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79、80 、81章

第066章 第 79、80 、81章

徐夙隐沉吟片刻, 緩緩開口:“延熹帝雖年少登基,卻未曾大興土木,飲食上也頗為節儉。自他即位後, 更是廢除了章合帝時期的新稅,由此可見,他意在穩固守成, 而非肆意擴張。總的來說, 他是一位承前啓後、偏向保守的君主。”

“這麽說來,你支持延熹帝繼續在位了?”姬萦問。

“為了保夏國江山的穩固, 這已經是最佳選擇。”徐夙隐肯定道,“章合帝已不再是夏國的章合帝,而是三蠻的章合帝。兩害相權取其輕,至少在延熹帝的統治下,夏國還是漢人的夏國。”

“我明白了。”姬萦聽後, 輕輕點頭,幾口将手中的梨吃完, 梨核随手扔出窗外, 心中已然有了決定。

如果她要對狗皇帝做些不利的事,徐夙隐應當不會橫加阻撓。

徐夙隐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轉,輕聲問道:“姬姑娘心中可有定計?”

“當然沒有。”姬* 萦掩飾住心中的思索,故作輕松地回答:“現在支持章合帝, 跟直接投奔三蠻有何不同?”

徐夙隐微微點頭,目光不經意間掠過她淩亂的發髻:

“你的發髻散了。”

姬萦一摸後腦勺, 才發現自己那笨拙梳成的發髻不知何時已經散亂。

她摘下挂在散亂發髻上的木簪, 嘟囔道:“散了就散了吧, 等我找個水邊重新梳過……”

“我幫你吧。”徐夙隐朝她伸出手。

那只手白淨無暇,指骨纖長, 根根分明的掌紋清晰地分布在掌心。

姬萦稍作猶豫,終将木簪交到那只手上。

“你會梳女子發髻嗎?”

徐夙隐并不分辯,只是揚了揚下巴,示意她轉過身去。

徐夙隐并未多言,只是微微揚了揚下巴,示意她轉過身。姬萦雖有些不自在,但木簪已在徐夙隐手中,便也只好順其自然,轉過身去。

片刻後,她感到散了一半的發髻被完全解開了,徐夙隐的雙手輕柔地攏起散落的長發,用指尖一根根理清糾纏在一起的發絲,他的手指劃過她的耳背和頭皮,激起一片酥酥麻麻的陌生反應。

她強忍着癢意坐在原地,雙手在看不見的地方抓着衣角。

終于,徐夙隐為她重新梳起發髻。

車上沒有鏡子,姬萦只好用雙手來感應腦後的發髻。和她平日裏随意敷衍的樣式不同,徐夙隐梳出來的發髻被一根木簪牢牢固定在腦後。

“你怎麽梳得比我還好?”姬萦大為新奇,兩手在規整的發髻上摸來摸去,好奇的眼神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對面的徐夙隐。

“以前生母病時,無力梳洗,院中又沒有多餘的丫鬟。”徐夙隐淡淡道,“梳多了,慢慢就學會了。”

姬萦這邊摸着發髻又驚嘆起來:“你梳的正好是我最喜歡的那種!奇了怪了,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這種?既方便行動,又簡潔好看!只可惜,我一直沒能學會這種發髻的梳法——”

徐夙隐沒有說話,他雖然唇邊帶着笑意,但那更接近是一抹苦笑。

“你怎麽了?”姬萦怕自己說錯了話,小心道,“是我觸及你的傷心事了?難道你生母也喜歡這種樣式?”

徐夙隐輕輕搖了搖頭,口中只有兩個字:“……無妨。”

“籲——”水叔控馬的聲音從車廂外傳來。

姬萦輕輕撩開門簾,暮州城的巍峨城門便映入眼簾。與四通八達、繁華喧鬧的青州城相比,暮州城雖稍顯寧靜,卻也別有一番韻味。城門下,幾位年歲各異的男子守候已久,他們像是久未進食的餓狼,一見姬萦的車隊,便争先恐後地撲了上來。

這些人一窩蜂地圍住騎馬走在最前方的江無源和岳涯,目光灼灼地詢問這是不是新來上任的暮州太守的車隊。

得到确認後,所有人又你推我我推你地湧了上來,對馬車裏的姬萦極盡恭維之事。

他們自我介紹,都是暮州城內錢張嚴曹四家的人,因不知她抵達的準确時間,從五日前便日日守候在暮州城外,等着為她接風洗塵。

有了這些世家豪族下人的背書,姬萦一行人輕而易舉地免檢進了暮州城。

由此可見,這些世家在暮州城的勢力可不小。

這些下人們一路卑躬屈膝地送到太守府,再三聲明他們的主人會在近日遞上接風洗塵的帖子,直到姬萦等人将車馬停進府內,人也消失不見,才陸續回去禀告主子。

合制的宅邸大多是那個樣,暮州太守府與青州的姬府也無太大區別。只是上一任太守府主人應當是個注重享樂的人,暮州太守府內有許多造價不菲的細節。以後花園為例,假山流水必不可少,就連養有錦鯉的池塘,鋪設在底的卵石,聽說都是從長江邊上千挑萬選,再千裏迢迢運來。

順便一提,太守府的這位上任主人,已經因為和當地豪族沆瀣一氣,犯下重罪數重,被徐籍給押回青州問斬了。

騰出了空位,這才有姬萦的補缺。

姬萦先給衆人分配了住處,帶到暮州來的都是她的心腹班底,除了那幾名湊數的低級官員外。這些“饒頭”,被她撥往随侍處,雖有随侍之名,但姬萦并不用人随侍,因而只是虛職。

譚細細乃內務上化腐朽為神奇的高手,暫時讓他擔任長史,在總務處屈一屈才。

其餘人依然按照他們的能力各自分了官職,相比起青州來,幾乎都跳了兩級——還是得感謝上一任掉腦袋的暮州太守,他死的時候一批猢狲也遭治罪,府內的正經官職空出了許多。姬萦分起官來毫不糾結。

至于徐夙隐,徐籍給他的官比她還大,可以監察州牧,自然是不用她來操心的。

當天下午,姬萦接見了一批暮州當地官員,謝絕了無數邀請,接到的錢張嚴曹四家的請帖,她也請人去回絕了。

上一任暮州太守的腦袋剛落下來不久,她可不想走了對方的老路。

晚些時候,行李都拿出來收拾妥當了,姬萦才終于有了喘一口的機會。

暮州情形,她還不甚清楚,徐籍的次子徐見敏至少名義上是和她一派的官員,也是最有可能給她有價值線索的人,姬萦決定找個機會,見上一見。

還未等她先登門拜訪,抵達暮州的第二日下午,徐見敏便遣人遞來了帖子,邀請姬萦在晚間于天池酒樓接風洗塵。

瞌睡來了送枕頭,姬萦自然答應了。

當天晚些時候,她按照約定的時間,坐上馬車前往天池酒樓。與她同行的,除了岳涯和秦疾這兩個衆所皆知的左膀右臂外,還有監察使徐夙隐。

于情于理,徐見敏主持的接風宴,他這個大哥都應當在場。

姬萦到天池酒樓的時候,寬闊的酒樓門口停滿香車駿馬,姬萦立時了然,今夜參加接風宴的絕非徐見敏一方。

果不其然,由奴顏媚骨的小二引路後,姬萦等人來到天池酒樓最大的廂房,一張可供十五人就座的紅漆圓桌上,已經是人頭攢動。

姬萦甫一現身,便受到了熱情的歡迎。

“早就聽說我們新任的太守不僅年輕有為,還是個風采萬千、仙露明珠般的真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與真人相比,我們這些俗人便相形見绌了!”

幾個當地豪族模樣的錦衣男人先後向姬萦行禮後,一唱一和地對姬萦恭維不斷。從他們的打扮上來看,姬萦估摸應當是暮州豪族,錢張嚴曹四家的人。

他們緊接着自我介紹,應了姬萦所想。

此宴的主人公——姬萦此前并未見過的徐籍次子徐見敏,此時才從人群後走出,似笑非笑地向姬萦說道:

“久聞大名了,真人。”

……

旁人示好也就罷了,徐見敏主動示好,姬萦不能不接。

她一邊說着“不敢”,一邊依樣畫葫蘆地奉承了一番。

和姬萦互捧了幾句後,徐見敏的笑容愈發深邃。他再施施然看向一旁的徐夙隐,錦衣下的雙手拱了一拱,略顯陰柔的面孔上擺出一張笑臉:

“舟車勞頓,辛苦兄長了。父親在青州身體可好?義兄的武藝是否又有精進?妹妹在宮中如何?可惜我孤身一人在暮州,無法在父親膝下盡孝,也無法為妹妹擔起兄長之責……”

他句句詢問,仿佛真心關懷,眼中卻閃爍着幾分試探與算計。他說話時微微搖晃的腦袋,更讓姬萦覺得此人作态至極。

奈何徐見敏努力表演,徐夙隐卻視而不見。他面色平靜,在徐見敏說了一大通之後,只回了淡淡兩字:

“尚好。”

什麽尚好?什麽都尚好。

姬萦趕緊接起落在地上的話頭,望着桌上琳琅滿目的菜式故作驚訝道:“桌上那盤是熊掌嗎?現在這時節,還能獵到野熊?”

徐見敏被一打岔,臉上不虞神色消去,笑着說:“自然是不容易的,我一直告訴他們,父親派來的人,又是修道之人,必是難得一見的俊傑。這些俗物都不會看在眼中,一切從簡即可。誰讓他們早就聽過了真人的威名,苦于沒有機會結交,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自然要使出渾身解數來讓真人滿意。”

“這只熊掌,便是錢家老爺派出二十名獵戶,輪番進山尋那冬眠的野熊,好不容易找到的。”

錢老爺頗具富态,穿着一件紅鏽色的錦袍,看上去像個大號銅板。他不失時機地站了出來,朝姬萦深深一躬身,滿臉的謙卑,揖手道:“比起州牧和真人為暮州所做的貢獻來,鄙人的這只熊掌實在算不得什麽。”

徐見敏滿意道:“都別站着了,落座吧,幾位遠道而來,一定要試試暮州的特色。”

主人家發話了,這場官場小熱身才終于結束。

姬萦和徐夙隐坐在一起,她的左手邊就是會來事,擅長來事的錢老爺。錢老爺十分殷勤又不至于反感地向她介紹這一桌佳肴,什麽東西是錢家獻的,什麽東西又是張家出力的,嚴曹二家也不例外。

秦疾和岳涯身邊也有士紳作陪,只不過這二人,一個是懶得搭理旁人,一個是來不及搭理旁人。秦疾像餓了三天那樣,風馳電掣地享用着面前的美食。岳涯則一人獨飲,面色冷淡。這二人旁邊作陪的士紳,遞了幾次話頭都無人搭理,讪讪然地只好沉默下來。

姬萦忽然看見桌上一盤稀罕東西,好奇發問:“那也是暮州的特色嗎?”

錢老爺往她的視線方向一看,了然地笑道:“這倒不是暮州的特色,只是州牧的雅好而已。”

“這個季節尋得到野熊,連野菌都能尋到嗎?”姬萦問。

“這些野菌都是盛夏時采集的,放在冰窖裏,可以保存至來年春天。”

深冬的野熊,盛夏的野菌,為了準備這桌佳肴,這些人也算煞費苦心了。

怪不得徐籍說徐見敏去了幾年,一點進展都沒有。

徐見敏已和這些當地豪族穿一條褲子。

能有進展嗎?

盡管身旁的錢老爺和徐見敏頻頻遞來試探的話語和眼神,但姬萦始終保持着警惕和微笑。她像一條溪水裏滑不溜秋的小鯉魚,在官場這個渾濁的大河裏游刃有餘地穿梭着,時不時還用尾巴砸出一點水花彈在一愣一愣的衆人臉上。

一頓飯吃完,徐見敏和暮州四家依然不能摸清姬萦的态度。

徐見敏乘着馬車離開後,馬車夫無須吩咐,便将他帶回了州牧府。他撩開車簾下車,從小厮手中接過熱乎乎的銅色熏香手爐,和早已等候在門外小巷的幾家家主彙合。

“大人,那姓秦的壯漢,當真古怪!”

張老爺緊皺眉頭,還未來得及說如何古怪,就被一旁的嚴老爺給搶去了話頭。

“再古怪能有那鳳州的岳公子古怪?!我只是聽他在誇獎倒酒的侍女香品了得,便說将那侍女買下來贈他,我本是好意,誰知道這人竟問我‘你頸上的是腦袋嗎,怎麽只裝了俗物?’”

嚴老爺享了一生榮華富貴,長這麽大沒被人這般罵過,怎受得了這委屈?說起來,不禁眼淚花花!

徐見敏掃了一眼小巷裏的人,皺起眉頭:“錢至呢?”

衆人還未回答,正巧一陣馬蹄陣陣從身後傳來,喝得滿臉通紅的錢老爺姍姍來遲,一下馬車,雖然被馬車夫攙扶着,但依然險些摔了個趔趄。

“你這蠢東西!扶人都扶不好,滾開!”錢老爺怒從心起,一腳踢去。

“行了,趕緊過來。”

徐見敏一句話,錢老爺雖然醉得不輕,仍怒色瞬轉讨好笑容,邁着搖晃的小碎步趕緊走了過來。

“怎麽樣?”徐見敏問。

“什麽怎麽樣?”錢老爺噴着酒氣,一臉茫然。

徐見敏見他這模樣,氣得也想往他身上來上一腳!

“你坐在太守旁邊,你說我在問你什麽?!”

“哎喲,我的州牧啊!你是不知道,這新來的太守跟那幹了四十年的絲瓜囊一樣,油鹽不進啊!”錢老爺回過神來,馬上開始叫苦連天,“我跟她說我有一顆李子大小的極品東珠,此次正好帶來,想請她幫忙掌掌眼——”

“她說什麽?”

“她說,‘來,幹了’!”

錢老爺一身酒氣,臉色紅得像要滴血,也不知道酒桌上究竟被灌了多少馬尿——但是一起喝酒的人,徐見敏記得清清楚楚,姬萦走出酒樓的時候健步如飛,神采飛揚,哪裏有半點酒醉之色?

“我又問她太守府住的是否習慣,我這裏準備了一點心意,為她添置家用,還說我在寒山上有一處溫泉別院,願贈給太守頤養……但不管我說什麽,她都不讓我說完,但凡開口就是‘幹’,我不喝,就問我是不是看不起她——”

情緒一激動,酒意上頭,錢老爺頭暈頭轉向,忍不住朝着一邊:“嘔——”

臭氣襲來,徐見敏抱着手爐罵了一聲,一跳三丈遠,另外三家老爺也不遑多讓。

“罷罷罷!今日就暫且如此,若是此人不識趣,再想法除去也不遲。”天寒地凍,徐見敏也懶得再費口舌。

他正想轉身離去,張老爺趕忙将他叫住:

“大人,那新來的太守暫且不談,大人的兄長——我們該如何應對呀?”

“他——”徐見敏停下腳步,露出諷刺的笑容,“冥頑不靈,不必管他。”

“可他若是向宰相滴眼藥呢?”張老爺面露急色。

“滴眼藥,那也得看誰滴。”徐見敏冷笑道,“只不過,雖說我讓你們不必管他,但也不能讓他抓住什麽把柄。”

“這段時間,你們最好收斂着些,我這兄長,雖然不得父心,但想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卻還是很容易的。”

錢張嚴曹四名家主連忙應是。

徐見敏剛要走,曹老爺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盒,打開後滿臉讨好地雙手呈給徐見敏。

“大人,鄙人聽聞夫人喜愛夜明珠,這是鄙人特意遣人從樓蘭尋的,尤為罕見的是猶如朝霞,白中透粉。願獻給大人,供夫人一笑——”

徐見敏幾次三番被叫住,本來都想發火了,一見那錦盒裏比鵝蛋還大的夜明珠,一張臉由怒轉喜,帶上了難掩的笑意。

“嗯,夫人确是喜歡這種稀奇東西,你算是有心了。”

得到一句意味深長地贊嘆,意味着徐見敏記下了他這份情,曹老爺不禁滿臉喜色。

徐見敏這下終于走脫了,待州牧府大門一關,另外三個嫉妒得眼冒金星的老爺立即把曹老爺圍堵起來。

“好啊你這個老家夥,竟然準備了禮物,還不通知我們!”

曹老爺一臉自得的笑容,搖頭晃腦道:“人家州牧都說了,這是有心——有心就能辦到的事,你們辦不到,老夫也沒有辦法啊。”

說到底,四家還是彼此競争的關系,沒了徐見敏,誰也不需裝腔作勢,彼此白了一眼,冷笑一聲,轉身上了各自的馬車,各自回家。

……

夜色漸濃,太守府內的燈火卻明亮如白晝,一場重要的夜會正在召開。

這場夜會的地點,選在了太守府後花園湖邊那座雅致的水榭之中。這裏四面環水,開闊而幽靜。

尋常人喜歡在屋檐下談事情,姬萦不走尋常路,喜歡在一覽無餘的開闊地帶談事,越是大事越是如此。像水榭這樣的地方就很好,杜絕了隔牆有耳的可能——因為根本就沒有牆。

孔老是一個人拄着拐杖來的,孔會因為習慣了山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哪怕他為了參加第一次正式議會,對自己進行了諸多心理建設,依然抵不住周公的召喚,在姬萦等人回來之前便已呼呼大睡。

饒頭來沒來,不重要,正主來了便好。

姬萦笑着将避風的其中一個位置讓給孔老,另一個避風處讓給了徐夙隐。

由于是冬夜,氣溫很低,姬萦讓人在水榭裏準備了爐子和茶水,爐子裏的碳一燒得發紅發亮,周遭的人也就不覺得冷了。

由岳涯将今晚接風宴上的事情簡要地轉述給沒有出席的江無源和譚細細等人。

沒去過的人豎耳傾聽,去過的人一樣聚精會神,思考有沒有自己可以補充的地方。

水叔匆匆為徐夙隐帶來大氅披在身上,徐夙隐對他低聲交代了什麽,水叔看了眼姬萦,不情願地又走向了身後的屋舍。

過了會,他回來了,給徐夙隐攤開手掌一看,然後揭開茶爐,将手心裏的東西一股腦丢了進去。

不多時,空氣裏便飄起了紅糖和熱姜的味道。

茶開的時候,岳涯也講完了今晚上發生的事,姬萦拒絕江無源的幫忙,起身提起茶爐,為每個人都倒了一杯姜茶。

為江無源倒的時候,他如坐針氈,連木質面具上的每一根紋路都在為主人透露着緊張。

“今天晚上這架勢,都看明白了吧?”姬萦放下茶爐,重新坐了下來,磕着江無源準備的炒瓜子,她說,“我們到這兒來,別想着州牧會給什麽幫助,他們早就穿起了一條褲子,說不好,上一任太守也只是替他們背鍋而已。要想在暮州站穩腳跟,我們只能靠我們自己。”

“今晚,我就跟你們說一說今後的打算。”

……

“暮州豪族彼此聯結,同化當地官員結黨營私,我在來之前,宰相便已叮囑過此事。近些年,暮州并未遭受天災人禍,然而,兵,征不動;稅,交不足。我們此次來暮州,便是為了解決此事。”

姬萦一改此前的散漫神色,放下瓜子殼,将雙手撐在膝上,認真說道:

“我們初到暮州,四家豪族必然心生警惕,短時間內必會安分守己,但時間一長,必會故态萌發。那時我們便有可乘之機。”

“有可乘之機又如何?”孔老見慣了這些官場把戲,冷笑道,“地頭蛇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地頭蛇身後還站了一位撐腰的大人物。難道你還想把徐籍的兒子送到徐籍面前治罪?”

“徐籍的兒子,我們暫時動不得。但也不必擔心,我們雖比不得徐見敏在徐籍心中的重量,但暮州軍政在徐籍心中的分量,必然比他這位次子要重。”

姬萦笑道:

“若無這種把握,我也不會将諸位帶到這龍潭虎穴的暮州冒險。”

“在等待這四家露出把柄的時候,我們就靜待不動嗎?”依靠在檐柱上的岳涯出聲。

“當然不,我們也有要緊事推進。此事還恰要岳弟去主持。”姬萦說,“錢張嚴曹四家把持暮州多年,能在暮州上任的官員大多和他們沾親帶故。因而真正的有才之士必然還流落在暮州民間,他們出頭無望,對錢張嚴曹四家應該積累下頗多怨恨。”

“岳弟負責去搜尋結交這種人,看是否可用,拟成單子交我。”姬萦說,“先啓用他們為暮州基層官員,既不會引發四大家族警惕,又能起到潤物細無聲的效果。”

“待時機成熟——”

姬萦微笑着從小碟裏拿起一枚瓜子,輕輕一捏,瓜殼破裂,果仁迸出。

“我們便殺豪紳,抄貪官。為這小小的暮州城,帶來一點小小的震撼。”

姬萦話中的殺意,先給在座各人帶來了一絲小震撼。

片刻寂靜後,孔老發問:

“以什麽名目來殺?”

這是一個關鍵的問題,畢竟他們不能随意殺人抄家,必須有一個合理的理由。

姬萦挺直的背脊一松,她擡手示意一直沉默不語的徐夙隐接下她的話茬。

一直沉默不語的徐夙隐這才緩緩開口,低沉的嗓音如雨打屋檐,清脆悅耳。

“宰相任我為監察使,便由我出面,在暮州各處設立開口銅鼓,鼓勵民衆往銅鼓中投寄匿名信訴說冤情,陳述情報。”

徐夙隐停了下來,短暫地咳了兩下,繼續說道:

“無論是誰投寄的匿名信,我們都假托是四大家族的子弟所寫,放出風聲,令四大家族彼此猜忌,從內瓦解聯合。”

“沒錯,”姬萦接着說道,聲音清脆卻又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設立銅鼓,調查冤情,公開堂審定罪的事,便交給夙隐兄來辦。此舉定會遭到許多阻撓,說不定還會有人铤而走險,因此我将江無源借給你,與水叔一同護衛你的安全。”

江無源好久都沒接到正經任務了,此時終于如願,立即應道:

“屬下聽命!”

“事情就是這樣,夜已深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姬萦擺了擺手,衣袖随風而動,“若還有什麽補充的,明日再來尋我。”

衆人紛紛起身告退。

譚細細肩上坐着那只活潑的猴兒,起身後卻沒動,猶豫地開口道:“大人,那下官需要做些什麽?”

“你就把好府內開支,等我完全掌握暮州財政後,有你的用武之地。”姬萦笑道。

譚細細心裏這才有了底,笑着揖手道:“下官知曉了。”

離開青州之前,姬萦特意買了一個山裏的破爛小院,修整一番後,将密道內的小動物們全收容了過去,又請了幾個聾啞人專門照顧這群小生命。

譚細細到底舍不得那穿小褂兒的猴兒,明明将小猴子托付給了那幾名老妪,最後離開青州的時候,姬萦看見那小猴子還是站到了他肩上。

一路上,姬萦沒少取笑嘴硬心軟的譚細細。

眼下,那揪着譚細細頭發絲的小猴子一邊看着姬萦,一邊在譚細細肩上蕩秋千。譚細細轉身離去後,姬萦還能聽到他在罵那小猴子的聲音:“你這畜生,潑猴,再揪我的頭發,小心哪日把你炖了湯喝!”

譚細細離開後,其餘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姬萦和徐夙隐、水叔,以及一個打量他們的孔老。

“你們兩個,到底是誰主事?”孔老的目光在姬萦和徐夙隐身上打轉,目光中帶着探究與疑惑。

徐夙隐并不回答,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而姬萦只是微笑,孔老了然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姬萦說:“孔老,這兩日你身上都沒酒味,是戒酒了?”

“清醒的時候,才想得更清楚。”孔老看了姬萦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感慨,“你說得沒錯,誰都可以忘了沈勝,唯獨我不可以。”

“孔會是個懂得感恩的孩子,他雖然天賦不高,但勝在有一顆忠貞向善之心。我們走的是一條不尋常的路,不定有多少明刀暗箭,若将軍能夠對他小露一手,今後遇到危險,也好逢兇化吉。”

孔老扯起嘴角:“孔會那小子給你塞了什麽好處?”

姬萦謙虛地笑了笑:“哪裏哪裏,他能給我帶來将軍你,就是值得我記一輩子的好處了。”

“罷了,別叫我将軍,免得那小子聽見,問東問西,煩死個人。”孔老轉身拄着拐杖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來,意味深長道,“被你叫做孩子的人,比你還大三歲。”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庭院中回蕩,帶着幾分滄桑。

孔老帶着他有節奏的拐杖聲走了。

姬萦尴尬地看向徐夙隐:“原來孔會已經那麽大了。”

徐夙隐垂着眼眸,神色無奈。

“你忘了自己都還是個孩子。”

他端起還在冒熱氣的姜茶,緩緩遞到姬萦面前。

“解酒驅寒的。”

姬萦不喜歡姜茶的味道,但霞珠給她煮的姜湯,她喝;徐夙隐給她遞來的姜茶,她也喝。

她深知旁人的心意比自己的口味更加重要。

姬萦接過姜茶,放在手裏先暖了暖手心,溫暖透過指尖傳遍全身,讓她感到無比舒适。然後才小口小口地喝了進去,姜茶的辛辣在她的口中散開,卻又帶着一絲別樣的甘甜。

徐夙隐看着她眉心豎着幾條細紋,也努力喝茶的樣子,臉上不自覺多了絲笑意。

姬萦擡起頭的時候,正好迎上他專注而隐有笑意的眼眸。她不知為何心慌,下意識避開了他的視線,有些多餘地一口氣喝完了熱茶,故作歡快道:

“明日忙起來後,我們就沒有多少這樣悠閑的時間了。”

“我不便常在太守府,你若有事,便叫人來城內官驿找我。”徐夙隐說,“無論何時我都在。”

他當然不可能随時都在,但這份心意,足以讓姬萦感動。

翌日,一切都如姬萦安排的那般有條不紊地進行。

孔會因為錯過了第一次正經議事,痛心地嗷嗷大叫,一整天都沉不下心來,眼淚汪汪地追着姬萦問,昨夜為什麽不把他叫起來——唯一的小插曲省略不提。

開口銅鼓在暮州城四處澆築起來,若只有一兩個,錢張嚴曹四家還可派人嚴防死守,但幾十個開口銅鼓分布全城,便是這四家有心也無力了。

銅鼓澆築一事,在暮州城引發四家強烈反對,但執意進行澆築的人是徐籍親自派來的監察使徐夙隐,有檢查州牧、太守之權,就連徐見敏也說不得什麽,更何況是區區地主豪紳。

銅鼓澆築起來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每次開鼓的時候,內裏都空空如也。

姬萦讓衆人莫要急躁,耐心等待。依舊讓開鼓的差人每日固定時候去開鼓,該有的程序,一個也不能少,不能讓百姓認為,銅鼓只是做做樣子。

她心知在這錢張嚴曹四家腳踩的暮州城下,必定有冤魂無數,只待一個合适的機會,破會破土而出。

半個月後,城南最破敗、混亂,聚集了無數乞丐的城隍廟前銅鼓,開出了一封用血書寫的訴狀。

血書遞到姬萦案前的一個時辰後,姬萦和徐夙隐走入了城南一間搖搖欲墜的民居。

那民居破舊不堪,牆壁上的土坯脫落,就連屋頂的茅草也稀稀拉拉。

血書的主人,是一名三十出頭的秀才,按理來說應是滿頭烏發的年紀,布包下的頭發卻已是斑白。他的面容憔悴,眼神中透着絕望與憤怒。

一見姬萦和徐夙隐,他便撩起長衫,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一叩到底。

“兩位大人,學生願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要還吾妻女一個公道!”

姬萦神色親和地将秀才扶起,安撫道:“你放心,我和監察使大人來此,便是為了讓天理昭昭。”

“血書我已看過,但還是請你再詳細說說此事緣由。”徐夙隐淡淡道。

“還請兩位大人先坐,學生慢慢道來。”秀才的聲音充滿了疲憊。

姬萦和徐夙隐在跛了一條腿和缺了一個角的凳子上分別坐下,秀才左手綁着一條破布,上面隐約可見血跡,用僅有的右手,艱難地從水缸裏舀出兩瓢清水,小心地盛在陶碗裏端來。

姬萦打量這間小小的屋舍,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十分恰當。那破舊的桌椅,殘缺的窗戶,就算大開門戶,也不會有小偷願意光顧。

“茅舍簡陋,還望大人勿怪。”秀才面露慚愧。

“無妨。”徐夙隐說。

秀才坐了下來,神色間難掩痛苦。他在血書上洋洋灑灑數千字,此時卻像是被憤怒和悲痛堵住了喉嚨,半晌都說不出一詞。

兩人都看過血書內容,因而耐心等待着。

“學生之妻,姓林名杏,母親早亡,由父親一手撫養長大,因性情和善,容貌可愛,從小街坊鄰居便愛稱小杏子。我與林杏,乃是青梅竹馬,情誼深厚,兩家自小便為我們定下了婚約。沒成想,在小杏子的笄禮之前,她的父親因急病而亡。”秀才低沉而沙啞道。

“小杏子的伯父,是一個酗酒賭博的混蛋,他不僅賣掉了自己的妻子,在小杏子的父親病亡後,又将目光放到了小杏子身上。在小杏子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将小杏子賣給了嚴家的嫡系子弟嚴論。嚴論此人,癡肥如豬,脾氣火爆,曾活活打死家中丫鬟。”

“小杏子嫁給嚴論為妾後,多次遭到毆打,有好幾次都險些命喪嚴論之手。這些,還是我見到她臉上傷痕,逼問下得知的。學生想要救她,但一并非林杏親族,二非有權有勢之人,學生有心無力,只能日夜徘徊在嚴府四周,每次被嚴府的下人發現,都免不得一頓毒打。嚴論甚至買通官府,剝奪了學生秀才的功名——”秀才忍不住哽咽了,淚水順着他那憔悴的臉龐滑落。

“然而,學生的痛苦,遠遠比不上小杏子承受的痛苦——否則,學生如何也想不出來,她為何會铤而走險,對嚴論痛下殺手……”

秀才雙手抱住頭,一張過早衰老的面孔因痛苦扭曲在一起,淚水接連不斷地從凹陷的眼眶中湧出。那只用破布包裹的左手,正因用力而滲出絲絲血跡。

林杏的殺夫案,姬萦來之前便調出了衙門的檔案看過。

如秀才所言,林杏铤而走險拿起屠刀,卻因過于緊張,未能砍中嚴論要害。只斷了一根手指的嚴論暴怒不已,将林杏扭送官府,要求官府以殺夫罪判處林杏絞刑。

“暮州城的前太守柳自是個好官,他假意收下四大家族的行賄,對四大家族夥同當地官員在淩縣扶持的幾* 個匪寨也視而不見,只為卧薪嘗膽,取得他們的罪證,只可惜最後還是被奸人構陷,不得善終。”

秀才強忍苦痛,繼續說道:

“林杏的殺夫案,被趨炎附勢的縣衙判處絞刑,然而柳大人認為刑法過重,小杏子被強嫁給嚴論的時候,仍是為父守喪的孝期,按律守喪期間的所有婚約都屬無效,更何況,小杏子是被伯父逼婚,這門親事本就不合法也不合情。因而,柳大人認為死刑可免,判服三年勞役即可。”

“三年後,林杏刑滿釋放,與學生成婚。一年後,我們誕下一個可愛的女兒,平凡的生活只持續了三年……”

秀才的嘴唇微微抖動起來,每一個字都耗費了他為數不多的心力。

“徐見敏來後,柳大人被以渎職問罪,打入牢中受種種酷刑,只剩半條命後,他們将柳大人送往青州,在青州問斬!原來,柳大人對小杏子的處置早就引起了嚴家的不滿,也讓四大家族懷疑起了柳大人的居心……徐見敏上任後,他們狼狽為奸,達成了共識,要想完全掌控暮州,柳大人是一個必須拔除的眼中釘……”

“他們黑白颠倒,指鹿為馬,最終害了柳大人的性命不說,林杏的殺夫案也被重審,徐見敏以謀殺親夫罪,将小杏子斬首示衆……連我們年僅兩歲的女兒,嚴家也沒有放過。我的女兒,在門前玩耍時失蹤,第二天早上在糞溝中被發現,身上有淤青無數,口鼻堵滿污物,官府卻說,她是失足而亡!那些淤青,也是我自己打的!”

一聲極痛極苦的哀嚎從秀才口中發出,他仰面嚎啕,再難遏制,刻骨銘心的仇恨和痛苦從那雙淚流不斷的眼睛裏噴發。

“大人,學生願豁出這條性命,也要為我可憐的妻女讨回公道啊!”

秀才的冤屈,在街坊中人盡皆知,但親眼見到當事人的血淚泣說,還是讓她不禁心中哀痛。

她還沒來得及安慰,徐夙隐已默默地遞出一塊素淨的帕子。

“你放心,”他神色依舊寧靜,只是說出的話每一個字都沉穩有力,“為惡者,天報之以禍。天若不報——”

姬萦與他四目相對,都比彼此眼中看出同一個心意。

“天若不報——”姬萦接上他的話,沉聲道,“你我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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