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為止
為止
“罪狀書拿來吧。”
罪狀書上的內容很簡單,無非是讓她承認偷竊或者私自進入書房有所圖謀,二者選其一,春娘知道他們想要她認什麽罪,否則最後他不會一邊嚷着不要來招惹他,又一邊丢下玉扳指栽贓她。
“流放?”春娘自顧自的讀着每個字卻一個也沒飄進腦子裏,眼睛木愣的看着流放二字,看着看着,輕笑了起來,一如從前,只是這笑裏太凄苦了。
春娘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認真的寫下自己的名字,靈秀飄逸,都說字如其人,可春娘的前半生渾渾噩噩,她的靈魂被拘束在了軀殼裏,不得其法。
寫下第一筆時,春娘想起了娘,想起了那句:“你腦袋笨,多在心裏念念,別跑,他打你,你也千萬別跑,跑出去了,你就再也見不到娘了,聽到了沒春娘……”
她沒跑,他也沒打她,可她依然再也見不到娘了,那捧稻糠吃進嘴裏,過了遍肚腸,至今還記得嗆人,但那是她的身份地位,他要跑,跑出去了再也不回來了,就和娘一樣,不回來了。
“早就定好了是嗎?”
“不是……”不是早就定好了,宜子期的耐心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在同她訴說,訴說着不該他說的話,那些與春娘無關卻又對她下定某些決心至關重要的話。
“今天陪皇上和佳媃娘娘在禦花園散步時,佳媃娘娘身體不大舒服聽到來人回禀時,順嘴提了句,皇上才賜的罪。”
“賜完你的罪後,沒了興致就扶娘娘回宮休養了。”
“我可以不關心這個。”春娘說的甕聲甕氣。
“你關心的無用。”
“宜子期有人說過你很壞嗎?”
宜子期接過春娘手中的紙筆,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她的字跡,與回禀來的沖擊力不同,他拖在臂彎裏的“妹妹”終于“長大”會寫字了。
“很多,但他們至少現在奈何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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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子期你也是個傻子。”這是春娘第一次說人是傻子,尤其說的人還是宜子期,她莫名覺得出了口惡氣。
“你不可以學說這種話。”他在像教導妹妹般同春娘講話。
“好,那你答應我,我認罪後能不讓我祖母知道?”
“她之于你左不過一個利用,若不是她因為一句贈言将你帶來京城,如今你該是順遂平安的老去。”就像他妹妹一般不該被謊言奪去生命,他對她的存在一直是矛盾的,一邊想讓她代替他妹妹好好的活下去,一邊又怕她成了他燙手的山芋,最終會要了他的命,時常想呵護,偶爾想斬草除根。
她為何非得要摻和進來,呆在那個小小的世界,永遠做着春娘,滿足他的恻隐之心多好。
“不是的,宜子期你不該這樣說我的祖母,是她救了我。”
春娘說的真切,滿懷的感激勝過之前種種,祖母還教她怎麽活下去。
“你是知道的,以前我沒什麽想法,總被人笑是傻子,我以為我笑笑就能過去,可是啊,有些事,我笑笑只會更傻。”
“宜子期,現在的春娘是我願意成為的春娘。”
說這話時,她是熠熠生輝的狼狽,宜子期看在眼裏,卻不敢上前安慰,他怕深陷其中難以自拔,或許……就算他錯了吧。
春娘攤開纖細的雙腿,摸了摸腳踝,身上的紅斑點癢的難耐。
得到想要的結果,宜子期倉惶地離開诏獄,那是他第一次這麽想逃離帶給他無上權力的地方。
春娘看着宜子期離開的背影,身心俱疲,靠在牆壁想着流放後的事,緩緩睡去。
本以為事了,誰曾想按下手印的當晚她就被人套了麻袋,裝出牢房,接着又丢進了水裏,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在哪兒,就又接着被按着腦袋搓洗,仿佛勢必要刮了她層皮,洗完澡後又給她肌膚上塗抹好止癢的藥,就在她以為終于要折騰完後,屏風後靜靜地走出來了個人。
來人她曾經很熟悉,現在卻是一點也不認識了,一身雪白的銀色華紋長袍,搖曳墜地,頭發上也是同色的銀寶藍石麒麟瑞獸頭冠,好像也剛沐浴過,未着鞋履就從隔壁的玉池走了過來,端的芝蘭玉樹一表人才,誰知背地裏全是謊言做作。
“罪責都認了?”洗澡的仆從将被按在躺椅上的春娘拽下了地,慌亂的跪拜聲咚咚作響,在來人閑庭闊步間的示意下,又疏疏散開。
苦了被折騰的渾身癱軟的春娘,舊傷未愈,新傷再添,罪責他已既定,春娘算真的是不想見他了,也不想跪着,這個姿勢讓她不舒服。
顯然奚伯彥沒想到春娘會渾身長滿紅斑,怔愣的腳步聲戛然而止,不再靠近。
春娘滿懷委屈,像個要不着糖吃的孩子,下意識的撐起衣袖擋住她的臉,原來這就是書上所說的,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這是她從前從未有過的情緒,別扭,羞恥,敏感而又想要祈憐,又因為得不到而落淚心傷感到卑怯不已。
惶然間井然有序的腳步聲中多了絲雜亂,再次消失時,遮擋在她眼前的衣袖被人怒不可遏地扯了起來,“景鶴能這般看你,我卻不能?”
一雙驚恐的眸子刺的奚伯彥鮮血淋漓,他大力抓起春娘,質問她。
半邊身子就這麽被他提了起來,纖細的手腕被拉的筆直。
“你就是你,與從前無兩樣。”奚伯彥斥聲震的紗帳和風遠遠飄去,星星點點的燭火跳動的光影在池水上緊繃刺眼。
春娘的肺腑湧起無窮的悵惘,想要遮住臉的手臂陡然變得無力,“景鶴他很好。”他喜歡她做的小印,還帶着她去看白白的雪,也見到了只聽說過的滿園梅花。
“呵,那又怎樣,他是你配不上的明月。”
奚伯彥不允許她坐下去,胳膊變軟了就提的更高,緊握的流沙抓不住也要自己揚了,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她變了,是她要走。
“嗯,我就是井底之蛙,河裏淤泥。”
春娘不想同他說話,他是騙子,什麽都是假的,說的多,挨騙的就越多。
“自甘堕落……”
他的咬牙切齒,聽的春娘支離破碎,眼裏的燭火漸漸模糊多重變小變多,又在紗帳的勒聚下成了一朵又一朵,掉一顆,眼裏的燭火就熄滅一盞。
“我在一旁看着也不行嗎?”春娘雙眼緊張又帶着不該有的期許看向奚伯彥,她自知是配不上他的,就像說的那樣,他是好看的明月。
春娘被倏然放開,不支的體力令她趴倒在地,奚伯彥從高往下俯視着她,兇惡的如同那夜的餓狼般,殘忍暴虐地捏住她的下巴,“看也不能看,聽到了沒有。”
春娘雙手去剝下巴上要捏碎她骨頭的手,“高羨,我疼……”
奚伯彥的心被燙的打卷兒,“一個從沒見過的死人都要惦念着這麽久,明日朕就讓人給你刨了送來日日相對。”
“不可以。”刨墳遭天譴,她怎麽能讓他遭天譴呢,她終究還是舍不得他遭天譴的。
奚伯彥被春娘眼裏的驚慌刺的面目可憎,“你走,明兒就刨了。”
“挫骨揚灰,你滿意嗎?”
“不可以,那是不對的。”春娘拉住奚伯彥的袍袖。
“那你告訴我什麽是對的?”
春娘不答他,只道:“你要我走……”
“還要回來。”在聽到春娘說是他要她走後,奚伯彥的語氣終于軟和了點。
春娘搖搖頭,她想起了小時候都逃荒,離開家時,爹娘也同她說過會回去,事實上爹被胡兵殺了,娘也病死了,再也沒人帶她回那春暖花開的家了。
“為什麽?”奚伯彥今夜唯一一句的軟話被春娘拒絕了,握在手裏的沙子仿佛要徹底流盡。
“我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我……”
春娘明澈的眼神滿含掙紮地注視着奚伯彥,幹裂的嘴唇上下一碰就要吐出她的心裏話。
“誰允許你說的?朕不準!”
推倒的衣袖浮在水面,烏黑的頭發絲重新浸了水,那花瓣似的唇抿着逐漸冰涼的溫度。
他對她的嫌惡,說也是不配的,春娘擡起頭,水裏的發絲緊緊貼着她昂起的脖子,就這麽靜靜的看着惱羞成怒的奚伯彥,眼睛紅的幹疼。
被緊緊壓在眼眶底的淚,切割着這世界一切的虛假,春娘再也笑不出來了,“你知道嗎?如果你不喜歡因河泥而玷污你這朵高潔的蓮花,打從一開始你就不該埋下種子。”
“你不知道種子的長大,會破開河泥的身體?發出芽時,是河泥的身體在被洞穿,開出花時,河泥就成了千穿百孔的泥塊?”
奚伯彥盯着春娘,似乎想要從她的眼裏确認些什麽,可她那波濤洶湧的眼睛裏蓄滿了驚濤駭浪的愁怨。
“好……好的很,你在怨我?”奚伯彥的長袖落入池湯,他眼裏的傻子,用着從沒聽過的言語戳的他痛極了。
“我讓你不愁吃穿,讓你讀書識字,甚至你名義上扶不上牆的兄長我都讓他高中了,難道還不夠?”
“做人,不要太貪心了。”
春娘感受着發麻的雙手,其實已經撿不起來什麽東西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打濕埋葬在了過去,她聽話,聽娘的話,聽他的話,可依然什麽都沒有。
“你要去哪裏?”
語氣裏他沒察覺到的慌張令她的袖口被緊緊抓住。
春娘的袖口越收越緊,勒的她疼,“我沒有家了……”
他在哪裏,哪裏就是她的家,她記住了,但是啊,只有春娘自己記住是沒用的,她知道,所以忘了吧,忘了春娘就不會疼了。
“你在你祖母家過的不快樂?流放只是一時的,你總要回來。”衣袖被勒至臂彎,奚伯彥去捉春娘的手腕。
“你說的不作數,戴好你的玉扳指,別再掉了。”一語雙關,他說話一項做不得數。
“春娘,這樣的你,今晚走不出去……”奚伯彥面無表情,平靜的放開春娘,只是那指節分明的雙手上壓滿暴躁不安的青筋。
落水前春娘離奚伯彥只有一步遠,落水後她連悲哀都是那麽的磅礴,汲取了她所有往上爬的力量,她站不住,玉池底滑,溫熱的池水漸漸模糊了她的眼,隐約間看見玉池邊上站着的奚伯彥,側着光,書生臉龐,面如冠玉。
四周靜的出奇,她掙紮的水聲伴着昏暗燭火迸濺出的油噼裏啪啦,紗幔被從窗戶口透進來的風,吹的如同鬼神索命的白練上下翻飛。
春娘眼角早已沁不出淚來,她仰着頭看着岸上勢必要溺死自己的奚伯彥,想起那年絕望的火海,他是真的要殺死自己,而不是認錯了人。
他這樣的人,怎麽就遇見了呢?
脹水暈死的前刻,她聽到了落水聲。
再次醒來是個天氣清爽的白天,她被擺放在幹燥地通風口處,載着她的小床是用菖蒲纏枝編造而成。
“你醒了?醒了就過來,這裏不養閑人。”
她好像沒死,動動指尖掐了掐掌心。
“別掐了,你以為這是什麽好地方?活着還不如死了算,記住你在這裏不過是比死人多了口氣,快下來幹活,再晚點鞭子就要抽下來了。”
“這是哪兒?”她不該是要被流放的嗎?春娘晃了晃腦袋,嗆水的疼痛感令她的嗓音嘶啞。
那蓬頭垢面的女子見她拉她,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春娘臉上的紅斑未消,活像個有傳染病的,但這裏的勞役管教不讓丢,只讓她好生看管,別的什麽都不許問。
“這裏是勞役管教奴隸的場所,什麽人都有,殺人放火,作奸犯科,充妓害病的都被丢在這裏管教,只要不聽話鞭子就會抽下來,你看山上那些砸石開路的,四五個人旁邊就會站着個拿鞭子的人,那就是專門看管你的,但凡有偷奸耍滑的,就會被抽打,每日還得幹滿六個時辰,就你這身板倒不如死在昨夜。”
“這裏離京城多遠?”
“快別想你的達官貴人了,你也是害了病被丢來的吧,害了那種病,沒有撐得過去的,你也別靠近我,我怕被你傳染上,這裏離京城快馬加鞭來回也得一天一夜。”
來回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也叫流放?
那同她搭話的女子見她不說話,滿臉的不可置信,只當她是心如死灰,見勸不成,人也醒了,連忙火急火燎的跑開怕被過了病氣,終歸好死不如賴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