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元寶
第68章 元寶
“小夥子,我想寫封信,要多少銀錢?”
“五文錢一封。”
“成,那你幫我寫一封。”
街尾賣字的攤位前,豎着代寫書信的布幡,縮在牆根裏的男子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模樣瘦骨嶙峋,一雙布鞋磨損嚴重,裏頭用來的禦寒的稻草都能瞧見。
姚沐兒紅了眼圈,“真的是小叔。”
小時最疼他的就是小叔,九歲那年小叔為能繼續念書,跟爺爺大吵一架,從那以後再沒回來過,爺爺說就當他死了,也不準旁人提起,這麽多年過去,他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小叔了,沒想到小叔竟然回來了,只是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
姚景林将寫好的書信吹幹,遞給婦人。
“大娘,您的信寫好了。”
“哎,謝謝了。”
待婦人起身,姚景林方才瞧見後頭站着的二人。
“二位可是要代寫書信?”
見那位小哥兒紅着雙眼睛瞧着自己,姚景林只覺得格外眼熟,怔愣片刻,喃喃喚道:“可是沐哥兒?”
淚水打濕臉龐,姚沐兒點着頭道:“小叔,是我。”
姚景林也紅了眼眶,仔細打量過後,顫聲說道:“沐哥兒長大了,小叔都快認不得了。”
姚沐兒哭着搖頭,“您剛才一眼就認出我了。”
Advertisement
姚景林注意到侄兒身側的漢子,目光擔憂地注視着他,再一瞧侄兒微微攏起的腹部便明白了,他擦着眼角道:“沐哥兒還沒給小叔介紹這位是誰呢。”
“他叫沈季青,是我夫君。小叔,你……”
“這是代寫書信嗎,請問還寫不?”有百姓問。
姚沐兒扭頭道:“不好意思,今日寫不了了。”
“小叔,你跟我回家吧,咱們回去慢慢說。”
外頭那麽冷,小叔穿得這麽單薄,再待下去該感染風寒了。
漢子見他們要走,神色焦急道:“求先生幫幫忙,俺是從唐家村來的,俺大姐嫁去溪山府六年,連個信兒都沒有,俺想給她寫封信,問問她過得咋樣。”
姚景林道:“坐吧。”
他鋪着紙張,對姚沐兒說:“沐哥兒稍等片刻,我幫他寫完這封家書。”
姚沐兒點頭,等小叔寫完書信,便指使夫君将攤子收了起來,姚景林攔都攔不住。
“你這孩子,脾氣越來越倔了。”
姚沐兒皺着眉頭:“沒有小叔倔。”
一走就是十二年,其間只寫過兩回書信,便再沒了消息。
“我走那年你才九歲,青雲只有兩歲……是我對不住你跟青雲,讓你們受苦了。”想起過去的事,姚景林又紅了眼眶。
當年他雄心壯志,一心只想考取功名,洗清當初被人扣下的盜竊罪名,可經年過去,他不僅什麽都沒改變,還讓兩個侄兒被那惡婦趕出家門。
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對不起兩個侄子。
姚沐兒道:“小叔,你沒有對不起我跟青雲,我們過得很好,我也不怪你離家考取功名,只是你走時說過會給家裏寫信,可後來為什麽音訊全無了?”
姚景林顫抖着下巴,“我哪有臉往家寫信,離家帶的十兩盤纏盡數被人偷了去,為了追回盤纏險些錯過科考,最後銀錢沒追回,科考也沒通過,我不甘心便想着考中後衣錦還鄉,誰料不小心得罪一位富家公子,被關了三年大牢……”
姚沐兒不知小叔在外頭過的竟是這樣的日子,那大牢哪是人待的,小叔在裏頭關了三年,能活着回來便已經是萬幸。
說話間鋪子到了,姚景林見侄兒日子過得這般好,夫君也對他疼愛有加,徹底放了心。
三人還沒進院,小黑小白聞見陌生氣味靠近,沖着院外叫了兩聲。
沈氏聽見動靜出來瞧,便見兒子、兒夫郎,領回一個身形消瘦的漢子來,那漢子面容瞅着與沐哥兒還有幾分相似。
“沐哥兒,這位是?”
“娘,這是我小叔,還在姚家那會兒,除了娘就數小叔對我跟青雲最好了。”
“原來是沐哥兒他小叔,外頭冷快進屋。”
姚景林叫了聲沈大姐,随即便被侄兒拉進堂屋。
屋內燃着火盆,姚景林一進去便覺得身子一暖,垂眸瞥見腳上露着稻草的鞋子,面上露出窘迫。
“沐哥兒陪你小叔說會兒話,我到竈房讓秋哥兒炒兩道菜來。”
不等姚景林拒絕,沈氏便出了屋子。
沈季青也到鋪子裏幫忙,把空間讓給了叔侄二人。
堂屋門開着一扇,姚景林望着外頭忙碌的沈家人,欣慰道:“沈家待你很好。”
姚沐兒勾起嘴角,“娘跟夫君對我都很好,小叔放心。”
“對了,怎麽不見青雲?”
“他一早便同幾個朋友去書鋪了,得下午才能回來。”
姚景林聞言,慨嘆道:“白駒過隙,離家那年青雲才剛學會走,轉眼便已是念書的年紀了。”
“嫂夫郎,小叔,我給你們送飯菜來了。”沈秋端着飯菜進門,還特意給姚沐兒拿了一碟子腌黃瓜。
姚沐兒忙接過去,“秋哥兒辛苦了,明兒你好好休息一日,竈房裏的活交給我就成。”
沈秋道:“那可不行,嫂夫郎現在可不是一個人,而且有柔霜幫我呢,她現在已經會燒好幾道菜了。”
陳姐姊妹很有燒菜的天賦,尤其姐姐柔霜,這陣子跟沈秋在竈房忙活學到不少,偶爾上手燒菜,也燒得有模有樣,只是刀工差些,還得再練個幾月。
姚沐兒聞言,笑着說:“你跟柔霜柔雪都辛苦了,我記得家裏還有些桂花,等晚上拿來給你們蒸桂花糕吃。”
沈秋一臉高興,“好!那嫂夫郎我先去忙了。”
叔侄二人一塊吃了晌午飯,又聊了些各自的事,姚景林瞧侄兒面容疲憊,便要起身告辭。
小叔如今落魄的模樣,姚沐兒哪裏還不曉得,是受了爹跟後娘的苛待,于是想把人留下。
姚景林道:“沐哥兒別擔心,小叔有住處,我現在靠抄書、代寫書信賺取銀子,進項雖不多,一個人過活也足夠了。沈家待你不錯,可小叔終究是外人,別讓親家難做。”
姚沐兒眉心舒展又擰起。
幫人抄書、代寫書信能賺幾個銅板,小叔回來有些日子了,若是真能賺到銀錢,怎會連雙新鞋都買不起?
“逸雲書院最近在招夫子,小叔不如去瞧瞧,要是能進書院做夫子,一月最少能有二兩銀子。”
姚沐兒心想:姚桂芝肯定不曉得小叔考中了秀才,要是知道定然不會将小叔趕出家門。
姚景林聽侄兒提起逸雲書院,臉色些許難看。
“當年徐德昌冤枉我偷竊同窗銀子,将我趕出了逸雲書院,如今怎麽可能再回去。”
姚沐兒愣住,小叔退學那年他還不到六歲,并不知曉當時發生了什麽,只知道小叔在家待了許久,奶奶聽到外頭閑言碎語病倒,爺爺每日都在罵小叔,後來小叔離家,爺爺奶奶便相繼病逝了。
他垂下眼簾,原來竟是因為這個原因。
“事情過去這麽久,我都快忘了,沐哥兒也別放在心上,将身體養好才是最要緊的。”姚景林故作輕松道。
“行了,我看你也乏了,趕緊去歇息吧,改天挑個青雲放旬假的日子再聚。”
姚沐兒見小叔執意要走,便沒強留,回卧房抱了身新衣裳出來。
“這衣裳做小了,夫君穿着有些不合身,小叔穿着應當會合适。”
姚景林摸着袖口上繡的花樣道:“這是沐哥兒你繡的吧。”
“是我繡的。”
姚景林眸子裏染上笑意,“你自小便是個手巧的,不管什麽花樣,只教一遍就能學會,只可惜嫂子她……”
姚景林驀然收聲,看着侄兒,揚起笑容:“歇着吧,小叔改日再來瞧你。”
姚沐兒望着小叔離開的背影,神情落寞。
沈季青進門,見夫郎臉色不好,摸着夫郎微微隆起的腹部,關心道:“可是哪裏不舒服?”
姚沐兒搖頭,靠在夫君肩上,低聲道:“只是有些想我娘了。”
安慰的話尚未說出口,懷裏人身子便是一僵。
“夫君,寶寶動了。”姚沐兒僵着手腳,有些手足無措。
沈季青手掌就搭在夫郎隆起的肚子上,自然也感受到了,他指尖微縮,怔愣片刻後将人扶到床上。
他遞給夫郎一杯溫水,“吓到了?”
姚沐兒點頭又搖頭。
他确實有些吓到,但更多的是難以言說的喜悅。
“啊!”
姚沐兒抓着漢子手臂,激動道:“又動了,好像在翻身。”
沈季青視線落在夫郎腹部,想起方才頂起的小鼓包,皺眉道:“疼不疼?”
姚沐兒朝夫君笑了笑,“不疼,只是有些脹。”
他摸着肚子道:“夫君,你說我們給寶寶起什麽名字好?”
寶寶還有五個月左右出生,名字得提前取好才成。
沈季青幫姚沐兒揉捏着有些浮腫的雙腿,聞言問道:“夫郎可有想法?”
姚沐兒搖頭。
“不急,寶寶出生還有幾個月。”沈季青扯過被子,給夫郎蓋好,“睡吧。”
姚沐兒抓着人手指不松,一雙水潤的眸子可憐兮兮瞧着漢子。
“夫君要去忙了?”
沈季青心頭一顫,夫郎又在沖自己撒嬌了。
他俯身親吻着床上人眉心,溫聲安撫:“等你睡着再去。”
姚沐兒彎了彎眉眼,心滿意足閉上眼睛。
下午鋪子歇業,沈季青到街上找來泥水匠,打算将隔壁鋪子修整起來。
翌日食肆開業,百姓得知鋪子要動工的消息,一番恭喜過後,紛紛擔憂起營業問題。
沈季青道:“鋪子夜裏施工,不耽誤開門做生意。”
百姓聽後安下心來。
雖說別的酒樓也有竹筒菜賣,但還是姚記吃着最正宗,廚子手藝也好,簡單的小炒菜也能燒得有滋有味,且價錢公道分量大,一道菜兩個包子,尋常漢子吃到撐。
鋪子趕在上元節前夕完工,如今食肆已經能容納十張方桌,今日進賬也比以往多出一倍,入夜姚沐兒數完銅板,嘴角笑意壓都壓不住。
“夫君,咱們今天賺了一兩八錢,近二兩銀子呢!”
沈季青溫聲道:“以後會越來越好。”
姚沐兒點頭,忽然靈光一閃,眨着明亮的眸子,與夫君說道:“寶寶的乳名我想好了,叫元寶怎麽樣?”
希望鋪子生意蒸蒸日上,日後有數不清的元寶花。
沈季青念道:“元寶。”
姚沐兒笑逐顏開,“嗯,小元寶。”
他頓了下,抓住漢子手掌,高興道:“夫君,小元寶動了。”
沈季青嘴角揚起弧度,“看來小家夥很喜歡這個名字。”
于是寶寶的乳名便這麽定了下來。
正月十五,又是一年上元節。
猜燈謎、賞花燈,踩高跷、舞獅子,看雜耍、放煙火,還有各類叫賣聲回蕩在大街小巷,整個嶺水鎮熱鬧非凡。
這日姚記食肆早早歇了業,一家人到街上逛起燈會。
沈月娘将林哥兒、虎子也帶了來,兩個小的頭次見到這麽熱鬧的景象,晃着腦袋不知該往哪兒瞧好。
姚沐兒喚夫君去攤子上買了兩串糖葫蘆,兩個小家夥高興得不得了,嗦着甜滋滋的山楂球,走起路來一蹦一跳。
“夫郎。”
聽見夫君喚,姚沐兒偏頭去瞧,便見夫君舉着一串糖葫蘆遞給自己。
他心裏一陣歡喜,彎起眉眼道:“謝謝夫君。”
姚青雲與沈秋在前頭玩套圈,夫夫二人過去圍觀,只見秋哥兒一套一個準兒,姚青雲左手花燈,右手木偶,懷裏還抱着個半臂高的花瓶,姚沐兒瞧那老板臉色都變了。
姚青雲也瞧見了,有些艱難地扯了扯秋哥兒衣袖,“秋哥兒,那邊有賣首飾的,咱們過去瞧瞧?”
沈秋掃一圈,見沒有喜歡的東西了,點頭道:“好吧。”
二人接過老板遞過來的木簪,收獲頗豐地離開了。
攤位老板擦着額頭上冷汗,松了口氣:“可算是走了。”
姚沐兒見狀,笑出聲,“秋哥兒差點将老板家當贏光。”
沈季青見夫郎感興趣,說道:“喜歡哪個,我來套。”
姚沐兒看向自家夫君,“不論我喜歡哪個,夫君都能套中?”
“可以試試。”
姚沐兒聽後來了興趣,仔細瞧了番,看中一個元寶樣式的撲滿,他指着撲滿道:“夫君,我想要那個元寶撲滿。”
“好。”沈季青牽着夫郎上前,同老板買了套圈。
“那麽遠,能套到嗎?”
“剛才好幾個人都試過,沒一個套中的。”
“這漢子瞧着力氣挺大,說不定能套中。”
“力氣大頂啥用,套圈使的是巧勁兒。”
圍觀百姓議論紛紛。
攤位老板抱着胳膊,胸有成竹。
這距離幾乎不可能有人套中,那撲滿可值半兩銀子呢,哪能輕易讓人套了……不可能!
“還真套到了,這撲滿瞧着值不少銀錢!”
“這才第一個圈,還有七個呢。”
百姓激動不已。
老板汗流浃背,僵着笑臉道:“恭喜恭喜,這位兄弟運氣真好。”
姚沐兒一臉驚喜,抱着撲滿,将錢袋裏的十來枚銅板塞進去。
沈季青問:“夫郎可還有喜歡的?”
姚沐兒瞥了眼地攤上的物件,又瞧了眼大冷天冒出一頭冷汗的老板。
“沒了,肚子有些餓想吃小馄饨。”
老板聞言,忙不疊将剩下銀錢退還。
夫夫二人吃過馄饨,見天色不早,攜手回了鋪子。
正月十八,大伯家傳來沈銀珠定親的消息。
日子定在正月二十六,與姚金鳳成親的日子只差兩天。
說來也巧,姚金鳳未來夫君竟是林叔兒子林淮。
今兒一早姚沐兒收到林叔送來的請帖,瞧見女方寫着堂妹的名字,着實有些驚訝。
林松柏紅光滿面,知曉兩人關系後,捋着胡子道:“巧了不是,咱兩家也算是親上加親了。”
到了下午,姚添福親自上門送喜帖,姚沐兒瞧着鬓角有些發白的二叔,些許怔愣。
“二叔。”
姚添福應聲道:“過幾日金鳳成親,你跟季青小子別忘來家喝杯喜酒。”
“一定。”
“成,酒樓裏還有事,我就先回了。”
“二叔,年初那會兒有人來鋪子鬧事,多謝您找人到街上幫忙解釋此事。”
當時他便好奇,夫君雇的人只在西街與北街奔走相告,并沒有讓人去東街,後來聽姚漢林說漏嘴才曉得,那人竟是二叔找來的。
姚添福腳步一頓,擺手道:“謝啥,順手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