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第 12 章
春日溶溶,楊柳拂風,京城又到了春日時節,女子紛紛趁着晴風出門踏青,一時羅裙香露,香車寶馬。
江晚月坐在花窗前,望着亭畔盛放的玉蘭花,想起碧胧峽的春日。
每年春日,她和好友阿文,笛兒都會用山間新采的竹篾編制花籃,再采些春日的桃,梅,海棠,玉蘭等,插在花籃中,提回家中擺放,讨個好彩頭。
謝府不必親自采花,一到春日,除了府中自己種植的花樹,莊子裏送來的新鮮春花,還有不少采買來的名貴花木。
日頭天光下,整個府邸被數不清的花束襯得明媚妍麗,流光溢彩。
江晚月望着階下還未擺放妥當的花,想着自己也閑來無事,便将盆栽的玉蘭,海棠特意挑出來,和名貴的重瓣牡丹,幾株春桂擺在廊下。
“夫人怎麽幹起了這等活兒。”雪影瞧見,忙笑着走過來道:“不勞夫人親手布置,我帶幾個丫頭擺弄就成。”
江晚月望着廊下的花影,清淺的眸光浮現幾分笑意:“我在府中也是閑着,無礙的。”
雪影腳步停下,未曾再去動廊下的春花。
江晚月将花一一擺好,唇角微微起了上揚的弧度。
擺花講究吉祥兆頭,玉蘭,海棠,牡丹,春桂,取同音玉堂富貴之意。
她想讓她的少年郎,玉堂高坐,得享富貴。
謝府有婆母主事,謝府旁的大小事務,也都有丫鬟精細負責。
大部分時辰,江晚月都無事可做。
可她偏偏不願閑在後宅中。
從前在碧胧峽時,江晚月常去河中采荷摘竹蘆,竹子,蘆葦可編籃筐,荷和蓮蓬也可賣于他人。
其實外公在碧胧峽口漕運多年,十幾艘船南北運貨送産,一年下來收入頗豐,已是富商之列,她完全不必辛勞。
但江晚月動手做些事,便覺開懷。
總算在遍地仆役的謝府找到這樁事,江晚月仔仔細細将花盆擺放完畢,就聽到謝璧連同一個少年說笑的聲音從大門遙遙傳來。
謝璧長身玉立的身影走過門廊,他身邊的少年是常和他一起上下朝的崔漾。
身為內婦,要避外男,江晚月提了裙擺,匆匆躲到花窗後。
兩人聯袂而來,走至廊下時,雪影上前請了安,笑道:“公子,京郊張家送的春花到了。”
謝璧還未開口,崔漾已對着廊下的玉蘭海棠,笑個不止:“這不是民間常說的什麽玉堂富貴,君白你素來清雅,何時也做下這等俗事?”
東都以直白淺陋為煞風景之事,難以想象謝家竟會将廊檐下的花擺放得如此粗淺。
謝璧腳步頓住,聲線仍是淡淡的:“想必是不曉事的家婢所擺,撤了吧。”
雪影似是略有窘迫,低聲提醒道:“公子,這是夫人親手所擺。”
崔漾開懷大笑的聲音傳來,他打趣道:“夫人雖美,卻是焚琴煮鶴之流,君白你最厭粗鄙之人,成了這段姻緣,心裏可委屈失望?”
謝璧低低笑了一聲,江晚月心頭發緊,她呼吸停滞半晌,才聽謝璧清淡的聲音道:“遵先人之命成的婚事,本無所待,何談失望?”
崔漾又是一陣笑傳來,兩個人漸漸走遠,聽不清他們又說了什麽。
周遭終于安靜下來。
江晚月獨自站在廊下,指尖蜷了蜷,這才察覺到雙手顫抖得厲害,手心有了薄汗。
向來溫煦的春風,吹在身上也能冰冷徹骨。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聽到謝璧對他們這段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的看法。
無所期待,不必失望。
那她一次次的失望心冷,是不是源于對這段婚事,期望太多?
江晚月鼻尖發澀,她擡手,擦了擦眼角。
他們二人之間是不公平的,這份不公平不僅僅因了二人的家世,更是因了這門婚事,于她,是承載了一生最炙熱的期盼,于謝璧,卻是按部就班的奉命而行。
日頭漸漸偏西,經謝璧一說,方才自己認真擺在廊檐下的花盆已被丫鬟們匆匆移走,唯剩兩株海棠,細嫩的花瓣在春光中舒展。
江晚月麻木走回院子,心頭空落落的。
從前在碧胧峽,十幾歲的她和好友一起看了很多話本子,在故事的最開始,女子一腔癡心,男子無動于衷。
不過沒關系。
總有一日,男子會被女子一點一滴的靠近所打動,傾心以待,珍之重之。
如同她的父親和母親。
如同江晚月預想中的她和謝璧。
她喜歡故事的結局,固執的相信,愛可敵萬難。
可她沒想到故事的過程這麽難,這麽苦。
喜杯上的祝詞,廊檐下的花……
民間稱頌的玉堂富貴,到了富貴已極,百年根基的風雅門戶,無疑是一場笑話。
一次一次向他靠近,拼命想要融入的自己……
何嘗不是另一個蹩腳的笑話。
他的友人,說她是粗鄙之人。
謝璧在春陽下含着淡然的笑意,未曾有一句反駁。
頭一次,她覺得他的笑能如此傷人。
江晚月呆坐了半晌,提着燭燈,獨自來到了陳舊的小木舟中。
她的烏篷小木舟,被安置在謝府最不易察覺的角落。
江晚月提燈,彎身進入船艙,淡淡月光透過窗灑下,低矮的船艙內有個小小的櫃子和木床,江晚月将燭燈放在櫃上,環住膝頭,獨自坐在暗影裏。
船梁搭建的一方天地,是父親親手所建,曾經,父親在船頭吹笛,母親抱着她唱着童謠哄睡,待到睡醒後,她才會發覺,已經被人抱到了溫暖的卧房。
船艙舊木頭的味道潮濕陳腐,讓她的心漸漸安穩。
江晚月很想睡到此處,可她長大了,知道無人将她帶回房中。
強撐着從困倦中清醒,江晚月提燈從船中走出。
謝璧站在階下,望見妻持燈走來的身影,才放下心。
他早已習慣了妻等在卧房,今日未曾見到她,心中正忐忑,瞧見提燈走來的纖細身影,心緒才漸漸平穩。
謝璧看向江晚月:“去何處了?”
江晚月不願将去處告與他,笑了笑,模糊道:“随便走走,外頭風大,郎君快回房吧。”
兩人并肩進了卧房,謝璧在燭火下瞥自己的妻一眼,才驀然發覺江晚月近一段面色似乎總是蒼白孱弱的,他拉了拉身上的錦被:“已經立春,怎麽還沒換下厚被子?”
江晚月怔了怔,道:“看天色還要再冷幾日,我……生性畏冷,再蓋一段時日吧。”
謝璧未曾再追問什麽,點頭躺下,江晚月吹熄了燈。
窗外天色黑沉,兩人并肩躺在床上,夜色安靜,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江晚月模模糊糊要睡着時,卻察覺到有一雙大手覆在了自己手上。
黑夜裏,謝璧的聲音格外低沉:“果然畏冷,手都是涼的。”
手心有溫熱的溫度傳來。
江晚月在黑夜裏緩緩睜開眼眸。
如今已是春日,可自從去了九懸灣,她的身子似乎留在了冬日冰面之下。
每夜皆是手腳冰冷的入睡,翌日醒來,手腳也是僵的,一夜都未曾暖熱。
可今夜,有雙溫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似是稍稍驅散了她已習慣的寒意。
*
東都春日有做春盤的習俗,高門大戶和民間百姓,皆會以盤盆為器,在其上裝點微型花卉,樹木,池溪,庭院等作為盆景裝飾,以求吉祥喜慶。
謝璧下朝後,站在桌案前,手持細細的微型清竹,正在擺放春盤,幾個丫頭和小厮圍着他,好奇張望,偶爾贊嘆一聲。
江晚月進門撞見這場景,低眸斂息,避之不及。
“你在家中可擺春盤?”謝璧開口叫住了妻,将一束小小的花枝遞到她手心,笑道:“夫人試試。”
衆目睽睽下,江晚月不願自取其辱,婉拒謝璧道:“春盤小中有大,講究意趣奧妙,我不曉得該如何擺。”
謝璧笑着負手道:“家中春盤不曾有這等講究,全憑夫人心意。”
江晚月也不再推辭,在春盤上擺了兩間小院,周遭擺放了修竹田舍,房後選了一棵精巧的石榴樹,房前一灣碧水,又在碧水周圍點綴了幾只白鶴。
謝璧始終在旁微笑旁觀,瞧見江晚月擺鶴,方才笑着道:“前溪後樹,甚是精巧,只是白鶴清雅,此地是農家田畝,瞧着倒有幾分突兀。”
江晚月擺鶴的動作頓了頓,心裏微微泛起苦澀。
田畝村舍,是她生長的家鄉。
擺放這幾只白鶴,是因了初見謝璧時,他吹笛時驚起的湖中白鶴。
可這終究是兩個畫風,謝璧也一眼便能看出,仙鶴和這環境甚是突兀。
他們二人,本就是不般配的。
江晚月沉默一瞬,輕聲道:“我未曾擺過,大概讓你失望了。”
恰逢此時,有人急匆匆進來,說是給江晚月寄來的信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