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山路

小五停滞了動作。

是誰過來了?她聽到了腳步聲,也看到了一個拉長的影子。這個影子在她的身邊停下。

梅景铉的目光先落在了墳墓上,然後再落在了她的身上——小五的眼珠一動不動,漆黑的好像看不到一片光明。小巧的臉蛋蒼白如紙,鴉黑的頭發上都是亂草。他只能擡手,替她把頭上的一叢枯草摘了下來:“小五,發生了什麽事?”

在這種荒郊野外看到梅景铉,說不清是什麽情緒。她不覺得,他來這裏能解決什麽問題。

只是望着他:“梅景铉,你跟蹤我?!”

梅景铉點了點頭。“這塊墳墓是什麽人的?”聽她半天不答話,于是自言自語道:“如果是你的親屬的墳墓,那可以選個好地方遷移……”

簡直多管閑事!小五拒絕了:“不用遷移,這墳裏頭沒有屍骸。”

她以為他接下來會問“這陸修遠是你什麽人?”但梅景铉沒有問,只是平靜地問道:“那你拜完了嗎?拜完了跟我一起下山。”聽到他的話,她忽然很想笑:陳歸寧,你裝什麽可憐兮兮?!還指望別人同情你的遭遇?!誰會同情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但,這件事誰也管不着。當梅景铉拉住她的小手,她就奮力一甩:“我的事不用你管!”

然而梅景铉握得這麽緊,她無法撼動他的手腕:“叫你放開,聽到沒有?!”

這麽一拉扯,袖子裏的陰陽尺卻忽然落了下來。正好落在了梅景铉的腳邊。她還沒有什麽動作,但梅景铉已經彎腰拾起了這一把陰陽尺。他還是第一次仔細打量到她的陰陽尺,果然和他的那一把是一對。只不過,滄桑的光芒更老練些。

這把尺子,輕而易舉勾起了他內心的一處回憶。

梅景铉握緊了這一把陰陽尺,小五撲過去搶,可梅景铉舉起了陰陽尺,她根本夠不到——這個人,真正是可惡極了!

“你做什麽?把尺子還給我!”

“小五,這一把陰陽尺你是從哪裏得到的?”

她愣了愣,繼而說道:“這跟你有什麽關系?!梅景铉,你別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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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景铉後退了一步,她撲了個空。腳下碎石嶙峋,卻是快要一頭栽倒下去。但下一秒,她落入了他的懷抱。她愣了愣,開始奮力掙紮,懷抱卻越縮越緊。這時候,頭頂傳來了梅景铉嚴肅的聲音。聽到了他的話,她瞬間就失去了抵抗的力氣。

因為梅景铉說的是:“小五,我的外婆也給過我一把同樣的陰陽尺。你說,有沒有關系?!”

另一把同樣的陰陽尺?!這怎麽可能呢?

沒想到他這樣說,小五也愣住了:“你,你不是騙我吧?”

梅景铉下一句問的是:“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吳青梁的江西土夫子?”

她現在不是震驚了,而是完完全全的不知所措:“你,你怎麽會知道吳青梁這個人?!”

梅景铉看了一眼手表:“下山說。”

“先把尺子還給我!”

“下山還。”

她只好不甘心地跟着他走,但剛走了幾步,山風襲來,她渾身冰冷,結結實實打了一個噴嚏。梅景铉脫下了那件價值上萬的西服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又瞥了一眼她被荊棘劃傷的腳背,不緊不慢地說道:“我背你下山。”

“不用不用,我能走。”

“如果你明天還想走路的話,就聽我的話。”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只好答應了他。梅景铉的背上很寬厚,她撲在他的身上,漸漸地平定了心情。只是山路崎岖難走,梅景铉背着她下山深一腳淺一腳的,她真的怕他忽然踩空滾了下去,但事實證明這純粹是瞎擔心。

晚風沉靜,倒也适合聊天。不過這一回,是她靜靜聽梅景铉講述一段往事。

“我的母親是上海人,和我爸是商業聯姻。爸他本來只是個二流的古玩商人,後來繼承了岳父的一部分家産,去了香港之後就成了當地最大的古董商人。”梅景铉說話的時候,她把臉擱在他的肩膀上,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心跳。

“在我三歲生日那天,父親去了美國談一筆生意。母親她說,外公已經去世,外婆一個人在家太孤單了。所以帶着我去外婆家過生日。當時在我的印象中,外婆是個慈祥的老人。每次我過生日,她都會送一件古董給我當生日禮物。”

小五點了點頭:“那一把陰陽尺……”

“是那一天的禮物。”梅景铉頓了頓,也沒猶豫太久:“當時我年紀小,只把那尺子當玩具折騰。玩弄了半日,就到晚餐的時間了,母親她先端上了牛排,然後給我榨了果汁。這時候外婆讓媽去廚房把鴿子湯端過來,又讓我去拿板凳……我拿着板凳回來的時候,看到外婆在母親的水杯裏面倒了什麽粉末。但也沒在意。”

小五站忽然升起一種不好的感覺。山風也适當地停止了,一輪明月從陰森森的雲層中鑽了出來。可周圍還是一片漆黑。

梅景铉下了一個高高的石階,她繼續趴在他的背上:“然後呢?”

“後來母親她就去世了,外婆下的毒手。我當時還小,也作了證。”

小五啞口無言,下意識地,卻抱緊了他的脖子。似乎她擁抱着的,就是當初那個小孩子。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報複了。梅景铉仇恨外婆,報複外婆,将那陰陽尺使用了各種辦法進行破壞。卻絲毫沒有損壞。這麽多年來,這件事一直萦繞在他的心頭。直到上一次,小五無意中用同樣的尺子擊中了他,這些往事才被提點了出來。

外祖父是從一個叫做吳青梁的人手上得到那一把陰陽尺的。而且說這尺子是古滇國陵墓裏出土的神物。可以庇佑家族興旺……

可是,他們家發生的是人倫慘案。

這麽多年來,他最想問的是:“外婆為什麽殺害母親?”

這個問題,折磨了他許久許久。

聽完了梅景铉的講述,小五也是心驚不已:原來,當年爺爺丢失的那一把陰陽尺,如今輾轉到了梅景铉的手上。

而且,梅景铉的爺爺也殺死了一個血緣至親祭祀了這一把陰陽尺……

一個念頭忽然冒了出來:難道說,這就是陰陽尺上的詛咒嗎?!所有持有者都是天煞孤星的命運?!

所謂的天煞孤星,就是五弊三缺的命格:所謂五弊,不外乎“鳏、寡、孤、獨、殘。”。三缺說白了就是“錢,命,權”這三缺。古人說,這個世界運行有他自己的法則,窺探天機改變事物運行規則的要遭到上天懲罰。陰陽尺這種神物,本身就擁有超脫生死的力量。是不是意味着,持有者必定會遭受到上天的懲罰呢?

這樣的話,無怪乎,陳歸寧的報複是将張雲坤的命格和自己融為一體了。讓他親眼看着親人一個個離去……果然是心狠的手段,只不過,張雲坤現在變得不人不鬼。卻依舊愛着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陳歸寧一開始的打算呢?

好冷,周圍的空氣好冷。她頭一次覺得,這尺子的溫度是冰的。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梅景铉看她縮成一小團,還以為她又冷了。就把她放在了地上,又要脫下身上的馬甲要給她披上。她看他只剩下一件白襯衫,這初春大冷天的……于是脫下他的外套,反而給他披上了:“我不冷。你自己注意點,保重好身體。”

梅景铉還是給她披上了:“小五,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麽得到這一把陰陽尺的嗎?”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實在沒想到,梅景铉居然也牽扯到了陰陽尺子的恩怨當中去。而且……說不定,梅景铉就是“陽尺”的繼承者!只是他自己還不知道而已!

既然這樣的話,那麽,梅景铉真的不能置身事外了。因為他可能會遇到和陳歸寧同樣的命運。

她深吸一口氣,也是鼓足了勇氣:“我的爺爺,孟老八就是吳青梁。”

梅景铉對于這個結果不是很意外:徐子鳴,徐老師傅其實是他的人。之前,徐子鳴見他的時候,還提到過一回:“二少爺派到我身邊的人,就是那個叫孟小五的,修複古董的手法跟陳歸寧老師傅很像,她可能在沈遇安那一幫人裏學藝的。”

事後他調查了陳歸寧的生平,發現她有個弟子叫做吳青梁。

吳青梁這個名字,是聯系一切的紐帶。

外婆告訴他,外祖父是從一個叫吳青梁的土夫子手上得到這一把陰陽尺的。而陳歸寧正好有一個徒弟叫做吳青梁。

小五有另一把陰陽尺,而徐老師傅正好告訴他小五的古董修複手法很像是陳歸寧老師傅那一脈的傳人……

所以,答案也呼之欲出了——小五的孟爺爺是吳青梁。

他早就得到了這個結論,只是,小五并沒有完全信任他。他也沒有那個立場過問小五的私事,所以,一直把這個疑惑放在心底而已。

直到今天,他才在這裏有了立場問她這些問題——

“那把陰陽尺是你爺爺給你的?”

“是,爺爺臨終前交給我的。但他其餘的什麽話都沒跟我說。”

“山上的墳墓主人叫陸修遠,陳歸寧有個徒弟也叫陸修遠。他是你爺爺的師弟?”

“是我爺爺的師兄,陸修遠是陳歸寧的大徒弟。”頓了頓,小五瞥了他一眼:“梅景铉,你特地調查過陳歸寧的事情嗎?”

“是,自從外婆告訴我那些話以後,我就注意到了這位前輩……小五,我有個感覺:你今天出現在這山上,和你手上的這一把尺子有關。”

小五艱難地點了下頭:“可能有關系,但我現在還不清楚。等我調查清楚了就告訴你。”

“調查?你怎麽調查?”

“從這座墳墓開始吧……總之你也別多問。”

“那你打算就待在南京了?”

她點了點頭:“爺爺的師兄慘死南京,我想知道為什麽。這陰陽尺的來歷,我也要查個清楚。”說到調查,她又想起一件事:“對了,夫子廟有個姓錢的地頭蛇,就是将郎世寧真跡賣到秦禾手上的人。你順着這個線索查下去,應該就可以把二少爺給救出來了。”

這件事本來打算自己調查的,但現在,她對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

已經帶了山腳下,梅景铉先打開車門,她坐了上去,要回了自己的陰尺。

到了車上,梅景铉才問道:“夫子廟這個線索又是誰告訴你的?”

她敷衍了過去:“我昨天去了一趟知芳齋,店裏的夥計無意中說漏了嘴。”

“小五。”梅景铉的雙手扶住了方向盤,語意頗深:“看來我擁有這把陰陽尺還是挺幸運的,要不然,你什麽都不會跟我說。”

她能聞到他身上的古龍香水味,也能看到他掩藏在漆黑深夜中的輪廓。這些都是男人的魅力所在。但現在,她明白了梅景铉最迷人的地方就是他的這張嘴。說出來的話,有的時候讓女人根本沒辦法阻擋,譬如當下,她的心髒又縮緊了。

還是端起矜持來:“傻瓜,我跟你說了這些有什麽用?”

“起碼你現在不會還在山上哭,然後把我推到一邊去。”

“……”這倒也是。

回到了酒店,小五先睡了一覺。

昨天,今天,真的就像是一場噩夢。噩夢醒過來了,才知道原來過去才是活在夢裏。

這一覺睡下去。一點兒聲兒都沒有就睡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起床的時候,她睜着惺忪的睡眼,迷糊得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這樣無知無畏也挺不錯。

不過,很快她就接到了梅景铉的短信,說是找到了那個錢哥,還把人家邀請來酒店吃飯。

她回複了一條:“我陪你跟他一起吃飯。”

總歸還是不怎麽放心梅景铉的,她也開始學會為男人的安全牽腸挂肚。

錢哥是夫子廟這邊一股黑勢力的老大,據說警方那邊留了無數案底,梅景铉也真是膽子肥,居然把人家邀請上門了。這不,她一進了包廂,就看到了錢哥。那半條紋身的出水龍,和記憶中看到的一模一樣,都張牙舞爪虎視眈眈。

陪着錢哥的有三個小弟,梅景铉背後有兩個保镖。這是男人交談的場合。

她一到來,就覺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果不其然,對面四個社會青年都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尤其是錢哥,賊溜溜的眼睛珠子就定在了她的身上:“梅少,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南京。我錢哥沒盡地主之誼,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梅景铉舉起了手中的高腳酒杯:“甭客氣,這南京誰不知道,你錢哥最講究待客之道。今晚吃下我的酒。咱們這個朋友就交定了。”

“來來來,一杯幹完了啊。不幹完不夠義氣。”

“請。”

小五看兩個男人喝酒,還以為梅景铉文文弱弱的,沒想到他的酒量也不低。一飲而盡,還像是沒事人一樣跟錢哥說說笑笑的。錢哥吩咐他找一尊關公像要收購。梅景铉問他有什麽要求,錢哥就道:“沒要求,就是要貴。貴了貨才好!”

“那我那邊有一尊明代關公銅像,大開門的真品。到時候給錢哥要來。”

“那多謝梅少……不對,該喊梅老弟了。”

“多謝不敢當,不過老弟我有一件事要問問錢哥:幾個月前,這夫子廟的知芳齋收購到了一件古畫,聽說是錢哥手下的人出手的。現在我弟弟吃了那幅畫的虧,所以,還請錢哥告知一下:那幅畫究竟是什麽人委托你賣給知芳齋的?”

“……這個……”錢哥吞吞吐吐起來。

“錢哥,你喜歡關公像,小弟我送你一件也無妨。咱們道上的人最講究關公的義氣對不對?”

這錢哥是個見錢眼開的人,聽到梅景铉肯給他一件寶貝古董,什麽契約承諾都抛到九霄雲外了。

“嗨,這就是一件小事。上海那邊有個老大拜托我把東西送過去的。”

“上海那邊什麽老大?”

“一個姓常的……具體的我也不方便透露。”

“錢哥,這你就不夠意思了。對兄弟我這麽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只不過上海那老大來頭太大,我們說出來也不好過。”

小五在旁邊聽着搖了搖頭:梅景铉雖然擺了這一桌好菜。結果人家還是不肯松口,看樣子,他的心血要白費了。果不其然,之後這錢老大說什麽都不肯透露上海那邊人的消息。眼看這一場宴席就要無果而終了,梅景铉忽然站了起來。

“小五,我們男人談話。你先出去。”

她莫名其妙,自己一句話都不說礙着他的事了嗎?但只好走了出去。

結果剛剛出了門,她就看到了一堆荷槍實彈的警察跑了過來,為首的一個警察敲開了門,速度闖了這個包廂。

裏面錢老大還在怒吼:“梅景铉,你個卑鄙小人!居然安排條子來抓我?!”

“錢老大,事情關乎我弟弟的安全。實在是對不住了。另外警察那邊也早就對你按捺不住了。”

這話說的簡直是挖苦諷刺,等梅景铉出來了她就湊了上去:“你搞什麽?怎麽抓人了?”

可梅景铉只是告訴她:“最近手癢,想教訓幾個地痞流氓為民除害。”

她覺得好笑,也是溫柔地看着他:“大少爺,你當你是救世主啊?怎麽忽然想為民除害?”

“興致。”

這什麽鬼興致?!她更加莫名其妙了。

等到小五離開了,梅景铉的目光才起慢慢聚攏起來,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的盡頭:為什麽忽然想為民除害?!也不為什麽,他向來不是個多事的人。但,自從看到她的那一份病歷案卷,他就忽然很想殺幾個流氓出口惡氣。

小五經歷的那些不幸,那些加諸在她身上的不幸。其實一直在折磨着他。

他很恨自己當初沒有保護她,也恨自己沒有早一點遇到她……現在能做的,只有盡量挽回一點點的譴責。這個錢老大是個流氓,公安局那邊留了起碼三個受害女性的案底。現在,他又把錢老大送進了局子裏,也是讓自己好過一些。

起碼社會上會少一些像她這樣不幸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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