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裝裱【通知】

上海一夜明媚,卻沒有半點風聲。

晨曦熹微的時候,人民醫院的大樓走廊裏只剩下了小五。

她并不覺得寒冷。一個人的時候,更适合孤獨的人反省自己。收拾了之前的那些情緒化的片段。她開始後悔,昨夜的沖動實在是太丢臉了。還有,一沖動之下,她對梅景铉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又慶幸,慶幸孟昕回頭的不算晚。

一個護士過來道:“孟小姐,病人想見你。”

她走了進去,看到孟昕的手上纏了厚厚的紗布。侵染着血跡。

“孟姐姐?”她有點害怕,但腳步還是毅然決然地走了過去,面對孟昕。

“小五,你吃沒吃早飯?”

“沒吃。”她怎麽有心情去關心什麽早飯:“你還好吧?”

孟昕大大的眼睛望着她:“小五,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借了你的話去接近他?”

她心下一酸:“昨晚梅先生跟你說了什麽?”

孟昕垂下睫毛:“他說,他很生自己的氣。如果當時遇到的人是你的話,那麽,我就不會受傷了……小五,如果他這麽誇我,那我寧願五根手指都斷了。可是你,你做得很好不是麽?他不會在意我斷了什麽,他只會在乎他在意的人。”

小五微微搖了搖頭:“你太固執了,放手吧。”

孟昕閉上眼,聲音輕的不能再輕:“可是小五,我真的好羨慕你。”下一句,卻是加重了語氣:“羨慕到恨你,我是不是很壞?”

小五嘆了口氣,知道這一段友誼算是斷了。只是她還有話要說:“我是梅景铄二少爺的屬下。”

“不管你是誰的人,反正我連做他的人的資格都沒有。我已經明白了,所以我放手。”

說完,孟昕怔怔落下淚來。小五站了起來:“那我先走了,孟姐姐,你好好保重。”

走出病房,小五看到一輪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昨晚,一朵爛桃花就這麽凋零了,但既然是爛桃花……還是早早掐斷為妙。

隔日她請了個假,出門的時候有電話來了,是梅景铄的聲音:“喂?小五。”

“二少爺。”

“怎麽有氣無力的?沒吃早飯?”

她早吃過了,只是沒什麽精神:“午飯都燒好了。”

“那多吃點。昨天看到你,個頭倒是長高了,就是太瘦了些,弱不禁風怎麽能做事?”

閑談中摻雜着關懷的語氣。她立即來了精神:“那好,我中午多吃一碗飯。”

梅景铄又道:“小五,這半年來你的工作幹得不錯。這一次和盛春拍,我這邊的人手不夠。老傅就把你的檔案從福佑樓調到了梅氏集團的總部去。從明天開始,你就去上海半島酒店那邊幫忙和盛春拍的鑒定事宜。”

“好的。”她想起一事:“孟昕受傷的事情怎麽處理?”

梅景铄不緊不慢道:“我跟周主任了解過了情況,孟昕受傷,也有她自己工作态度上的問題。現在她的手指半年不能工作,我們會賠償她這半年以來的一切損失。但是傷養好了以後,到底回不回來福佑樓上班,還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謝謝。”

“不用說什麽謝,春拍的藏品很多,掌眼的時候多長幾個心眼。”

“好的。”

挂了電話,她忽然意識到:梅景铄梅景铉這兄弟兩個,說不定已經在暗地裏較上勁兒。

她既然欠了這個人情,就不能腳踩兩只船。太笨的人,注定學不了圓滑處世。

上海半島飯店所處的地段優越,交通便利。

轉單位倒不是不方便,只是她能走,但是大哥不能走。

好在大哥生活自理上沒什麽問題,看門差使也不算難,她還是挺放心讓大哥待在福佑樓的。

周主任親自把她送到了這裏來,還拍了拍肩膀:“小五,傅老師傅親自點了你的名,要你來參加本次的春拍團隊。這個榮譽,在我們福佑樓裏可是頭一次。你好好幹,幹得漂亮了,以後說不定還要去香港,北京參加大型的拍賣會……”

“嗯。”她多問了一句:“孟昕她現在出院了嗎?”

周主任壓低了聲音:“她回老家去了,公司賠了一筆錢。”

告別了周主任,她就住進了半島飯店。住的樓層在第23樓,隔壁有不少國內知名的鑒定大師。

開始工作的時候,一個叫做孫涵的經理把她領到了藏品的儲備室去。

到了地方一看,在這裏工作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中老年男子,她不僅是唯一一個小年輕人,還是唯一一個女的。自然受到的矚目就多了。

一個王師傅還打趣道:“老孫,你帶孫女來學習?”

“嗨,這是福佑樓那邊過來的古董修複師。她叫孟小五,小五,快跟各位前輩打招呼。”

她點了點頭:“爺爺好。”這裏的人,起碼都是伯伯輩分以上的,她有點形單影只的感覺。

孫主任又把她引薦到了一個老人的身邊:“徐師傅,老傅跟我說,這丫頭就待在你手下做做事。這個面子您不能不給。”

“徐爺爺好。”小五郁悶,這代溝起碼三代以上。

“哦,孟小五。”徐老師傅手上正在忙修複一件書畫作品,随口問道:“會揭畫心嗎?”

小五仔細想了想,好像自己會的。

所謂的揭畫心,是古書畫修複中最難的一道工序。由于古書畫一般分四層,一層畫心、一層托心紙、兩層背紙。最難的是“揭”的環節,也就是将最薄的那一層宣紙畫心分離出來。要求既揭得幹幹淨淨,又不能使畫心受到絲毫損傷。

一個古董修複師練習幾十年,才可以将揭畫心的這一道工序做到完美無瑕。

孫主任立即道:“老徐,你別為難人家小姑娘。她是做漆器修複的,沒做過書畫修複。”

徐師傅冷哼一聲:“哦?漆器修複?今年春拍一共三百二十五件藏品,漆器只有七件。也不在我們這邊搞維護。那你過來幹什麽的?”

孫主任也是尴尬,這些上了歲數的老頭子都是倔脾氣:“她是來學習學習書畫修複的嘛……”

小五無語,只能自告奮勇了:“孫主任,徐老師傅,我會揭畫心的。”

孫主任以為她在逞強,于是道:“丫頭,這書畫修複揭畫心是最難的一項。一個弄不好,價值連城的書畫就毀于一旦,你呀,太年輕了點。”

“年輕什麽?小姑娘,你過來,先搓給我看看。”

所謂的搓,也是修複書畫作品中的一個程序。也即是在古畫完全浸濕的情況下,把附着畫心的那層托心紙一點點搓下來。在這一道程序裏頭,手指力道的拿捏變得十分關鍵,“搓”的力道大了,則會對古畫造成不可逆的二次損壞。

一位修畫師需要經過多年的訓練,上萬次的反複練習,才能最終拿捏出這“搓”的手感和力道。

徐老師傅這麽說,有點讓她知難而退的意味。

但得看遇到誰了,論古董修複,這些人都得喊陳歸寧一聲師祖奶奶。

小五走上前去,脫下了手套,伸出了一雙細細嫩嫩的手。

定好了心神,她才把手指放在了濕潤的畫面上。拇指和二指捏起一點點紙面,然後輕輕地搓捏。

她知道,揭出來的畫心通常只有0.09毫米,薄如蟬翼。所以一點點都不能馬虎。

徐老師傅本來還有點輕視地看着她,但慢慢的,臉上的表情都變了。他端過了一杯茶,輕輕呷了一口,卻不喝下。孫主任攢了一頭的冷汗,生怕這丫頭一個不小心弄壞了藏品。結果,他也不知專注地看起孟小五揭畫心。

這丫頭的雙手簡直神了,一個多鐘頭過去了,畫心已經完全分離了出來。一點破損都沒有。

徐老師傅這才喝了一口茶,也是感慨萬千。他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居然還會佩服一個小女孩。但不得不承認:“丫頭,你這麽小的年紀都有點大師的手法了。現在的年輕人呀……不得了,真不得了。老孫,你去告訴老傅:這回我就不罵他了。”

小五很謙虛:“徐師傅您過獎了,我是過來好好跟各位前輩學習的。”

孫主任笑眯眯的,這小丫頭真不得了。于是趁機道:“小孟,還不快叫師父。”

小五立即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端給徐老師傅:“師父。”

徐老師傅喝下這一杯茶,這就算臨時收了她這個徒弟了。

下班以後,小五才打聽到這徐老師傅名叫徐子銘,是當今國內數一數二的書畫修複師。

就這樣,她就在這徐子銘的門下開始幹活。一連好幾天,就是做這樣揭畫心的活兒。

這天,她修完了一幅畫。徐子銘也幹完了活兒,挨着牆,坐在了一把太師椅上。她看老師傅的茶杯空了,于是主動上前倒茶。徐老師傅嗯了一聲,然後拿過一張賬目表看,她也湊過去看——是今年送拍藏品的藏家名單。

好巧不巧,她第一眼看到了“秦禾”的名字。

這是爺爺臨終前見的那個秦禾嗎?他今年也來和盛拍賣會?!

為了搞清楚這個問題,小五還特地問了問徐老師傅。

徐子銘道:“秦禾?還有哪個秦禾?南京夫子廟裏的那個混小子嘛!”

對對對,您老您有理。小五這下确定了:這名單上面的秦禾就是她的仇!家!啊!

“徐師傅。”這時候,外面有人來了:“秦先生的098號藏品送過來了。”

徐子銘這才放下了藏品名單:“說曹操曹操到。秦禾這小子每年都有好東西送過來,看看他今年又得到了什麽寶貝。”

小五也過去看了,東西密封的嚴嚴實實,徐老師傅親自打開了包裝,面前展現出來赫然一副“山野鳴鹿”圖。畫心當中,兩只小鹿徜徉在大好河山當中,模樣栩栩如生。看紙張,這畫應該是清代中期的,裝裱是後配的。

只可惜這是一幅殘畫,右上方題跋和印章處被人裁掉了,看不出作者和年代。

小五仔細瞧了瞧,覺得這畫不僅有中國水墨風格的寫意,還有西洋風格的寫實風格在裏頭。

難道說,這是清代中期西方傳教士來到中國以後畫的圖嗎?

徐子銘也看了半晌,才淡淡道:“先放保溫箱裏面。”

小五跟在徐子銘的身後,看徐師傅用放大鏡看了看畫的邊緣:“題跋本來有所殘缺,後來被人裁掉了……罷了,左上角修一修就成。”

只見徐老師傅親自選購了古紙,然後開始修補缺失的一角。

“徐師傅。”小五還是有些疑惑:“我看這畫得背景好像是上林苑。”

徐老師傅略一點頭:“是上林苑,上林苑十三景,清代的那些大臣們就愛畫這些。”

可上林苑是清代皇家園林……能畫上林苑的人,肯定身份地位也不低吧!

她忽然有點期待——這秦禾送來的這一幅清代文人畫可以拍賣到什麽價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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