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回憶

回憶

小孩子的心思總是別扭的,他有時也會可憐奚伯彥,可憐他小小年紀也被太後滅了族,接來當個傀儡皇帝也就罷了,還讓他活的像條狗,而他是條狗的狗,這麽一想他更可悲,越發想偷看奚伯彥心中呵護着的那輪月亮。

只是看着她上一秒笑意盈盈的關心奚伯彥有沒有吃飽,長胖了沒有,下一秒又在奚伯彥矯情的拒絕跑開後,将遞到過他跟前的所有糕點打翻在地,朝着身邊婆子哭鬧,不要再來看那蛆蟲蝼蟻時,他釋懷了,看吧,世上的人都一樣,無論高低貴賤,殘缺不殘缺,猜忌,謊言,設計與背叛是永恒不變的,沒人能是完人,他只是比他們早了些時候。

他的明月不過是面鏡子,且還是面照不得人的鏡子。

他知道,但擁有皇帝身份的奚伯彥不知道,他不會說也不能說,只要有那抹奚伯彥夠不着的光,他才會帶着他往上爬啊。

接下來的日日夜夜,他更加勤勤懇懇照顧着奚伯彥,甚至還會替他們打掩護,看門,這也就是為什麽她背叛奚伯彥時,奚伯彥會那樣的不可置信與痛苦,年少時青春懵懂的無知,帶着點的小确幸是他那時唯一的光,支撐着他從惡獄爬出來,結果到頭來全是太後一手安排的,他成了徹頭徹尾的喪家之犬,那樣的奚伯彥怎會甘心?他不會甘心的,他了解他,他一直都很了解他。

那時的奚伯彥沒有現在偏執,陰鸷,他的東西別人還能碰,但前提是要他點頭,他還喜歡給所有東西圈定好範圍,從前柔貴妃捧在他掌上,他踩在他腳下,如今的佳媃娘娘挂在了他的眉頭上。

相信他,奚伯彥的心裏只會有他自己,誰也接近不了,因為在他成為他的“好跟班”後,他從宮裏的老人那兒打聽過他。

宮裏的老人可憐他,卻也只是可憐,嘴上講到他之前被分配到這裏的宮女,太監騙過,好點的讓他喝些辣椒水,辣壞他的嗓子,讓他夜裏哭不出來,不好的就是泔水,瀉藥。

就連從進宮開始就陪在他身邊,不算親近的但也沒害過他的老太監,也為了出去老死後有件體面點的壽衣穿,半夜拿剪刀要殺了他,用來取悅太後換取點錢銀。

可太後即使再想讓奚伯彥去死,國也不能無國君,她要的是名正言順,戳開他肚腹的老太監在他眼前五馬分屍了,很長一段時間奚伯彥都是沉默寡言的,直到有一天,他先後用殺他的剪刀殺了兩個太監,身邊人才一哄而散不敢再招惹他,至此他發現了個得以喘息的好方法,那就是殺人,為此他專門從宮外弄來了吃肉的魚,放在宮裏的偏僻池塘裏養着,太後知道此事,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德行有虧,太後樂見其成。

許是人殺多了,宜子期發現他夢裏驚厥時也會殺人,曾經他就差點殺了他,好在他命不該絕,事後為了完成大計,不互相猜忌,奚伯彥将那把剪刀扔進了魚塘。

所以他從不留寝,不管是柔貴妃還是佳媃娘娘,晚上他只會睡在他自己床鋪上,所以宜子期一度覺得,後宮沒什麽人同他的防備和猜忌有關,他無法相信別人。

再稍微大點後,奚伯彥偶爾也會問他,當時砸他時怎麽不躲,他的回答十分本分,只道:“主子是皇上。”他告訴他,皇上做什麽都是對的,皇上是天,皇上是地,皇上想讓誰死,誰就得死。

那時的他将自己所有的憤恨,不滿都丢給了奚伯彥,後來他們大計的轉折點在遇到了個叫安銘的小太監身上。

那時安銘比他倆都要小,由于得罪了貴人被罰跪,淋了一夜的冬雨,引發高燒沒及時醫救,落下了病根,話說的不大利索,因此總被人欺負,貴人跟前至此更是不能去,只能分到又髒又累的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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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下雪的天,安銘外出倒泔水,被一堆看不慣他的太監堵住了,人被強逼着去吃那所謂存放了好幾天的貴人的泔水,不聽從就是踹打,太監的心裏苦,精神上更是病态,打起人來專挑□□踢,痛不欲生的他被按進了泔水裏,疼痛令他無法不張開嘴,就在他以為要撐死在泔水裏時,由于幽會而晚歸的奚伯彥在凄靜的宮門口撞見了這一幕。

孬好還忌憚着他的皇上身份,加之長大了點後,他的身材越發健拔,又有喜歡殺太監喂魚的傳言,那群欺淩安銘的小太監見狀,霎時做鳥獸态散了開,安銘因此得救。

奚伯彥沒覺得什麽,就是當時他的心情還不錯,也沒想救他,是別人見他就跑,事後這件事他就給忘了,他甚至連那個太監長什麽樣都沒看清,掉頭就走了。

可安銘忘不掉,已沒了活下去希望的安銘将奚伯彥當成了那時他唯一的光,記着并因無法報答他而忏悔着。

直至有天,奚伯彥得知他的那抹“月光”正在被議親,心裏那道盤旋不去的陰鸷才徹底爆發,那是他的東西,只要是他的東西就算他不要了也還是他的東西,別人不能碰,那是他長期養成的習慣,不會護食就得餓死。

他下定決心提前了他們的“大計”,但中間缺少了個不谙世事什麽背景都沒有的清白身份,這時還一心想着報恩的安銘撞了上來,不成功便成仁,那樣的苦難他再也不想忍受了,以前是沒希望硬熬,現在是有絲希望,但可能需要他的命換,他沒有拒絕,毅然踏上了他們這艘沒有舵的破船。

計劃很簡單,只需要他在宴會上不小心打翻茶水,慌亂間掀開奚伯彥的衣袍就行,他問他就這麽簡單嗎?奚伯彥回答就是這麽簡單。

為了這麽句話,他做了,也成功的完成了,并在今後日日夜夜毫無盼頭的嚴刑拷打下,他依然守着就這麽簡單這句話,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認。

被無辜掀開衣袍的皇上,身上是那樣的污糟不堪,難平的溝壑,不同于他光鮮亮麗的臉,凍瘡滿附的流膿場景,吐了不少個王公貴胄。

他們要臉,這天下只要還需要他這個皇帝做傀儡就必須也要給他臉,他們不願承認自己飽讀詩書的肚腹之內早已爬滿跳蚤,更不願那個充當他們世人臉面的皇帝身上藏有那樣不自量力的跳蚤,這天下得是男人的天下。

宴會上的奚伯彥誠惶誠恐,一旁的太後咬牙切齒,她從沒想過一個孩子還能在她掌心裏翻出浪花,看着跪倒了一大片的王公貴胄,太後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裏咽,明面上還了奚伯彥一部分權。

他帶着他搬離那個滿是不堪回憶的廢宮殿,之後他憑借着自己的忠心,從端茶倒水的小太監調至殺人越貨地暗處,去訓練奚伯彥自己的親衛,起初都不是什麽好出身的孩子,半大點的孤兒,流離失所,吃不飽穿不暖,給口飯吃就能賣命的可憐人。

安銘就在那時接替了他的位置,從牢獄裏出來時,舌頭鉗了半截,腿也打折了,腰部下面血肉模糊,暈倒前他問奚伯彥他做的好嗎?成功了嗎?就這句話,讓奚伯彥真正決定留下他,如今說話利索不過是咬斷了上千根筷子得來的回報,每逢下雨,安銘腰部以下就會疼痛難忍,可他依然能侍奉在前,站的筆直。

奚伯彥是好運,只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柔貴妃,私下裏的小動作全被太後扒了出來,之後太後是怎樣讓她乖乖聽話,讨好快要脫離掌控的奚伯彥就不得而知了,總之那女人有的是手段,就連奚伯彥那樣自私自利的人,她都能游刃有餘的從他口裏套出所謀之事。

宜子期說不羨慕那是假話,可就這樣被捧在掌心裏寵愛的女人,死時依然很有奚伯彥的風格,他那樣的人怎會有心,他該說春娘是不知者無畏才敢與虎謀皮,還是說她天真往鬼懷裏撞就要求死呢?

宜子期回過神,眼睛裏閃爍着複雜的光,“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我看你是被吓糊塗了,你不是你自己還能是誰?”

宜子期厲聲呵斥,企圖吓退春娘如潮水上漲般湧出的無知情感。

他是矛盾的,他想讓她就此死去,又因她那極像他妹妹的眼睛而感到慰藉,他想将春娘化作能栓住奚伯彥的拘繩,試了一次又一次,賭了一次又一次,次次失敗,她如今養成這般模樣依然比不過宮裏那個冒牌貨,奚伯彥終究還是看不上她的身份。

春娘半喪着腦袋眯着眼,去瞧天窗上漏下來的陽光,情難自已不停重複道:“你知道的,我沒有糊塗,我也從來沒奢望你們這些人瞧的起我,你們只當我是傻子好哄騙。”

枯水村的一切都是假的,人是假的,病是假的,就連她下山去尋醫的地點也是假的,從裏到外的假卻給她織造了一場真的夢。

他們從來沒有想去真正了解她,傻子成了他們粉飾太平戴在臉上的虛僞面具。

春娘哽咽地埋下頭顱,“你和他一樣,我的不知所措,我的痛苦茫然,我的不得其法,你們像欣賞一出戲似的,靜靜旁觀着。”

春娘就連指責也是特有的細聲,冥冥中帶着不谙世事的溫柔成了毫無份量未開刃的飾品刀劍,她不知這樣的言語壓根劃不開任何虛假的面目,甚至連劃痕都不會有。

宜子期看着眼前哭不作聲的春娘,單薄纖瘦,仿若一根枝條上橫長出的一朵孤零零的白花灼了火光,孱弱可憐。

“我不是傻子,我不是。”春娘看着宜子期笑的蒼涼,她忽覺從前讀過的書,念過的句,正一點一點印證着她的路,她的眼睛不再只有春花明媚,風雨欲來的架勢越演越烈,她在這場追逐裏初嘗到了孤獨的情愛滋味,她有了情,有了欲,有了淺淺笑着也不能掩飾麻痹的心傷。

“我要見他。”引頸就戮的白鶴模樣,凋零着翅膀上的羽毛凄涼而又孤注一擲地決絕。

當初的不見不理睬真是在鬧脾氣?可她怎麽會鬧脾氣?可如果她這不是在鬧脾氣,為何又突然想要見他?求什麽呢?

春娘茫然的如坐曠野,四周是沖天高的荊棘叢,将她籠罩其間,她要探出點頭,那荊棘便要刺她一下,都是她不乖,不聽話的結果。

宜子期不願直視那灼灼目光,“他不可能會來見你,他已經提前給了補償。”

他在提醒春娘,別去奢望自己不可能得到的東西,補償已經給了,情理上他們就應該毫無瓜葛,兩不相欠。

“補償是子安哥哥高中?”春娘相信但仍然固執相問,她的南牆撞得她搖搖欲墜。

“春娘,他是皇上。”提醒她的同時也在提醒他,逾矩對誰都沒有好處,皇上将這件事交給他處理就是最後一次試探的機會,他該慶幸他還想試探他。

“那天的女子知道他在外面……”

“知道這些對你沒有好處。”

“我可以認罪,我知道你非常想讓我簽下認罪書,否則子安哥哥的書信,你不會讓我看見。”

“子安哥哥說的對,祖母在家日夜挂念,身體早已不堪重負。”

“認不認罪都一樣……”

“只能聽你們的。”

春娘的聲音越說越細,猶如繃緊的珠簾,在緊些她便要散成一粒一粒,面目全非。

錢翊說的是任人宰割,早些認罪祖母也少些擔憂,好頤養天年,這些宜子期知道,否則信也不會放進來,只是他不解的是春娘,一場霧裏看花般的情事到底讓她開了多少竅。

宜子期當然不會明白,錢婆子為何只教她讀書,看書,從不教她其他,有些人天生開竅開的慢,有些事也不是你說了她就會少走彎路,世間一切的至理都不過是前人雙腿走過,後人雙腿同樣踏進去,如此循環往複得出來的教訓,只有教訓最能讓人忘不掉,因為切切實實疼過,只疼才覺活着。

“他如今也是風光無限,小小的一封信還攔着不成。”他心潮不再平靜,無意回避着,盯住腳下,又厭惡的将想爬到他鞋面上的蟲子踩死。

“你不說嗎?”

“皇上沒有娶你,娶你的人叫高羨,那女子不是別人是宮裏正受寵的娘娘,皇恩浩蕩,十裏紅妝,娘娘過的是錦衣玉食般的生活。”

“皇上與娘娘琴瑟和鳴,恩愛不疑。”宜子期說的全是人盡皆知的事,春娘卻是第一次關心自身以外的事,原來也不是什麽鋼筋銅骨,澆得透。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的,娶她的人叫高羨,她一直都知道的,他們的婚事也由衙門作罷,只是為何她還會這樣,這樣的令人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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