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楔子

八月末,臺風過境,暴雨持續半個月,空氣潮濕悶熱。

雨剛停不久,實驗室門前的綠化道地面濕漉漉,樟樹的樹籽被搖落下來,一地泥濘。

實驗室內,一群人正圍在通風櫥做着實驗。

大家都全神貫注,實驗室靜得落針可聞。

“這份數據是誰的,要求精确到小數點後三位,拿回去重做吧。”

姜随宜從桌子上擡起頭來,眼神平靜,濃翹的黑睫掩不住眼下的疲憊。

一位男生出來認領,試圖求情:“老師——”

姜随宜很輕地搖頭:“沒得商量。”

今天這組實驗結果不達标,大家已經在這耗了兩個鐘。

盡管如此,結果依舊不理想。

男生欲哭無淚:“姜老師,您真狠心!”

姜随宜佯裝嚴肅看了看腕表,提醒他:“還有十五分鐘下班——”

男生立馬變臉,跑出争分奪秒的氣勢:“我馬上去!”

其他人聽見這動靜紛紛用餘光瞄過來,看見男生憋屈地走後又忍不住笑出聲。

姜随宜就是這樣,對待工作和實驗簡直吹毛求疵,想當初實驗室分配助手過來的時候大家還松了口氣,以為能偷偷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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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人不可貌相。

姜随宜頂着一張溫淡乖軟的臉,說出來的話卻像刀子紮人心。

實驗室一衆人都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成功畢業。

勸退了一個學生,其他人人人自危,加快手上動作的同時卻又不敢粗心大意。

牆壁上的電子時鐘整點報時。

已經18:00了。

隔壁實驗室走得差不多,只有他們這裏燈火通明。

姜随宜逡巡一周,等他們将實驗報告交上來之後才收尾離開。

室內開着空調,一出門,潮濕的熱氣撲面而來。

姜随宜眉心蹙了蹙,将皮筋解下來,咬在嘴裏,手指随意梳幾下,重新紮了一個清爽的低馬尾。

手機鈴響起,今天的第五通電話。

來自同一個人。

姜随宜不敢耽誤,接起:“寧寧。”

“哎,随宜,下班了嗎,快點過來啊,就等你了。”

今天是好友柳悅寧的生日,她在muse酒吧定了個包廂。

姜随宜看着快到的網約車,說了句馬上。

六點正是下班高峰期,萬幸距離不算遠,姜随宜趕在切蛋糕之前到了酒吧。

柳悅寧是派對動物,今天生日聚會的規模只大不小,按着指示到包廂門口,姜随宜輕推開門時仿佛進入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包廂昏暗,最裏面的沙發坐着一個男人,寸頭,五官優越,桃花眼涼薄多情,卻最是招惹女孩子喜歡。

姜随宜在五光十色的燈下看他,有那麽一瞬間将他看成了某個人。

她勾起唇角自嘲,拎起蛋糕和禮物走過去。

“生日快樂,寧寧。”

柳悅寧今天是主角,她打扮得十分明豔動人,微卷的栗色長發,帶着碎鑽的小晚禮服,五官昳麗精致。

她拉着姜随宜的手撒嬌:“謝謝我的寶貝!”

今天來的都是些派對咖,人都到齊後有人起哄讓壽星切蛋糕,姜随宜跟着站在旁邊唱生日歌,餘光注意到有一道目光始終落在自己身上。

切完蛋糕,大家又玩開。

點歌的、玩桌游的。

姜随宜捧着塊蛋糕坐在旁邊的一只沙發上,有人經過吐出了口煙圈,她被一股椰子味的白霧猛地嗆了一下。

姜随宜沒忍住咳嗽起來,就在這時,有人恰好遞了瓶礦泉水過來。

白色的瓶蓋螺旋紋有裂縫,顯然已經被人提前擰開。

姜随宜擡眸。

陳斯淮正直勾勾盯着她看。

“謝謝。”

陳斯淮挑眉,滿不在意地開口:“昨天給你發的消息沒看到?”

姜随宜面不改色扯了個謊:“嗯,昨晚實驗結束有點晚,工作消息多,沒注意。”

陳斯淮點點頭:“行兒,那我當着面說,你拒絕我總得給一個理由吧。”

“別拿工作搪塞我。”

姜随宜心裏嘆了口氣,看着他較真的眼神無奈開口:“陳斯淮,我早就和你說過我們不合适,無論是性格還是愛好,都很難走到一起。”

“我理解你的一時興起,沒關系,等你新鮮勁過了自然就想開了。”

說起來,陳斯淮糾纏她也快一年了。

玩世不恭的公子哥熱情總是來的快去得也快,所以一開始他猛烈追求的時候姜随宜并沒有當回事,直到後來她意識到陳斯淮有打持久戰的打算,才清楚明确地拒絕他。

姜随宜以為這樣驕傲的人肯定會受不了她不給面子的拒絕,沒想他說:“我和林京許相比差哪兒了,為什麽你和他分手了還不能接受我。”

和他相比。

且不說陳斯淮和他沒有可比性。

再者同樣的錯誤,她不會允許自己犯第二次。

“……”

陳斯淮頓了片刻,低頭笑了一聲又立馬拉直唇角。

“你以為我喜歡你是一時興起,新鮮勁兒?”

姜随宜沒開口,但坦蕩清澈的雙眼已經向他傳達了“對沒錯難道不是嗎”的一系列反問。

他繼續說:“性格愛好甚至生活方式,這些都是可以磨合的。”

姜随宜眼神一暗。

心裏忽然浮現出一張落拓不羁的臉。

要真能磨合,她和他也不至于走到那個地步。

“抱歉。”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很認真。

再加上姜随宜本來就生了一張純良乖軟的臉,一雙鈍圓的杏眼更添了幾分無辜感。

陳斯淮對着她這張臉真是一點脾氣都沒有。

他神色有些挫敗,但還是松口:“成,這些以後再說,我有追求你的權利。”

話音落下,一首歌也進入尾聲,包廂裏忽然跟着安靜下來,旁邊和他一起來的幾個兄弟看見他們這邊的動靜,沒忍住插科打诨起來:“我說淮哥怎麽一進來就心神不寧的,原來是等着我們女神過來啊!”

“淮哥,你這就不夠意思了,女神是大家的,哪能只和你一個人聊天啊。”

“胖子你會不會聊天,一點眼力見都沒有,這一晚上的,淮哥眼睛就沒看過別人。”

他越說越誇張:“這喜歡得還不夠明顯嗎?”

“哦~”

此起彼伏的哇哦聲響起,大家看他們的目光都帶着暧昧。

姜随宜有點不習慣,但還是抿着唇維持表面的平靜。

陳斯淮不耐煩地抄起手邊的抱枕丢過去:“滾!”

被丢的人抱着頭連連認慫。

柳悅寧瞪了他一眼,不高興地削了起哄人的腦袋:“差不多得了,随宜的玩笑也開。”

說着越過衆人走到她身邊,将她短暫地帶離這混亂的現場。

洗手間裏。

柳悅寧旋開口紅補妝,“沒想到這幫人真的是膽大妄為,當着你的面都起哄。不過,我說真的,陳斯淮這人能處,一看就是會疼人的,你不考慮考慮。”

姜随宜低頭洗手,泡沫被水流沖走,似乎也帶走了她的思緒。

良久,她才不溫不淡說:“但我對他真沒想法,人挺好,但不合适。”

柳悅寧:“合不合适得處了才知道嘛。”

姜随宜看她一眼。

柳悅寧聳了聳肩,閑聊扯開話頭:“昨天我在朋友圈刷到宋逾的動态,話說他現在混得是真不錯,業務遍布全世界,我聽向螢提過他畢業之後似乎跟着林京許去美國了,最近有回國的打算,你說他和……”

說到這,柳悅寧還沒反應過來剛剛說了什麽,過了幾秒,她後知後覺看向鏡子裏的随宜:“……我是不是不該提他。”

姜随宜搖頭,沒什麽情緒回:“有什麽不能提的,好聚好散。”

“而且你都說了,他在舊金山,都分開這些年了,早該忘了。”

柳悅寧見她低頭認真洗手,看上去是真的不在意了。

她點點頭,漫不經心說,“其實按類型的話,我認為還是林京許更勝一籌,長相背景學歷,我們宜宜已經擁有過最好的,看不上陳斯淮也很合理。”

因為她這句無心的話,很反常的,姜随宜那晚破天荒地做了一個夢。

渾渾噩噩的,甚至還有些沒邏輯。

她夢見回到了大學聚會那會,她喝多了倒在他懷裏,哭着問他為什麽要和她分開,夢裏的人撫摸她的腦袋,溫柔又堅定地說他們不會分開,會一直在一起。

夢裏的她笑了,但沒過一會,畫面就又陡然轉變。

她看見少女站在暴雨裏,看着他那張溫柔的臉說出那麽冰冷的話:“我們分開吧。”

那晚的暴雨澆得她渾身冰涼刺骨,她喊不出聲,眼睜睜看着他消失在暴雨的盡頭。

姜随宜在夢裏哭出聲,猛地驚醒時下意識捂着急促的胸口,她緩了幾秒,意識到這是一個夢終于自嘲似的扯了唇角。

她在奢望什麽,畢竟當初,是她先提的分手。

……

聆城是座濱海城市,受臺風低氣壓的影響,市民大多都被限制出行,氣象臺連播三天臺風的實時軌跡。

直到第四天才變成藍色預警。

姜随宜回實驗室上班前一天接到通知,她要臨時替教授去臨淮參加一個科學座談會。

聆城有直飛臨淮的航班,次日下午,姜随宜到達會場時,總監助理正在外邊等她。

“不好意思,剛剛打車浪費了點時間。”

聆城和臨淮氣候不同,這邊靠海,但受臺風影響的緣故,最近也一直下雨,從機場打車到會場的這段路司機開得很慢。

思思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沒關系我也剛到,走吧,我們進去吧。”

這次她是代表教授來參加,接待她的是生命科學院的教授和科學顧問。

Science talk全程大概一個半小時。

結束的時候,思思邀請她去吃飯。

兩人聊得投機,姜随宜也就沒拒絕。

吃過飯,思思順路送她去機場。

回程的飛機在一個小時後,路上不擁堵的話時間綽綽有餘。

但是今天的雨下得格外大,沒有要停歇的勢頭,路面上積水沒過成人的腳踝。

視線受阻,開過井蓋的時候頃刻熄火。

後面的汽笛聲此起彼伏催促,姜随宜從後視鏡看見後面排了長長一條車隊。

思思擰了兩次都打不起火,她亮起危險訊號燈。

“可能蓄電池壞了。”

她撥了一個電話,神情愧疚地看着她,“随宜,你先下車,我打電話讓人來拖。”

……

事發突然,姜随宜被她推到附近一個酒店門口等着。

車子很快就被拖走,交警也出來維持交通秩序,姜随宜撐着傘站在檐下,眼神在前方和手機屏幕來回切換。

這麽大的雨可不好打車,從剛剛到現在,打車軟件只顯示“正在為您匹配車型”的字樣。

吐出一口氣,姜随宜腦子開始放空,眼神四處瞥。

偏不巧的,這裏是酒店,她不經意往裏瞥,卻陡然對上一雙銳利的眼。

男人一頭黑短發,露出整個前額,眉弓很高,五官偏硬朗,他的眼瞳漆黑,眼裏透着寡冷和不可高攀的氣息。

時間一點點流逝,卻又好像停滞不前。

他朝門外看過來,眼神只有冰冷的審視。

這些年在律界的沉澱确實讓他的氣質脫胎換骨,游戲人間的公子哥俨然蛻變成了律界精英,享受理所當然的簇擁和殷勤的優待。

而她和他,仍舊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

正如這扇門,隔開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知道又過去多久。

姜随宜裙擺下雙腿一片冰涼,手機頁面顯示她打到車,姜随宜鼓足勇氣正要沖進暴雨裏,猛地被一陣風扯住傘面往一側傾倒。

她倒抽口氣趔趄,差點沒站穩,這時——

手臂被人一把握住。

動作只發生在短暫的三秒內,姜随宜還沒回過神來時就先跌進一個溫暖的胸膛裏,那人穿着西裝,外套沾着幾分潮濕,身上的木質調香氣息很淡。

姜随宜一時忘記做出反應。

也沒有注意到,身後那扇玻璃門早就被從裏面推開。

“謝謝……”

她擡眸看去,笑容的弧度在觸及男人熟悉的眉眼時陡然僵住。

男人背光而站,陰影裏顯露出寡淡的五官輪廓。

薄薄的眼皮低垂間拉出很深的褶子,蓋住一雙似點漆的瞳仁。

是林京許。

“嗯。”他淡聲開口。

也不知道是回答她的那句謝謝,還是……在對她認出他的肯定。

林京許垂眸問她:“要去哪,我送你。”

在他們身後站着一群西裝革履的男人,而他就那麽全然不顧衆人的眼光,跑來她面前和她公然敘舊。

姜随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晚的夢境,明明分開了這麽久,她也一次次告誡自己不要輕易陷入那個漩渦。可當他再次出現在眼前時,那些刻意隐藏的不願意去直視的東西卻有如洪水猛獸将她吞噬。

姜随宜被他盯得心裏發酸,卻還是疏離開口:“不用麻煩,我有朋友來接。”

臺風即将來臨,路面的風級不低,天空昏暗得像是要塌下來,高大鳳凰木被猛烈搖晃、拉扯。

林京許見她這副刻意劃清界限和他裝陌生人的模樣,忍不住扯着唇角低笑,又偏不遂願地走近一步,擡手扶住她握得吃力的傘。

女人的手指冰涼,指骨瘦得有些硌,包在掌心裏像塊冰疙瘩。

他一時後悔,當初心軟放她走,她能把自己照顧成這副模樣。

“躲我,是嗎。”他步步緊逼地問。

姜随宜鼻尖微動,終于知道他身上那股獨特又熟悉的味道——是橡木苔。

那是最親密時,他貼頸傳來的氣息。

而她曾經,也最是迷戀這個味道。

但沒人能一直想着過去。

姜随宜心裏一酸,下意識将手指從他的掌心抽離,“放開。”

他握得很緊,姜随宜抿着唇,聲音染着柔軟的顫音。

“林京許。”

因為這個名字,林京許身形微微一怔,也被她尋了空隙掙脫開來。

女人的眼角被風吹得通紅,眼裏濕漉漉的,莫名就戳中了他心裏那塊軟肋。

他緩緩垂下滞在半空的手,輕微發笑的聲音被風吹散到幾不可聞。

但是下一句,卻像是鋪天蓋地的風雪,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聲音冷淡,嗓音平靜揶揄:“怎麽,分手了,碰一下都嫌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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