墜落,在砸上姬萦後背之前,被恰好趕至的徐夙隐單手接住。

他接住《尚書》,挽救了姬萦的後背,這才看向驚愕倒在地上的人——

“譚細細?”

姬萦大吃一驚,怎麽也沒想到,從書房地下鑽出來的人竟然是宰相府的典史譚細細。

她決定拉個有分量的人來作捉鬼的見證人是正确的。

若是裝神弄鬼之人是乞丐流氓倒還好,但要是真有什麽來頭——哪怕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典史,但只要是宰相府的人,她就不能只憑自己的嘴去定罪對方。

“你——”姬萦看向他鑽出來的地方,松動的四塊方磚底下,是一條接連往下的石階。

一只探頭探腦的橘色大肥貓正在密道口鬼鬼祟祟地看着姬萦,兩只貍花貓悠然地跟在它身後。在橘色貓頭上,還有一只正在撓頭的小猴子,穿着合身的小褂,一副狡黠模樣。七八只各色貓頭狗頭在後邊蠢蠢欲動。

她平複了一下心情,松開譚細細的衣領,也不怕他再想要逃跑,冷冷道:

“譚典史,好好想想該如何解釋吧。若我得不到滿意的回答——有大公子見證,本官定會秉公執法,讓大家都來看看這将軍府這麽多年究竟鬧的是什麽鬼!”

……

手提着燈籠,姬萦跟在譚細細身後下了地道。

安全起見,她叫醒了秦疾三人,讓他們守在姬府內外,随時準備應對突發情況。

徐夙隐跟着她一起走下了光纖昏暗的地道。

她擔心他受不起地下的寒氣,但他執意要跟來,姬萦只好從自己的衣櫥裏拿了件藍色的道袍給他披在身上。

譚細細走在最前頭,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下到地道,空氣流通減弱,動物聚集的臭味越發濃烈,但目之所及處都沒有見到污物。

那些大大小小毛色各異的貓狗,溫順而快活地跟在譚細細身邊,狗兒咧着微笑,貓兒豎着尾巴,它們依戀地圍繞在譚細細四周。那只小猴子,則在譚細細身上攀上攀下,譚細細一邊嫌棄地低聲呵斥,作勢要打,一邊手掌卻總是擦身而過,打在空氣上。

“這些動物是你收養的?”姬萦忍不住開口了,“你把它們養在将軍府地下?”

“沒辦法,沒有更好的地方收留它們。”譚細細道。

“這地道是什麽時候有的?”徐夙隐平靜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密道內。

“不是我建的,下官沒那麽大本事。”譚細細知道他的言下之意,終于回過了頭,姬萦看見他臉上露着苦笑,“我只是無意間發現了這密道,收留了那些無家可歸的畜生。青州每年冬季都會大雪連日,酷寒難熬,若是沒有個庇身之處,雪後到處都是它們的屍體。”

姬萦正想問他鬧鬼的事,他不知看見了什麽,面色大變,一個疾步突然往前沖去,手裏的燈籠來回搖蕩,光線忽明忽暗。

“你們這些天殺的讨債鬼!”

他一聲哀嚎,沖進地道盡頭一個寬闊的大廳,趕走了圍聚在一堆破布口袋前的貓和狗,白白胖胖的身體以極其靈活的姿勢撲在破了一個口的抹布口袋上,護住了從裏漏出的不知什麽肉的肉幹。

譚細細摟起落在地上的剩餘肉幹,用身體護住破損的口子,仍擋不住附近的貓狗锲而不舍地湊了上來,從他的指縫裏拖走肉幹,氣得譚細細口齒不清,嗚嗚呀呀地痛罵一通。

那聲音極像尖利的嗚咽,大約就是秦疾聽見的哭聲的由來。

姬萦擡眼朝大廳另一端的出口望去,不知對面又通向哪裏。譚細細大約就是通過那邊的出口,進到将軍府裏來的。

譚細細好不容易把破了的那袋肉幹抱起來,堆到手旁的袋子上面,邊驅趕着聞香而來的貪吃鬼們,邊說道:

“自大人入住府中後,下官一共竊走雞鴨豬肉無數,都曬成了肉幹,保存在這些口袋裏了。在公子身後,有三個木箱,下官現在分身乏術,還請大人親自打開。”

姬萦讓徐夙隐站到自己身後,謹慎地走近了角落裏的那一個木箱,打開了上面的鎖,一把揭開箱蓋。

銀燦燦的光芒閃瞎了姬萦的眼睛。

她什麽都想過了,就是沒想到,這麽一個樸素無奇的木箱裏面,竟然有滿滿當當的銀錠無數。

姬萦打開了另外兩個木箱,裏面裝的也是銀錠。

“下官養在地道裏的畜生一共有一千零三只,下官每夜只睡兩個時辰,醒了就來這裏給這些畜生們鏟屎沖尿。”

譚細細一張白臉上苦不堪言,估計他平日裏也沒人可以訴苦,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機會,他一個勁地嗚嗚叫喚:

“累和苦就不說了,這麽大量的排洩物,若是放任堆積,臭到地面上就不說了,這些畜生也要生病。所以,下官與城外的莊子達成了協議,他們自己帶車來拉下官收集到地面的糞便,然後從每年的江米收成中,百中取六予我。”

“他們竟然同意了?”姬萦驚訝道。

“當然。”譚細細說,“青州只有兩個收糞人,所有的牲畜和人的糞便都要經他們之手。莊子用量大,靠自産是絕對不夠的。從收糞人手中買,價格又十分高昂。牲畜的糞便通常混有草籽,而下官提供的糞便則幹淨高質,物美價廉,他們為何不不同意?”

“你就是用變賣江米的錢來養活這些貓狗?”姬萦問。

“哪夠呀!”譚細細幾乎快哭了出來,“這些畜生,什麽用也沒有,就是吃得多拉得多,還個個都想吃肉!就憑下官十三兩的年俸,要是再不想想辦法,哪兒養得了這麽多張嘴巴!”

大約想到了歷年的辛酸,他真的眨巴出了眼淚。

譚細細用蠶寶寶一樣白胖的手指夾住手心的衣袖,擡到眼前來擦了擦濕潤的眼眶,委委屈屈地說道:

“根據往年的情況,每到年末,下官就會得到九十旦江米——”

“在天京失陷之前,九十旦江米直接售賣能賣九十五兩,下官讓酒坊代為加工成醴,酒坊四中取一,還剩三千大鬥。這三千大鬥佳醴托商隊銷往鄰州,可賣得九萬兩,即便是商隊提走一成,也還剩八萬多兩。今年四處動蕩,米價飙升,天京一帶農田被毀壞殚盡,今冬糧價必然飙升,下官本打算直接低價銷往天京,也算做了一回好事……或許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譚細細嘆了口氣,臉上露着疲倦。

“大人,事情就是這樣。除去這些畜生們的開支,這些年攢下來的錢,下官都放在箱子裏了,沒有為自己用過一枚銅板。你們想怎樣處置我,下官都沒有怨言。只不過,這些畜生是無辜的,還望大人留它們一條賤命,任它們回歸自然。”

譚細細看着徐夙隐,而徐夙隐看向姬萦,她才是這裏能做主的人。

姬萦誰都沒看,她在看那一臉聰明的小猴子。

“這小猴子有名字嗎?”她興趣盎然地問道。

“畜生要什麽名字,能活着就不錯了——”譚細細頓了頓,不情不願地補充道,“我平時就啧啧兩聲,它就來了。”

姬萦也“啧啧”了兩聲,可那小猴子依然坐在譚細細腳邊,扯着他的褲腳,雖然視線看着她,但雙腳卻紋絲不動。

“它身上的衣服是你做的嗎?”

譚細細臉紅了。

這比在将軍府下偷養貓狗更讓他難以承認。

他看向什麽也沒有的頭頂,似乎那裏有高深的難題正在等他研究,半晌後才從喉嚨裏擠出一聲含糊的聲音以作應答。

“對面通往哪裏?”姬萦問。

“谷坊街一處民居內。”譚細細再次有臉紅跡象,“……也就是下官的住處。那原本是一口枯井,下官是在清理其中枯葉淤泥的時候發現了這條密道。”

他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問:

“大人,依下官之罪,死罪可免嗎?”

姬萦沒回答他,轉而問道:

“既然你不愁銀子,為何要偷竊書房內的玉珠?”

“什麽玉珠?”

譚細細一臉茫然。

但緊接着,他醍醐灌頂,怒目而視向腳下的小猴子,怒喝道:

“交出來!”

小猴子縮起身子畏懼地看着他。

譚細細再次怒吼:“交出來,不然剝了你這畜生的皮!”

那猴子聰明伶俐,好似真的能聽懂人話——雖然姬萦認為譚細細不可能真的剝了猴子的皮,但小猴子還是快步跑向了堆積破布口袋的地方,從裏面刨了又刨,扔出了一錠金子、半塊青隽軍的虎牌、一塊碧綠的玉璧、盛果子的金碟、兩根銀勺、一把紅棗……

東西之多,竟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最後才是姬萦丢失的那枚淺綠玉珠。

看到小猴子丢出來的衆多贓物,譚細細已經快呼吸不上了。

他原先以為,只要交出這些年積攢的銀子,應該能為自己買一個全身而退,但現在,他不确定了。

那半塊青隽軍的虎牌,他還記得當初遺矢時鬧了多大的風波。

雖說後來連夜趕制了全新的虎牌,廢棄了舊虎牌,丢失期間也沒有造成什麽損失,但要是被宰相知道其中原委,他也得到地下去陪那個保管半塊虎牌的将軍不可。

他面無生機,心如死灰地等待着自己的死刑被宣判。

然而,姬萦說——

“念在你犯下此罪全因慈悲之心,本官可以既往不咎。你也可以繼續在将軍府底下收留它們,只不過——”

譚細細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思議地擡起了頭。

姬萦拿了會官腔,也過瘾了,終于露出平時的模樣,笑道:

“我這個人只會對自己人心胸寬廣,譚典史。我覺得你在庶務上頗有天賦,今後若有機會,我會從宰相手裏把你要來,你可願意為我效勞?”

譚細細猶豫了一會——其實也沒什麽可猶豫的,他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典史,在哪做事不是做呢?

現下,已經是喜出望外的結果了。

他看了眼徐夙隐,确認這位大公子并無阻攔之意後——

“卑職願意!”

譚細細松開破了一個洞的口袋,向姬萦和她身後沉靜不語的徐夙隐行了一個大禮。

小猴子和許多毛色各異的貓狗一擁而上,共同分享這頓饕餮之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