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橫梁
客廳裏,梅景铉跟秦禾的管家在談着話,小五湊近了聽了聽。這管家說話處處小心,梅景铉問他什麽,都打馬虎眼糊弄過去。聽得她覺得好笑,也沒心思再站在這裏了。眼神忍不住往博古架上瞄一瞄。這一瞄她的眼神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博古架的中間,擺着一件奶白色的瓷碗。這是個新物什,絕不是什麽古董。這種程度的白……一定是骨瓷,骨瓷是新的瓷種,絕對不是什麽古董。這骨瓷怎麽擺在一大堆古董的中間呢?她有點疑惑,走到博古架面前,左眼又開始疼了。
這時候梅景铉站了起來,來到她的身邊:“宋管家,這些就是秦先生的收藏?”
“對,這是少爺最喜歡的幾件古董……”
其餘的話,小五漸漸聽不到了。因為她的注意力全部擺在了這一件骨瓷碗上,左眼開始越來越疼。疼的她揉了揉,袖子裏的陰陽尺接觸到了左眼。又是激得一疼,但是一疼過後,她忽然感覺到了周身一陣冰冷,好像一下子就墜入了冰窟。
骨瓷上開始出現一些畫面。
和那些年代久遠的古董不一樣,這一次她所看到的不是古董的記憶……而是人的記憶!
畫面昏昏暗暗地,光線又很黯淡,她隐約瞧見一個不算陌生的男人側影。這個男子的臉一半在光處,一半在暗處。他點了一支煙,抽的時候又咳嗽不止。“媽了個巴子!”男子粗俗地罵了一句,就把煙頭踩滅了。然後轉身離去。
她認識這個人——是,是陸修遠!她在那郎世寧真跡的畫心當中見過他的!
但,這骨瓷的記憶片斷卻是斷斷續續的。她的左眼前出現一片空白,繼而畫像就全部消失了。反倒是左眼的刺痛,不減輕,反而更加刺入心扉一樣。疼的她忍不住揉了揉,又揉了揉。揉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直到一只手覆蓋上額頭。
這手寬寬厚厚的,是梅景铉近在咫尺地問:“小五,怎麽了?是不是眼睛疼?”
是疼,可是奇怪的是,梅景铉一接觸她就不疼了。于是搖了搖頭:“剛才有灰吹進眼了。”
說完,她又看了一眼那件骨瓷,總覺得心裏毛毛的。但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離開秦家的時候,她跟梅景铉坐一輛車。剛上車,梅景铉就接到了一個電話。她看他挂了電話的時候,臉色不太對。于是問了問,哪知道梅景铉沉默了一會兒,才告訴她:“小五,和盛拍賣行的書畫修複師徐子鳴徐老師傅去世了。”
“什麽?!”她吓了一跳:“徐老師傅……不是上個月還好好的嗎?”
“徐老師傅是服毒自殺的……他說,自己陷入了這樁國寶盜竊案。外面流言蜚語不斷,一生清白毀于一旦,所以就自殺表示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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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沉默了,她知道這些流言蜚語——
作為國內古董修複界的翹楚,徐子鳴曾在故宮待過十二年。所以這一次故宮國寶失竊案,徐子鳴被警方列為第一嫌疑對象。文化界也傳言:是徐子鳴當初在故宮幹活的時候監守自盜,才讓這一幅國寶級的文物流落到和盛拍賣會去。
還有人說,徐子鳴喪心病狂,偷竊了國寶以後還把國寶的題跋全部剪裁掉,以此掩蓋自己的罪惡……
總之,種種流言對這位清白了一生的老修複師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名譽損失。但沒想到,這些流言把一位老人的生命逼到了終點。
梅景铉吩咐了蕭昊幾句話,又對她道:“小五,今晚我就不陪你吃飯了。徐老師傅的家人在南京,我要代表公司去探望一下他們。”
她點了點頭,覺得心中很不是滋味:“你去吧,好……好好安排一下徐師傅的身後事。”
下了車的時候,她的思緒還在神游天外。走路的時候,差點撞到了花壇。幸好身後跟着的蕭昊扶了她一把,她這才沒有跌倒。卻反應過來——這保镖怎麽跟着自己?于是問道:“你……你怎麽沒有跟大少爺在一起?”
“大少爺讓我保護好孟小姐您的安全。”
“哦,我沒什麽的。我馬上就回房間了,你該幹嘛幹嘛。”她一邊說,一邊走入了電梯。
其實到了房間,也覺得心頭略不安穩。不僅僅是傷痛徐老師傅的死亡,還有,還有從剛才開始心髒就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仿佛預感到了什麽事情即将發生。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左眼——這裏是痛感的源泉,到底怎麽了我?!
不管了,今晚反正不要出去……先睡一覺吧。真是糟糕透了的一天。
她立即洗了個澡,就縮進了被窩裏睡覺。這一招果然有效,幾分鐘後她就陷入了睡眠。
然而……淩晨時分,被子動了動。小五忽然從噩夢中驚醒了過來,左眼痛的簡直銘心刻骨,她卻毫無反應地呆滞在床上。
現在是夜裏,四周漆黑一片。
她的身上全部是冷汗,也顧不得擦拭臉上的眼淚,她猛然拉開了窗簾。只見一點點熹微的月光正透過兩塊小小的玻璃照進來。
但房間裏其餘的地方,有一種接近墨水般的漆黑。
她沒有多想什麽,翻身下床,穿好了衣服。然後顫抖着手旋開了門的把手,出門的時候,她像是一只無神的幽魂,甚至沒注意到自己還穿着拖鞋。酒店裏值夜班的服務員看到了她,問了幾句,她都敷衍了過去:“我出去看看夜市。”
她一路跑到了大街上,伸手招呼了一輛車。國際酒莊處于玄武湖附近,這裏是中心城區,就是深更半夜外面也車流不斷。
坐上車,她才注意到現在是什麽時間,于是問司機:“師傅,雞鳴寺開門了嗎?”
“雞鳴寺?”司機也是納悶了:雞鳴寺是南京玄武區的著名景點。位于雞籠山東麓山阜上。但是你說大半夜的,這景點有可能開門嗎?于是道:“還早着,小姐,你不如找個店先住下來……明天早上九點去登雞鳴寺正正好。”
“不必了……師傅,到雞籠山腳下就好。”
司機也沒見過這麽古怪的客人,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吧。”
到了雞籠山,她下車付了錢。只見面前長長的山道上站滿了路燈。就算是大半夜的,山路也清晰可見。她尋到了去東麓的路,順着石階開始攀爬。雖然是第一次來到這什麽雞籠山,但她一點都沒有感覺到迷茫——她知道自己去哪裏。
那個夢……剛才的夢。不,那只是一場夢而已。
可是為什麽夢裏的情景那麽栩栩如生?!為什麽她會哭,為什麽左眼好疼好疼?!尤其是看到他死去,他被燒為骨灰,他被做成一件骨瓷的時候……像是一把刀子一刀刀割下了自己的肉。好疼,疼的幾乎骨頭都要碎開了。
醒來的片刻,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孟小五,還是目睹了徒弟相殘的陳歸寧。
就在剛才的夢中,她看到了早上遇到的那一件骨瓷的來歷。
那個叫陸修遠的男人,穿過了長長的深巷。然後,清晰的眉目依舊如昔。好像他曾經木讷地對她笑過:“師父,我是個大老粗。繡花的活兒我不會,不過這個小狗兒還是縫的蠻好,你就拿去玩兒吧。”“師父,你喜歡海棠還是牡丹?我把後院的芍藥全部砍了,種上你喜歡的花兒好不好?”“師父,我打了一只野兔給你補補身子……”
而她躺在床上,慈祥的目光宛然:“修遠,別胡鬧了。幫你師弟幹活兒去。”
“師父,你身體不好,老躺在這裏多無聊。我去山上捉幾只小雀兒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她淡淡地搖了搖頭:“小雀兒就沒有它們的父母了?修遠,你不如多修幾件古瓷給我瞧瞧。”
陸修遠撓了撓頭:“嗨,師父……這庫房裏的碎瓷片那麽多,我哪裏修複得完啊?再說了……我老是幹錯事,被青梁還有程禹他們兩個嘲笑……還是陪着師父您好。要不然,師父您再給我講一講宋代的鑲口補畫是怎麽回事?”
她看到了,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陸修遠,在陳歸寧的面前乖巧的如孩童一般。
五個徒弟中,陸修遠并不算突出的那個。
論手藝,沒有吳青梁,沈遇安好,輪相貌才華,又遠遠不及張雲坤和程禹。平日裏,陳歸寧對陸修遠嚴厲居多,而陸修遠心癡,對待師父忠心不二。直到陳歸寧被大火吞噬的當晚,也是他和吳青梁兩個闖入了已經陷入火海的屋子。
火海裏,他們看見的一幕是:師父死了,死在了張雲坤的懷抱裏。
“師父!”陸修遠的一聲悲怆的長嘯,幾乎貫徹了整個大火燃燒的江西瓷廠。
但是一根橫梁倒塌下來以後,師父的屍體,以及張雲坤都不見了。
但畫面一轉,時光悠悠,又不知道經過了幾個年頭。
陸修遠還是那副邋遢樣子,只是下巴上蓄了一圈青色的胡茬。他站在郵局的電話亭裏打長途電話。看得出來,這是個手機不流行的年代。
雖然還是那樣一張年輕的臉,卻充滿了淡淡的乖戾陰霾。
時間已經撥到了1985年,陳歸寧已經去世了兩年。張雲坤也從廣西來到了南京夫子廟來謀生。
“青梁,我找到張雲坤這小子了!狗日的跑到了南京來!對,就在南京夫子廟古玩街。”
“你別在雲南瞎晃悠了,快到南京來!我打算把這小子的老巢一窩端了,找不到師父的屍骨,那我就跟張雲坤拼個同歸于盡!”
“別沖動?!青梁,我陸修遠這條命是師父給的,張雲坤這個兇手……我必定砍了他的頭!”
“你讓我等等?不成,拼命有我就夠了,你先別暴露。我們約定個地點……就雞鳴寺吧,我要是拿到了師父的遺骸,就把東西埋在雞鳴寺後山上,樹上挂一根紅繩子。到時候你去取,我來跟張雲坤這小子周旋,你務必把師父的遺骸保護好!”
“什麽?你說找沈遇安那小子幫忙?那小子心術不正。我信不過他!”
說完,陸修遠就挂了電話。然後脫掉了軍綠色的上衣,換了一件黑色的圓領襯衫走了出去。
畫面一轉,陸修遠已經來到了夫子廟古玩街的深處。那時候,街上的房子大多是水泥平房。他等到了晚上,順着一棵樹潛入了一所民房當中。輕輕一跳,就落在了人家院子裏。陸修遠也不看別的地方,卻是走向了院子中間的一口大井。
陸修遠是土夫子出生,鑽一口井不在話下。當即在井口綁了根繩子就潛了下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繩子才動了一動。緊接着,陸修遠……不,一個渾身上下都是血的人出現了。他抱着一個用印花碎布包裹着的物什,手指縫裏都在滴落着血液。精壯的手臂上有兩個彈孔,這是射擊傷。而血洞洞的左眼則是打擊傷。
陸修遠爬到了上邊,咳嗽了一聲。就噴了滿地的鮮血渣子。但他的臉上絲毫沒有害怕的情緒,反而有一種解脫般的恣意。他掏出一把刀,割斷了繩子。然後就抱起這個布包快速離開了。一路上,血跡斑駁。灑滿了那年頭的青石板小路。
陸修遠始終保護着這個布包,好幾次都要踉跄倒下,都靠着頑強的毅力繼續前進。
終于到了雞鳴寺後山。他把一條染血的布條記載了一棵半人高的小槐樹上。然後挖了個坑,把包裹埋了下去。做完了這一切之後,陸修遠解脫般的笑了笑。又“砰砰砰!”磕了三個頭:“師父,您入土為安,徒兒馬上就就去地下見你!”
說完,陸修遠一秒鐘也沒有耽擱。他存心要引開張雲坤,就從相反的方向離開。一路來到了玄武湖旁邊。這時候,他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湖水蕩漾,他掬起一把水,洗了洗自己的左眼。仿佛要洗下眼前重重的血幕。
但老天爺沒有再給他洗第二把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