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第 13 章
江晚月匆匆拆開信,一時卻怔住了。
是笛兒和阿文寄了信來,說京城繁華,她們想要作伴要京城瞧瞧她,外公恰好有批絲綢要運送進京,兩個人順道搭船而來,走水路進京,也免去了路上的波折危險。
江晚月甚是興奮,将信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小心翼翼的疊好。
三月末,是阿文和笛兒相約一同來東都的日子。
江晚月心裏記挂着友人,特意計劃着去城門接應,臨見面前一日,江晚月又刻意去尋了明媽媽:“前些時日特意說過的,我有兩個朋友要來,您都安排好了吧?”
謝府家大業大,馬車和馬夫想來也是好安排的,誰知明媽媽露出為難的神色,賠笑道:“夫人,要不……您還是在府中靜候吧。我派遣幾個人過去接應也是一樣的……”
江晚月笑意一僵,晶瑩剔透的眸光泛出清冷:“怎麽?有難處?”
明媽媽支支吾吾道:“明日……老夫人恰好要和謝府女眷去佛堂,家中的馬車皆供應了,還有幾輛閑置的馬車,可雪影姑娘恰好要回家探望母親——您也知道,老夫人最是愛面子,雪影又是郎君身邊的大大丫鬟,其餘的馬車都去撐排場,送雪影姑娘歸家了……”
指尖陷入細嫩的掌心,江晚月深吸一口氣,平靜心頭翻湧的情緒,淡笑道:“明媽媽可知母親在何處?”
明媽媽猶豫了一瞬:“老夫人正在佛堂。”
江晚月點點頭,提步穿過游廊,月亮門四周的桃花如團團粉霧,飄墜在地的花瓣拂過江晚月裙擺,剛走到佛堂門前,便聽到謝老夫人囑咐的聲音傳來:“明日莫要讓她們進府,幾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的,回去不知要嚼出什麽舌根。”
“有什麽不妥的?東都的大娘子就算接應人,也皆是在府門接應,她非要去城門口,萬一被旁人認出是謝府的馬車,豈不是給謝府添麻煩?!”
“……”
後面說了什麽,江晚月未曾去聽。
她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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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她早早說了今日要用車,卻偏偏馬車全部被調出。
謝老夫人壓根不想讓謝府馬車為她所用。
她借用一輛馬車不可得,謝璧的大丫鬟,卻用數輛馬車歸家撐排面。
何其可笑。
江晚月閉了閉眼眸。
激烈的情緒在她心隙間翻湧。
她在謝府從不忤逆婆母,也與人為善,是因為她心喜謝璧,不願增他煩擾。
但并不代表她軟弱可欺。
江晚月對身側的秋璃道:“收拾東西,今夜我要出去住。”
秋璃愣道:“夫人……要住何處?”
江晚月淡淡道:“京郊附近找個客棧,先住三晚。”
既然謝府不歡迎她和她的朋友,那她離開此地就好了。
住在京郊,明日一早步行就能去接友人,既然謝府不在乎她,她也不在乎東都女子無事不離家的規訓。
她不會讓她遠道而來的友人受一絲委屈。
秋璃還未開口,忽聽長廊一側響起謝璧溫潤的嗓音:“明早我親去送你,待到下朝,我再去接你們。”
江晚月一怔,緩緩擡頭。
謝璧清隽修長的身影立在光影中,眉眼清冷精致,不似凡塵中人。
人間的煙火氣,也不該近他的身。
可他卻主動靠近了自己。
方才的心緒瞬間被撫平,江晚月低低道:“那……多謝夫君了。”
謝璧望着妻昳麗白皙的臉頰,沉吟道:“你們想去何處?金明池這幾日風光甚好,且已對百姓開放,不知你的兩位小友可有興致?”
金明池是皇家禁苑,每年春夏都會對百姓開放,聽聞池清花繁,風景如畫。
江晚月聽聞過,卻從未去過:“那就去金明池吧。”
謝璧點點頭,又問了江晚月友人行程,自己也薦了幾個,并一一安排妥當。
*
翌日一早,江晚月和謝璧一同去了城門。
“郎君你要不……先回去吧。”江晚月一到城郊,心已在友人身上,對謝璧道:“別誤了早朝。”
謝璧颔首。
江晚月下了馬車,謝璧卻未曾離去。
他目光通過車窗望向城門口,他的妻上身穿了杏子色的寬袖衫,下着淺藍織金薄羅裙,披帛飄曳在春風中,在城牆的襯托下,愈發明麗姝豔。
謝璧移開眸光:“人都安排好了?”
竹西點點頭:“已經安排了兩個侍衛,會暗中護好夫人的。”
這次出行,江晚月連貼身侍女都未曾帶。
謝璧敲了敲車壁,馬車向宮城馳騁而去。
“晚月!”
阿文和笛兒一進京城,一眼就看到了城牆旁楚楚明麗的江晚月,她們拼命招手,幾步跑到了江晚月身邊。
笛兒身材高健,膚色勻稱,是額頭較高的菱形臉,眉眼透着飒爽開朗,阿文有雙細細的鳳眼,笑起來綿軟溫和,今兒穿了新漿洗的藕荷色絹裙,腳下和笛兒穿得是同一款月白色尖頭鞋,嫩嫩的鵝黃色錦緞上繡着蔥色柳枝,很是小家碧玉。
一見面,江晚月就拉着二人誇起來:“誰做的新鞋?手藝真細致。”
阿文将繡鞋大大方方的伸出來:“橋頭畔的窦二娘新做的,你若喜歡也給你也帶一雙。”
笛兒啧啧有聲:“瞧瞧,我們晚月來京城享福了,哪兒還能看得上緞面繡鞋,看看這金絲石榴簪,日頭下真亮眼。”
江晚月怔了怔,今日她特意囑咐銀蟾用些家常低調的首飾,可畢竟是謝府,最不出挑的首飾,也已經讓曾經的夥伴贊嘆欽羨了。
阿文和笛兒放下心,由衷為江晚月開心:“晚月,你如今真像東都的大娘子——你是自個兒成的婚,夫家的情況也都未曾說給我們知曉,我們都還擔心他會欺負你,瞧你如今過得尚好,我們就再不多想了。”
她們知道江晚月嫁了個不錯的夫郎,猜想是在京城經商的。
京城做生意的,恐怕是皇商。
只要和皇帝沾染關系,哪怕是最末等的商人,也登時有了一層禁忌。
兩個人不願讓江晚月為難,未曾向友人逼問夫家消息。
江晚月不願多提謝家,笑道:“東都有不少好玩的,今日花樓有戲,我們可以一同去聽。”
三月京城,滿街春花爛漫,好友三人像從前一般跳脫明朗,在東都笑嘻嘻的聊着走着。
東都瓦舍茶坊皆有說書唱曲的,花樓位于最外側的前街上,是一棟兩層樓的院落,錯落有致的院中楊柳依依,曲水流觞,是專供喜好清淨的客人女眷聽曲之處,費用不菲,來此地者非尊即貴。
三人不曉得花樓底細,說笑走進門,卻被侍者客氣攔下:“姑娘,本店只迎熟客,對不住。”
笛兒皺眉,正要開口,另一個侍者從店中走出,看着三人微微一怔,對那個攔人侍者微微耳語。
那侍者一怔,又緩緩看了三人幾眼,眸光鎖定在江晚月身上道:“可有一位是謝家夫人?”
江晚月點點頭:“我是,她們都是我朋友。”
那侍者忙不疊道了歉,領三人徑直上了二樓,花樓昨日已得了謝府消息,特意将二樓正對戲臺的花廳位置留出以待三位貴女。
只是侍者看阿文和笛兒打扮,未曾和記憶裏的貴女對上號。
阿文和笛兒在花廳落座,周遭垂着紗幔,香爐中插了袅袅線香,三人面前的桌上鋪着赤色厚綢桌布。
阿文和笛兒戰戰兢兢坐在團花緞墊椅上張望,從戲院的楹聯看到中庭的山石,低聲道:“晚月,這麽好的位置,要花不少錢吧,你夫家這麽高調不好吧……”
商人再有錢,地位也是低微的,京城權貴遍地,還是低調謹慎為好。
江晚月微微一笑:“不必為他擔心,聽說今兒唱戲的是陛下賞過萬兩銀的伶人采薇,應甚是精彩。”
言畢,舞臺上出現了一名水袖輕挽,腰身婀娜的女子,她踏着淩波細步,從層層如雲缥缈的紗幔中滑到戲臺中間,正是伶人采薇。
觀衆皆屏息凝神,采薇緩緩舉袖,袖口滑落,露出骨瑩膚潤的手腕,她輕啓朱唇,吟唱道:“慶嘉節,當三五,列華燈,千門萬戶,遍九陌,羅绮香風微度……”
聲婉音轉,唱出東都上元繁華,讓聽衆身臨其境。
阿文和笛兒皆聽得滿心憧憬,悄聲問:“東都元宵節,真有如此繁華嗎?”
江晚月和友人一起笑道:“明年你來看看不就曉得了?”
京城元宵節剛過,确是滿城燈火,笑語盈盈,有過之無不及。
“晚月在京城,我們在京城也有人撐腰了!”笛兒理直氣壯:“元宵節,想來就來。”
阿文和笛兒連連贊京城繁華,出了花樓,三人順着東都繁華的大街緩緩走着,京城春光,垂楊芳草,莺聲婉轉,春風穿過婆娑樹影,輕柔拂過三人裙擺,阿文從路邊的賣花擔上挑了粉玉蘭插在鬓發上,三人對視,莞爾一笑。
又看了幾家店面,笛兒拉住江晚月的小臂,有點羞赫的笑道:“我們還有個大禮要送你!因路上帶着不便,早幾日運過來寄存在金水河畔的船家了。”
碧胧峽衆人皆是靠水為生,漕運海運,水中弄潮,皆是碧胧峽的人為多,認識幾個京城的船家不足為奇,江晚月卻想不到何等大禮竟路上帶着都不便,失笑道:“是什麽禮?倒弄得不好意思拿出來了……”
“猜錯了!”笛兒直接公布答案,将鍋子送到江晚月面前:“你不是最愛吃碧胧峽的鍋子炖雜魚嗎,遇到什麽不開心的,只要吃一頓雜魚就會開心。”
“我們打聽了,這雙耳鍋子是碧胧峽獨有的。”
“有了這只鍋,你在京城也能吃到從前的味道了。”
“我們二人想着東都定然沒有這雙耳鍋,我們這一路看店時也留心了,确實未曾看到。”
江晚月想笑,卻鼻頭酸澀,想流眼淚。
怪不得方才她們兩個遇到賣鍋具的店鋪就要進,原來藏着一口鍋想要給自己。
江晚月望着友人從家鄉帶來的鐵鍋,半晌未說話。
阿文忽然道:“晚月,你在東都過得順心嗎?”
江晚月正不曉得如何回答,笛兒已笑道:“晚月是吃碧胧峽的魚長大的,聰明着呢,怎麽可能過得不順?夫君定然是知疼知熱,俊朗出衆的人才。”
江晚月笑着搖頭道:“待到午時初他會來接我們,你們可以直接瞧瞧。”
她知曉友人對她的夫君自是好奇的,恰好能将他們彼此引薦一番。
兩人眉眼發亮,躍躍欲試:“要問的都備好了,就等他來之後好好盤問了。”
三人沿街走着,一陣悠揚的笛聲從院落裏隐約傳來,阿文細聽片刻,忽然看向江晚月道:“晚月,這不是你經常吹的曲子嗎?”
江晚月眼睫微動。
這首曲子,是她初遇謝璧時,謝璧立于舟中吹的曲子。
她粗通音律,回去後,用岸邊翠竹做了一支簡陋的笛,她摸索着吹,時日久了,也漸漸吹出了謝璧那夜的調子。
在碧胧峽的無數個月夜,她都獨自站在岸邊,對着粼粼月光吹笛。
到了京城才曉得,那首曲子叫借月,是京城文人常吹的小曲。
阿文笑道:“原來叫借月,沒想到京城也有人吹你喜歡的曲子。”
江晚月微微翹起唇角。
她差點就想和友人傾吐心事,從這支曲子,再到她的情誼。
江晚月終究忍住了。
她想等到話本子裏兩情相悅的結局。
有結局的故事,才好講給好友聽。
*
謝璧下朝後走下玉階,徑直坐進馬車,謝璧向來不願和生人交涉,但這次卻隐隐有幾分盼望。
他也想見見妻在家鄉時的友人,也許還能聽她們聊起過去的趣事。
謝璧唇角浮現一絲笑意,遙遙地,卻瞧見秦婉身邊的貼身侍女春香焦灼等在一出宮門的街頭,他心裏一緊,撩開車簾。
春香一見到謝璧,忙跪地道:“大人總算下朝了,求大人救救我們夫人吧!”
謝璧從馬車上躍下,讓她起來,臉色沉沉:“你家夫人有何事?”
“我家夫人去京城賞花,回來的路上突然腹痛,找了個臨近的客棧歇下了,我們郎君去練兵了不在京城……”春香仍跪在地上,一臉驚慌,下一瞬就要哭出來:“求求謝公子和我去看一眼,救救我們家姑娘。”
謝璧揮手讓她上馬車:“她在哪處客棧?”
竹西出言道:“郎君且慢,夫人若是身子不适,該知會張家,或去請郎中——郎君身份貴重,不好輕去……”
春香看謝璧有幾分遲疑,忙道:“求謝公子看在過往情誼的份兒上先去看看吧,張家離此地甚遠,趕去也要好久,夫人就歇在這附近。”
竹西皺眉道:“可……可我們夫人還在等……”
“你先送我們去客棧。”謝璧打斷他:“京城裏馬匹車駕甚多,晚月會想法子找人。”
秦婉從小身子嬌弱,如今不明原因腹痛,又獨自在客棧,怕是不能耽擱。
晚月三人成行,是在最繁華的東都,只需幾文錢就能尋到車駕,再說她在碧胧峽時,也獨自走了不少水路山路,想必今日也無甚大礙。
待将謝璧送到客棧,竹西忙抽了個空,去附近找人知會江晚月一聲。
*
三人沿着禦河一路走,漸漸有幾分疲憊。
江晚月看了看天色,大約已到了午時,按照昨日的約定,謝璧應已在下朝後趕來。
可遲遲未見人影。
“他興許有事耽擱了,但定然會來的。”江晚月站在約定的大槐樹旁,朝宮城的方向張望道:“再等片刻,我們一同坐車去金明池。”
這句話,江晚月說了好幾遍。
江晚月也不曉得為何如此相信。
也許是因了謝璧向來重諾。
也許是因了他是她的丈夫,她心底對他有天然的信任依賴。
也或者僅僅是因為,在她看過的話本裏,男子總是會在女子最需要時出現。
又過了一個時辰,謝璧卻仍未曾出現。
遠遠有人騎驢而來,是一個面生的高瘦男子,他從驢上下來,對江晚月作揖道:“夫人。”
江晚月遲疑道:“你是?”
“我是竹西的堂哥,竹西讓我來給夫人捎帶句話,郎君突然有事,不能來接夫人了,這附近有馬車騾車,也有小轎,很是方便,您可自行帶友人去金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