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04章 第 4 章
琴築裏燒的炭火過多,江晚月腦袋被熱氣熏蒸得亂成一團。
她雙手顫抖,哪兒還能寫成詩?
驀然,手背被微涼的手掌裹住。
謝璧環她于胸前,握了她的手,一字一句,下筆如飛鴻。
察覺到雪梅的氣息萦繞在周遭,江晚月全身緊繃,周遭的景色漸漸迷離,唯有心跳,愈發清晰。
夜色漸漸沉下,琴築裏唯書桌上有一盞小燈,朦胧的燭火,隐約透出屏風後的床榻。
謝璧低眸,眸光掠過自己的妻。
下定決心要迎娶她進門時,謝璧已從心底接受了這個局面。
婚後那幾日有肌膚之親,謝璧并未有太多心緒波動,不過他生性愛潔,又忙于朝政無暇他顧,對那事兒也無波無瀾未曾刻意留心。
如今,既然皇帝提了,不妨順水推舟。
更何況,謝璧的眸光在江晚月身上頓了頓。
他的妻蹙着清秀的眉心,鼻尖滲出細細薄薄的汗,顯然甚是緊張。
夜裏的燭火覆在她姝麗白皙的臉頰上,讓人想起夜色中驚豔馨香的芍藥。
謝璧低沉的笑了,将筆放下:“怕我?”
倏然,江晚月似是聽到一聲低沉的笑意,随即察覺到謝璧的手掌攔住她的腰身,江晚月驚心動魄的擡起眸,下意識的掙了掙,謝璧看似并未着力,實則牢牢掌控住了她,寬大的手掌,輕易托住襦裙裹着的纖細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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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月心跳如擂鼓,已大約能想到要發生何事,在謝璧逐漸靠近的那一瞬,腦海裏湧現的是初見那夜,謝璧滿身月色,在他身側,潔若初雪的鶴揚頸翩飛……
江晚月隔着衣衫,緩緩攀住謝璧的肩頭。
在她剛入謝家門時,她也曾暗暗期許過。
但謝璧自持清冷,大婚那幾夜倒像是婚禮既定流程,後來兩人分居,她心底那份面紅耳赤的願望已漸漸平息,他是雲尖上的人,她和他這般相安無事,已是極好。
可他毫無預兆,圓了她心心念念所想。
并非大婚,并非特定的時辰。
只是個普通的夜晚,而他們在這夜,也真的如同一對兒普通的夫妻。
江晚月似是做了一場夢。
夢醒後,重新洗沐後的謝璧在她身側,閉眸躺在她身畔的枕上。
江晚月輕輕動了動唇角,在燭光下隔空描摹謝璧的長相,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就算此刻閉着眼眸,也讓她止不住的怦然心動。
許是累了,謝璧閉着眸,似是已墜入夢境。
可就算是夢中,謝璧也是睡在床榻的一側,和她保持穩妥清冷的距離。
江晚月側過眸,甜蜜裏品出幾分酸澀。
她嫁給謝璧,自然也暗中起過很多妄想。
比如,想他能對自己笑,想他能在燈下揉揉她的發,再大膽一些,也想過被他擁在懷裏,想他能從身後,攬住她的腰……
可入謝府這麽久,二人仍如同陌生人般疏離,有時江晚月也暗暗想着,怕是連謝璧身邊的丫頭都比她和謝璧親密一些,是因為……除了婚禮後那幾夜的例行公事,他們還不是真正的夫妻吧。
總有一日,他們會成真正的夫妻,會彼此交心,他看向她的眼神,也會漸漸有溫度和愛意。
可真的到了這時候,謝璧仍遠如明月,光耀奪目,高不可攀。
江晚月輕輕側過身,這麽久以來,她已經逐漸習慣的無視漠然,在此刻忽然變得尖銳,以至讓人無法忍耐。
江晚月輕輕側身,一擡頭,驀然對上謝璧深沉的眼眸,他低聲道:“不舒服?”
悅耳的聲音裏似是含着幾分關切。
江晚月心裏的酸澀瞬間如潮水般浮湧,她向來是不嬌慣的,此刻卻輕聲道:“這兒的床……床板太硬了,我睡不習慣。”
謝璧一怔,琴築的床榻本是臨時暫住的,他又不喜軟榻,就少放了幾個褥子……
謝璧轉念,想起方才觸手的細柔腰身,姑娘家皮細肉薄,又怎能和他這個男子等同?
謝璧低眸,微含歉意:“是我考慮不周,讓她們再拿進來兩床褥子吧。”
“不……不用……”江晚月驀得紅了耳根,吸了吸鼻尖:“太晚了,別再擾她們。”
謝璧淡淡一笑,他的妻出自民間,對下人總有天然的關切。理所應當之事,她做起來卻總帶了猶豫不忍,雖少了幾分世家的氣度,可心思卻稱得上淳樸良善。
“也好。”夜色裏,謝璧低沉的聲音極為清晰:“我有法子。”
江晚月還沒來得及問出口,身子陡然一輕,回過神時,已經被謝璧抱到了床畔的貴妃榻上,她耳後似火燒,熱浪如燎原般燒至全身,江晚月羞窘得不敢擡頭,裹挾了謝璧雪梅冷香的鬥篷輕輕披在了她肩上:“稍坐片刻,夜裏風大,莫着涼了。”
江晚月揪着披風,謝璧親自動手,将另一側的床褥全部壓到了自己這側。
他何等尊貴,想來是頭次鋪床,動作有幾分笨拙,卻仔細的将褥角細細鋪平,才擡頭對江晚月輕笑道:“先勉強一夜吧。”
“可你……”江晚月懵住了:“你要如何睡?”
謝璧已平躺在床,側頭對江晚月淡笑道:“我是男子,如何都使得,夜裏風冷,快就寝吧。”
月光清冷璀璨,映在謝璧澄澈的眸底,江晚月望着他怔了怔,乖乖依言爬上了床。
江晚月方才還心頭酸澀,對謝璧忽視耿耿于懷,可真的瞧見他為自己鋪被疊床,在滿心甜蜜裏,又浮現歉意愧疚。
她是何等樣人,從前在岸畔草垛也躺過的,今夜本沒有那般難以忍受,又何必矯揉做态,讓謝璧這等尊貴奪目的公子在夜裏為她張羅……
江晚月雙頰緋紅,飛快看了眼身側熟睡的男子。
可他仍不厭其煩,細致照拂自己……
今夜,他待她的好,像極了她曾在民間看的話本子。
盲婚啞嫁的夫妻,實則妻一心戀慕丈夫,丈夫也在日複一日的相處裏,深愛上了妻。
從此,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這定然是她和謝璧的結局。
她對此從未懷疑過。
江晚月濃密睫羽輕輕顫了顫,窗外冷風呼嘯,她的心底,卻蔓延開甜蜜的暖意。
*
第二日一早,雪影如同往常一般捧着官袍進了琴築,為謝璧換衣系帶,她剛笑說了句:“今兒外頭甚冷,給郎君換了厚夾襖……”
“悄聲。”謝璧平舉胳膊,淡淡道:“夫人還未醒。”
仿佛一盆雪水,将雪影眸中的笑意驟然澆滅。
夫人?
是了,郎君是早就娶了那船家女,可郎君除了婚後那段時日,不是向來未曾正眼看她的嗎?!雪影飛快的掃過屏風,心裏已大約明白,昨夜在她未曾當值時,那早已過門的船家女,成了真正有名有實的三夫人……
片刻間,雪影已回過神,含笑将謝璧腰間的玉帶系好,如往常一樣,垂眸輕笑将要上朝的謝璧送出了門。
回轉頭,雪影眸子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夫人還在後頭歇息呢?”
忙有小丫鬟上前,小心翼翼的道:“還在呢……”
雪影一進去,就發現床榻高矮不平,她摸了摸謝璧那側,又瞧了眼江晚月身下的被褥,沉下臉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那小丫鬟戰戰兢兢道:“這……似是夫人昨夜說床板硬,郎君體恤奴婢未曾驚動,就将自己的床褥疊給了夫人……”
雪影手指攥得泛白,往前秦婉和謝璧交好時,她都未曾如此心寒。
只因她曉得,他們二人珠聯璧合,并不是她這等人可以肖想的,可如今的夫人……如今的夫人只是峽溝子裏一個船女,在郎君面前,竟如此拿捏姿态……
雪影想了想道:“今兒是十五,夫人是不是要去喂鶴?”
那小丫頭忙點點頭:“是,每逢五逢三,夫人用了午膳,都會去園子裏喂鶴。”
雪影想了想道:“帶我去瞧瞧慶官公子,之前郎君說要給這孩子做兩件冬衣,我去量個尺寸。”
冬日裏,慶官裹着厚厚的棉衣,甚是無聊的坐在椅上發呆,看到雪影來了,忙跑過去口齒不清的叫道:“雪影姐姐,鬥雞,帶慶官看鬥雞,好不好……”
東都的王公貴族極喜鬥雞,連帶了四歲的孩童都對鬥雞上了瘾。
雪影笑道:“鬥雞有什麽好瞧?冬日裏沒精打采的,真正有意思的,是咱們府裏的鶴!”
小慶官眨眨眼,口齒不清:“……鴿?”
“是鶴,翅膀展開比雞大多了,羽毛很美也很光滑。”雪影笑道:“你小嬸呀,正在園子裏喂鶴呢,我帶你去瞧瞧好不好?”
慶官立刻嚷着要雪影抱:“鶴,鶴,我要去看鶴……”
一輪暖陽下,謝家的仙鶴優雅立在蜿蜒的溪邊碎石上,姿态舒展,纖細的脖頸挺立。
這些鶴,是因了靖寧帝喜畫鶴,謝璧之父謝廣道特意用心養的,甚至為養鶴,鑿了溪流,布了山石。
也因了這鶴,謝家投其所好,地位扶搖直上,謝璧之父在世時,對這些鶴甚是用心,唯恐出了半絲差錯,可到了謝璧,卻一應從簡,靖寧帝也漸漸不願來此地,鶴所徹底冷寂了下來,那些鶴卻仍悠游自得,在冬日暖陽下優雅的梳理翅羽。
江晚月是謝家唯一定了日子來喂鶴觀鶴的人。
在每一次白鶴飛起時,江晚月都會回憶起和謝璧初見的那一夜。
月光交接,群鶴翩飛。
她想靠近和謝璧有關的一切。
可只要和他有關事物,都被人環繞着,輪不得她靠近。
唯有這鶴所,清淨寂寥,可以承載她無聲無息的一腔戀慕。
江晚月從身側的桶裏夾出一寸大的小魚,站在岸邊扔到仙鶴所在的溪流中。
伫立在太湖石上的鶴輕鳴一聲,緩緩展翅,用尖而彎的喙叼住小魚。
江晚月輕輕翹起唇角,此時,身後卻響起一聲孩子的喊聲:“嬸嬸,鴿,鴿……”
江晚月回頭,就瞧見慶官眨着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滿是好奇的望着池子中的鶴。
江晚月輕咳一聲,笑着解釋:“慶官來了,這不是鴿,是鶴。”
她蹲下身,耐心的教慶官發音,沒曾想慶官卻掙脫開她道:“你給我捉一只出來,我要玩,要玩……”
江晚月唇色蒼白,勉強笑着安撫他道:“慶官聽話,小鶴也像慶官一樣,正在長高高呢,慶官若是玩了,小鶴就不容易長大了……”
慶官甩着手,打斷江晚月:“我就要玩,我就要玩,這麽多只鶴,我玩一只嘛,玩一只嘛……”
一只稚嫩的小鶴輕輕扇動翅膀,顫巍巍的停在了靠近二人的溪石上。
慶官眼眸登時亮起,看向在幾個溪石上笨拙學飛的小鶴道:“就要這只……”
不待江晚月回過神,慶官已提着衣襟,連蹦帶跑到了溪石上,小小的身子伏低,作勢去撲小鶴。
江晚月臉色愈發蒼白,對慶官道:“溪石上危險,你快上來。”
慶官滿眼都盯着不遠處的小鶴,如何能聽江晚月的?
江晚月望着冬日清冽溪水,蒼白的唇輕輕顫抖,她咬咬唇,顫抖着提起裙邊,走到溪石上,伸手想要去拉前頭的慶官,誰知慶官一驚,身子登時往後仰,撲通一聲落在溪中。
恰逢此時,剛下朝的謝璧由雪影一路陪同來到了鶴所。
謝璧初聽時還有些訝然:“夫人怎會去喂鶴?”
“夫人也知曉老爺在時,咱們謝家的風光,當然是想着謝家能再塑榮光。”雪影笑道:“夫人可珍惜那些鶴了,誰人都不得靠近呢,想是要專門留給陛下觀賞吧。”
謝璧不由得皺皺眉。
他甚厭邀寵獻媚之人,父親所做之事,他不好議論,可如今謝家既是他做家主,便該走竭誠為民的正途,若以鶴邀寵,那和以鶴獻舞,建宮建園博陛下歡心的宦官有何區別?
他的妻,生在那等明淨之地,無暇明眸不染世俗,為何偏偏要走獻媚之徒的路子?
謝璧自己都未曾發覺,心底竟生出被辜負的薄薄怒意,他一路大步趕到鶴所,剛好瞧見江晚月在溪石上顫巍巍伸手,慶官就在無人看管的鶴園落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