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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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在作亂,樓迦無意識攥了下手,手心有一層濕意,卻和夏日沉悶的溫度無關。
她在蔣斯惟眼裏看到同樣的緊張和期待,指尖微動:“我……”
“蔣老師……”
一道低低的聲音突兀地冒了出來,和這山林間倏而刮起的風,瞬間将一切暧昧氛圍沖散。
樓迦和蔣斯惟幾乎同時抿了下唇,默契地笑和嘆息,一樣的欲言又止。
最後是蔣斯惟先挪開了視線,轉頭看向站在幾步外的小男孩:“小井?你怎麽還沒回去?”
小男孩穿着一身松垮的夏裝,袖口和衣擺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損,腳上踩着一雙舊涼鞋,可能是因為不合腳,半個腳掌都擠在外邊,沾了不少土灰。
“蔣老師……”小井站在原地,局促地揪着衣擺,連腳趾頭都在用力摳地,他看一眼蔣斯惟,又低下頭,說着并不熟練的普通話,“害你受傷,對不起……”
蔣斯惟走過去,半蹲在他面前:“沒事的,老師的手過幾天就好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小井看向他吊挂在胸前的胳膊,還是很沮喪。
樓迦見狀也走過來,“小井,你蔣老師的胳膊真的沒什麽事,不信的話,你可以讓他給你跳——打一套拳給你看看。”
蔣斯惟無奈,配合地霍霍哈哈對着空氣打了幾掌。
小井咬着唇,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你看,老師真的沒事。”蔣斯惟摸摸他腦袋:“但你以後不能再爬樹掏鳥窩了,這是很危險的事情,知道嗎?”
“沒有掏鳥窩……”小井小聲說,“我看到地上有鳥蛋,怕鳥媽媽着急,想送它回去,我沒有掏鳥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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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斯惟一頓,又說:“對不起啊小井,是老師誤會你了,不過以後再有這種事情,你記得去找大人來幫忙,不要一個人爬那麽高,知道嗎?”
小井點點頭,肚子忽然“咕咕”叫了兩聲,他立馬伸手捂住肚子,臉也跟着紅了。
“是不是餓了?”樓迦看着小井,見他點點頭,笑說,“走吧,老師帶你去吃飯。”
小井轉憂為喜,蹦蹦跳跳走在前頭。
蔣斯惟和樓迦并肩随後,誰也沒提那支未完的舞,只是走動間,身體不自覺朝對方靠近,觸碰到又很快遠離。
反反複複。
一切盡在不言中。
走到人多處時,小井看向不遠處牽着手的一家四口,忽然跑回頭,擠到樓迦和蔣斯惟中間,左右手各牽住一個人。
他牽住了還欲蓋彌彰地解釋:“人太多了,我怕你們跟不上我。”
樓迦和蔣斯惟對視一眼,知道小井心裏在想些什麽,自然也沒拒絕,反而還握緊了他的手。
小井是他爺爺早年間在鎮上賣菜時在路邊一口井旁撿到的棄嬰,不知父母,也不知來處。
小井爺爺也是個可憐人,早年喪妻,中年喪子,一生孤苦,撿了小井後一直把他當親孫子養。
“爺孫倆感情好着呢,就是可憐啊。”做飯的孫大嬸把熱好的飯菜遞給樓迦,“他爺爺這兩年身體不好了,可能也……哎。”
提到生老病死,難免多了幾分憂愁。
樓迦把飯菜放到桌上,和蔣斯惟坐在一旁看着小井往嘴裏扒飯,心情很是複雜。
蔣斯惟看出她的憂慮,也沉默起來。
等小井吃完飯,三人一道去廣場參加篝火晚會,小井爺爺是村裏的長輩,早早地被請坐在高臺上。
小井看見爺爺,高興地揮手,又熟練地融入進歌舞裏,歡快地扭動着身體,蹦跳着,歡呼着。
樓迦始終心事重重,看着小井臉上的快樂,她卻有種難言的哀愁,怔愣間,手突然被人握住。
幹燥的暖意将她包裹。
樓迦擡眼看向蔣斯惟,他牽着她的手,火光映在他的眼底:“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
“我知道。”道理樓迦都懂。
“或許小井比我們都更清楚這個道理。”蔣斯惟說,“但他仍然在努力記住更多快樂的瞬間。”
“同情他的苦難,不如和他共同快樂。”蔣斯惟說着接住沖過來的小井,“好厲害啊小井。”
樓迦看他滿頭大汗,看他目光灼灼,牽住他滾燙的手:“小井你怎麽這麽會跳舞呀?”
“都是我爺爺教的!”小井指向高臺,“看,那就是我爺爺,他以前可會跳舞啦。”
樓迦遠遠地望了一眼,笑說:“你什麽舞都會跳嗎?”
“當然啦!我還會唱呢!”小井說着便吆喝了一嗓子,年紀雖小,但聽得出來是有些功底的。
樓迦有一下沒一下地跟着小井甩動手腳,“那你有機會教教蔣老師,他唱歌可難聽了。”
蔣斯惟:“……”
小井很驚訝:“真的嗎?”
樓迦:“當然。”
蔣斯惟反擊:“那順便也請小井老師教教你們樓老師跳舞。”
他看向樓迦:“有人好像還欠我一支舞。”
樓迦跟着揚唇:“我還沒答應要跟你跳呢。”
蔣斯惟故作惋惜:“那我再努努力,小井老師也幫幫我好不好?”
小井很激動:“好呀好呀!”
樓迦看向蔣斯惟,火光在彼此眼中躍動,他們的臉都很紅,目光不清不白地交纏着,讓人心跳加速。
她先扭開視線,手腳随着心跳一同變得不那麽協調。
只是此刻,舞跳得好壞不重要,快樂最重要。
歌聲伴随着鼓聲,越來越歡快。
篝火燃燒,大家手挽手,将一切煩惱痛苦悲傷統統抛之腦後,盡情歌唱,盡情舞動。
月色高升,篝火更旺。
一/夜歡呼過去,太陽照常升起,雞鳴狗吠,生活一往無前,意外和驚喜,平淡和熱烈。
再見和再見。
……
八月的一天,羅校長辦公室接到一通電話,原先回家養傷的鄭通恢複良好,預計月底可以重新到崗。
應熹在中午吃飯的時候跟一衆人提了一嘴,大家高興了幾秒,目光落到蔣斯惟那兒,又高興不起來了。
“怎麽了?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蔣斯惟笑道,“有空我還會回來看你們的。”
離別在所難免,一頓飯幾個人都吃得不是滋味,吃完還少有地多坐了會,聊天聊地,一直到午休都快結束了才散桌。
蔣斯惟和樓迦下午沒課,還是按照原定計劃去小井家幫他修屋頂。
“你回去的票買了嗎?”走在路上,樓迦先開了口。
“還沒。”蔣斯惟說,“我等鄭老師到了再買也行。”
“嗯。”接着是少有的沉默,樓迦重新開口:“你之前說你在本校直博了?”
“對。”
“那讀完博呢,你有什麽計劃嗎?”樓迦問。
“可能會繼續做科研吧。”蔣斯惟笑着說,“其實我不太擅長和人打交道,以前甚至想過一輩子住在實驗室好了。”
“這麽誇張。”樓迦想到那個畫面,有些想笑。
“是事實。”蔣斯惟說,“但現在不想了。”
樓迦看向他,他繼續說:“偶爾出來透透氣也挺好的。”
蔣斯惟也側頭,對上樓迦的視線,“你呢,一年後準備做什麽?”
樓迦這次沒有再給模棱兩可的答案:“我會繼續留在這裏。”
蔣斯惟神态沒有太多變化,很平靜,像早就猜到她的回答,“那小井應該會沒有那麽難過了。”
“也許吧。”樓迦有些吃味地說,“他更喜歡你。”
“是嗎,我也覺得。”
“……”樓迦觑了他一眼。
蔣斯惟笑了笑,遠遠看見小井在朝他們招手,他擡手揮了揮,說:“樓迦,不要想那麽多。”
“什麽?”樓迦一時沒反應過來。
“考慮我,不要想那麽多。”蔣斯惟說,“距離遠近,未來不确定的一切,都不要附加在給我的答案裏。”
“只看當下,只看在這裏的蔣斯惟。”
樓迦看向站在眼前的蔣斯惟,她自诩在感情裏不喜歡權衡利弊,卻在面對他時,忍不住去權衡。
并非是權衡對自己的利弊,只是不想潦草答應,又因為未來種種,而分崩離析。
若真的走到這一步,對蔣斯惟何嘗不是另外一種傷害。
她不願,也不舍。
樓迦沉默着,胸腔如悶鼓作響,半晌才開口:“好。”
時間轉瞬即逝。
鄭通在八月最後一個周末抵達梧桐村,而蔣斯惟則定了周一返程,羅校長在周日晚上安排了一桌宴席。
是歡迎也是歡送。
離別的哀愁和重逢的喜悅交織,大家的情緒忽高忽低,酒也沒少喝,都是羅校長自己釀的酒,度數不高後勁卻不低。
散場時,幾個年輕人都喝得暈暈沉沉。
蔣斯惟算清醒的,能站起來自己走,晃晃悠悠走到食堂門口,他看到蹲在樹蔭底下的男生:“小井。”
小井擡起頭慢吞吞走到蔣斯惟跟前,他從老師同學口中知道蔣斯惟即将離開,私下裏還哭過幾回,但等站在蔣斯惟面前時,又笑着和他說再見。
離別是他學會的第一個人生課題。
“蔣老師,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小井抱了抱他,不等蔣斯惟說話,飛快地跑走了。
蔣斯惟被他說的心裏酸酸的,樓迦走到他身邊遞了張紙,他倔強地說:“沒事,我沒哭。”
“是沒哭。”樓迦默不作聲把紙巾覆在他眼皮上,“是沙子不小心進了眼。”
蔣斯惟笑了,鼻子還是有點酸。
過了會,樓迦拿掉紙巾,看到他紅紅的眼睛,“走走?”
“好啊。”蔣斯惟說。
入秋後山裏夜間的溫度陡降,蔣斯惟把自己的外套搭到樓迦肩上,樓迦看了他一眼,沒有拒絕。
夜風沒有驚擾此刻的沉默。
蔣斯惟喝了酒,反應總歸沒有那麽清醒,并未發覺樓迦帶他走的這條路有什麽異樣。
直至眼前出現點點綠光,才猛地停住腳步。
這個季節,螢火蟲已經不多了,可蔣斯惟眼前卻有比螢火,星光,月色更璀璨的存在。
樓迦抿了抿唇:“斯惟,我很抱歉……”
聽見這話,蔣斯惟後背一麻,不那麽清醒的腦袋瞬間變得清醒,動了動唇,卻沒發出聲音。
“抱歉這麽晚才給你答案。”樓迦眼裏有笑意,“你說得對,我之前确實考慮太多,因為從來沒有想過你會喜歡我。”
“對你我不想草率,也不想随便的給出承諾,我怕這段感情沒有好結果,也怕給不了你想要的。”
蔣斯惟不知道是否該說些什麽,只覺得胸腔鼓脹,指尖都跟着顫栗,像萬裏長跑時的最終沖刺,渾身都有些控制不住地緊繃。
樓迦離他越來越近,近到似乎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夜風吹起她的長發,掃過他的臉側。
蔣斯惟閉了閉眼,好似這是一場美夢。
銀白月光下,兩顆心越靠越近,呼吸糾纏,樓迦的語氣充滿誘惑:“那支舞,你還願意陪我跳嗎?”
蔣斯惟睜開眼,美夢依舊。
“當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