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餓狼
餓狼
“睡吧,沒事的。”奚伯彥的高燒反反複複,應該是傷口發炎了,整個人燒的稀裏糊塗,他好像聽到了狼的嗚咽,一聲聲回蕩在山谷裏,經久不息。
春娘的手涼冰冰的,奚伯彥的印象裏只熱過那麽一回,她的手放在他的額頭上,一遍又一遍。
“別走。”奚伯彥睜不開眼,但他知道,如果這時春娘丢下他,他必死無疑,求生的本能讓他緊緊抓着她。
春娘趴在他胸膛上反複确定他的心跳聲,“不走,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安慰的話語并不能打消奚伯彥不相信她的念頭
春娘用雪将她的帕子打濕,疊的板板正正放在奚伯彥的額頭上企圖給他降溫,但他還會時不時的抽搐,看的春娘焦慮的直哭。
他的朋友對她說過,如果遇到這種情況,他不在就一定要下山去找大夫,春娘記得很牢,她得去為他找大夫。
抓着她手的奚伯彥,意識模糊也不敢松開,春娘下了狠勁兒才一點一點掰開,“我去給你找大夫。”
宜子期只說是要去找大夫,卻沒說大夫在哪裏,下山後要去哪裏找,不過好在他給了她一個緊急聯絡的方式,需要她到鎮上的米糧鋪去,那個地方浣娘帶她去過,以前發過粥,每至半年就會開倉放糧,娘說那叫赈災,她領過好幾次,每次她娘都會逼着她去記路。
奚伯彥的意識徹底清醒了,但眼睛粘膩的很,仍然是睜不開,也無法開口說話,手指艱難的動動,就再也沒力氣握緊了。
他想說他不要什麽大夫,她現在出去只會給他引來狼群。
春娘将奚伯彥的手放進了被子裏,又仔細的将被子掩實,“我跑的很快。”說着還怕奚伯彥不信又加了句,“以前村裏沒人能追的上我。”後半句還有,她突然就不想告訴他了,追她的那些人都欺負她,說她是個傻子。
她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別人說她是個傻子這事,她不傻,她認識好多個字,爹教過她的,她都記得,只是她爹不讓她說,女孩家這世道認識字沒用,不如多認識幾種能吃的野菜來的實在。
春娘走了,她忘了她娘的叮囑,不要跑,不要亂走,不要離開,這還是她第一次不聽她娘的話,打開洞口又重新掩蓋好。
春娘腦海裏不知怎地突然就想起了奚伯彥說的那句話,別人的喜怒哀樂與你無關,你只需管好自己,可他對于她來說不是別人,春娘不知道這是種什麽樣的感情,有了便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狠狠攥緊。
洞內的奚伯彥在一聲聲狼嚎中發誓,要将叛逃的春娘五馬分屍,接着就人事不知的昏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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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洞口的春娘用盡全身力氣在跑,卻也只能在雪地裏艱難的緩慢前進,摔倒爬起來,爬起來再摔倒,漸漸地她聽到了越來越近的狼嚎聲,洞口外的狼應該都朝她來了吧。
要說春娘出來時沒發現洞外有狼,那是在騙自己,她瞧見了狼的腳印,雪地裏徘徊不去,但僥幸心理以及孤注一擲心底的那抹不明情緒鼓動着她離開,那種熱血在滾燙心尖翻滾的沸騰令她飄飄然,她丢了塊石頭出去,接着就開始往山下的方向跑。
可是那樣的情感在遠離他後,逐漸冷卻甚至落寞,她仿佛又成了那個沒有勇氣,笨手笨腳,什麽都不會的春娘。
春娘再次摔倒,這次她沒能立馬爬起來繼續往前跑,她好像迷路了,起初還是春娘眼裏又白又好看的雪花,成了一簇簇鋒利的碎刃,糊進她大口大口喘氣的嘴巴裏,又掉進了喉嚨裏,一片一片的在剮她,她的力氣,她的體溫,她的想念全都散了,散成了漫天的雪飛入不知處。
她努力地吸口氣,開始想錦被裏的暖,想娘親懷抱裏的暖,還想起了春天陽光下的暖。
她仰面向上,看着天上的雪花重重落下,周遭一棵棵漆黑的樹木,在春娘的眼睛裏扭曲成一條條荊條,刺進她的身體裏将她牢牢捆住。
眨眨眼,一朵雪花栽了進去,眼珠子一冰,轉動的越加遲緩,她想動動手,拂掉臉上的雪,卻發現她的身體凍的已經沒了知覺,或許她不該不聽娘的話。
一只餓狼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春娘的頭上,濕冷的毛發散發着濃郁的血腥氣,起初它還小心翼翼的靠近,在多次試探徘徊後見春娘一動不動,逐漸大膽起來,夾着尾巴就直接走了過來。
它張口咬住了春娘的胳膊,向一邊翻轉撕扯去,血肉被尖齒破開的聲音,沖擊着春娘求生的本能,如同她對奚伯彥一般,春娘在身下抓到了一塊石頭,砰的一聲,春娘用身體的重量甩出一擊打中了身上的那只餓狼。
餓狼慘叫一聲,又向她撲了過去,春娘發狠的丢開石頭,痛哭流涕,她掰住了狼的下颌,兩手被狼牙咬穿,她也沖向前咬住餓狼的脖子,一口又一口,瘋了般似的又用力分開向下掰狼嘴,餓狼的哀鳴凄戾,它開始逃竄,春娘被它拖着前行了幾步就又重新摔倒,像下滾去。
春娘和餓狼借着雪,一路翻滾,她的四肢全都扒在了餓狼身上,就這麽幾乎是自殘的方式,從山上毀滅式的滾了下來,中途她體力不支,導致餓狼脫手,消失在了半山腰上。
雖說是順勢擺脫了餓狼的威脅,但繼續往下滾的春娘早就糊了面貌,血紅血紅的一團,像個血繭,漫無目的,不知死活的被一棵斜倒的松樹攔截了下來,最後這一撞将春娘撞暈了過去。
再次完全清醒已經是三天後的一個清晨,期間數次驚厥,燒糊塗睜眼說胡話自不必提。
“你醒了啊,姑娘。”陽光刺眼,春娘想用手去遮一下。
“姑娘你的手可不能動,你要什麽和老婆子說。”
春娘努力控制自己不閉上眼,片刻後終于恢複清明,劇烈的咳了幾聲,嗓子眼裏發出微弱的聲音,“婆婆,這是哪兒?”
春娘眼裏的疑惑,正在給她倒水的婦人看在眼裏,面上更顯和善。
女人五十上下的年齡,體态頗豐,舉手投足間自帶少許風雅,當然這些春娘都看不出,只覺得眼前的婆婆比較面善,對她沒有惡意。
“春雅書齋,沒什麽名氣,你沒聽說過也正常。”一杯溫熱的水遞到春娘面前。
春娘立刻要起身,“這是哪兒,我得要趕緊去米糧鋪。”
“可不能亂動,你這手是大夫好不容易保下來的,大夫說你遇到了狼,那一個個窟窿全是狼牙咬穿的,你這沒死又保住了雙手,是菩薩慈悲。”
“菩薩就是大夫嗎?那能幫我救救他嗎?我找大夫。”春娘安靜了,懇切的看着對方。
“大夫哪能是菩薩,你說的那個人他現在在哪兒?”
“他在……”春娘連忙閉上了嘴,她想起了那人說過,除了到米糧鋪可以說出他們在哪兒外,其他什麽人問都不能說,土匪跑了好幾個,正在到處找他們報仇呢。
“我要去米糧鋪,這裏離那兒遠嗎?”春娘執拗的要起身。
給春娘端水照顧她的人叫錢婆子,見春娘不想說,也就不再問了,只寬她心勸誡道:“你是我孫子上山剝樹皮時碰上帶回來的,已經三天過去了,再大的事也都這樣了,不急這一時,好好養身體比什麽都重要,米糧鋪離這裏不遠,這水喝了就能去。”
春娘喝的急切,一口水嗆進嗓子眼裏,疼的直咳。
“我能去了嗎?”畢竟是人家救了她。
“我找到人,同他說好就回來,我知道的,是您救了我,肯定花了很多錢,燒火做飯我都會……”
春娘還想說,但是錢婆子打斷了她的話,怕她不好好珍惜自己,“大夫說你雪天凍一夜又碰上了月事,經此一事怕不好有孕,如今不想以前,但現在好好養養或許也還是能有回轉的。”
春娘不明白什麽叫月事,也不明白什麽叫難有孕,這些她娘從來沒提過也沒教過她。
等等,春娘腦袋終于反應了過來,什麽三天?她只不過是暈了一下,怎麽就三天了呢。
掙紮着要爬起來的春娘,不顧雙手纏上的紗布,一撐就起了半邊身子。
“呀,姑娘快別動。”一股熱流順着雙腿滑落,猩紅的血,吓得春娘又坐了回去。
“月事多時是會這樣。”錢婆子怕春娘尴尬,特意寬慰道。
但床上的春娘顯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只以為是她傷口重新裂開了,癱坐在床上不敢再動。
“姑娘是初潮?”看這呆傻的模樣,肯定是了,錢婆子沒有女兒,孫女也沒有,突然來了個半大點孩子,心裏也稀奇,平時上香敬菩薩,廟裏的大師見她心誠,送過她一句話,誠心善意貴在春女。
這誠心善意她一直在遵循,要說沒別的心思也不可能,士農工商,商總是最低賤的,所以她夫君、兒子、孫子都想考取功名,脫離那兩個字,可惜夫君和兒子先後都去了,也沒能實現願望,現在重擔落在了孫子身上。
老婆子別的地方也使不上勁兒,只能拜拜佛,求求香,希望菩薩保佑,得那句大師贈言當如至寶常挂心頭,事事牢記。
耐心給春娘講了半個時辰後,錢婆子終于知道眼前這個孩子的與衆不同。
春娘怯怯的看了錢婆子一眼,她知道月事是什麽了,也知道了難有孕是什麽意思,但對方肯定也知道她是個傻子了,畢竟她什麽也不懂。
“好孩子不用怕,不懂的可以來問婆子我,別看婆子我現在知道的多點,那也都是慢慢學來的。”
錢婆子不認為春娘是個傻子,她只是比旁人知道的東西少,這麽多年只有個纏綿病榻的娘,教她點能活着的本事已然不容易,但這世道只有渾噩的活着是不夠的,要知道怎麽才能活下去她才能夠活着,快入土的老人家看什麽都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