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第 15 章
不待江晚月說話,謝璧已拉她退下。
待到了霁泉塢,室內唯有他們夫妻二人,謝璧凝視江晚月,開口道:“晚月,今日忽有事,未曾去接你們幾人,聽竹西說你們是坐馬車到的金明池,一路上可還好?”
謝璧望着江晚月,心頭浮現愧疚。
莫說謝府這等人家,就算是有頭有臉的百姓,妻女出門,也甚少搭乘外頭馬車的。
可偏偏今日事情都趕在一起,又皆是不能耽擱的,也唯有委屈江晚月了。
“那段路不過一裏之地,你位高事忙。”江晚月扯扯唇角,用盡全身力氣:“東都車馬甚多,無礙的。”
她曾盼望過今年春日,謝璧和她說說笑笑,一同回碧胧峽,回到她長大的地方。
她也曾盼望過和謝璧,友人一同游賞金明池,談天說笑。
當謝璧因她出現在碧胧峽,當謝璧和從前的舊友見面,她對這門婚事,才會有強烈真切的擁有感。
可終究還是都落空了。
好像冥冥之中,上天告訴她這婚事何等缥缈如夢。
萬事自有因果注定,也許很多落空的事情都暗示了,他們本是不相配的,她也不該再多去期待什麽。
是她不知根底,冒然将他偷偷裝在心裏那麽多年。
埋在心底的人,拔出來談何容易?
謝璧沉吟:“晚月,此事是我思慮不周,你在東都總要出門,合該有自己的車駕,府中正巧有宮苑送來的河間馬,我已命府人打造了新馬車,日後你出行也方便,還有那女誡,我幫你抄寫。”
江晚月望向自己的夫君,他仍是淡泊慷慨的君子模樣,似是包容了自己的過錯,且甚是大度不去計較。
可自己的錯,本就是他認下的。
他自然知道此番認錯是委屈了自己,但無妨,他考慮周全,連補償都已想得妥當。
想來以他的身份,屈尊代罰,已足以讓自己委屈全消吧。
江晚月怔怔想,可她本不必受這委屈。
江晚月無知無覺的輕輕點頭:“多謝夫君為我考慮。”
她想,若是謝璧讓她一口氣受盡委屈也好。
方才在婆母面前時,她的胸腔有清晰的被貫穿痛感,只要痛下去,也許……也許這痛可以幫自己做些不一樣的決定。
可他偏偏又進退自如的展示溫存,氣度從容的為自己灑上藥,讓她一時不會麻木到失去痛覺,卻又不會痊愈。
江晚月擡起眸,深吸口氣道:“夫君不必幫我抄女誡。”
謝璧一怔,語氣低沉:“晚月……”
江晚月道:“我若錯了,受罰也心甘情願,不必你假借你之手,若是無錯,自然無需受罰,又何勞夫君你替我抄?”
江晚月擡眸,望向謝璧,輕聲道:“夫君代我受過,是覺得此事,晚月做錯了嗎?”
“此事你做得很好。”謝璧握住江晚月的手掌道:“晚月,就算此事聖上問起,我也會因你是我謝璧的娘子而欣慰,行善助人,何錯之有?”
“可母親大怒,也有她的道理,你身為高門之婦,不顧惜身份,和那等賊人拉扯理論,豈不是又要被旁人當成談資?”
江晚月和謝璧身份懸殊,謝家因了這門婚事,暗中承受了不少流言蜚語,謝老夫人是個好面子的人,自是不願江晚月再有任何風吹草動。
“她身為婆母,想訓導兒媳溫婉端莊,安分守己,也實屬應當。”
江晚月搖頭,喃喃道:“可我并不想自己如此。”
她不想袖手旁觀,放任惡人。
更不想認錯去抄寫女誡。
謝璧點頭,黑眸中帶着笑意:“你做自己就甚好,可母親也有她的不易,你也要體諒她的心緒和艱辛。”
謝璧從容拿起毛筆,已經開始準備抄寫:“外頭風大,你去歇下吧。”
江晚月緩緩握緊掌心。
今日之事,她不願退讓分毫,不管這女誡寫的人是她還是謝璧,都是她在妥協認錯。
可謝璧今夜對她甚是溫言相待,甚至幫她深夜抄寫女誡。
江晚月本以為自己漸漸心如止水。
可謝璧總能讓她無從抵抗,心頭再泛起漣漪。
若是她再因此事執拗堅持,似乎是她不體恤婆母和丈夫的難處了。
江晚月默默抱膝陪在謝璧身側,氤氲的燭火下,他長睫微垂,抄寫女誡的側臉認真堅定,眉眼間映着光芒。
江晚月胸口如被堵了巨石般沉悶,又如身處曠野般茫然。
謝璧筆尖頓住,擡手撫撫妻的腦袋,催她去睡。
江晚月木然的搖搖頭,陪謝璧抄寫到曙光微亮。
*
翌日一早,江晚月拿了謝璧抄寫好的女誡交由謝老夫人,她心中沒有屈辱,沒有憤怒,只有遲鈍和麻木,還好謝老夫人并未如何為難,只讓她放下。
謝老夫人道:“明日安王妃擺宴,也給我們府遞了帖子,還專門問了你,你今日早些歇了吧,明日晨起好好打扮一番,記住舉止有度,莫丢了謝家的臉面。”
江晚月扯起笑意,點點頭。
安王妃是京城極有頭臉的皇家親眷,這還是婆母頭次帶她去這等重要場合赴宴。
江晚月辭了一聲,緩緩按禮退下。
待到當日,侍女早早喚醒了江晚月,先讓她吃了兩口酥點裹腹,便開始極為精細的給她上妝盤發。
銀蟾先将江晚月的長發盡數挽起,盤了個幹淨仙氣的靈雲髻,又選了清新淡雅的綠玉松草發簪插于發髻,又選了雙蝶鎏金發夾卡在兩側小髻上,衣衫也是天青色的刺繡百疊裙,裙擺上點綴了幾條淺色錦鯉,行走時裙擺飄拂,宛若在游動。
春風徐徐吹進窗軒,将月白色绫羅簾帳吹起溫柔的弧度,謝璧默坐在床側看妻暈染唇脂,眼眸泛起一抹淡淡笑意。
成婚後,他并未有多少實感,自從住進霁泉塢,在瑣碎日常的時刻裏,漸漸意識到,他和江晚月已是陪伴度日,親密無間的夫妻。
*
謝老夫人和江晚月一走進去,便被安王妃熱情的迎了進來,安王是近支宗室,謝老夫人公主出身,若真論起來,兩人還是遠方親戚。
二人寒暄幾句之後,安王妃笑道:“前日之事,多虧了少夫人出手相助小女,我家小女也想當面感謝少夫人呢。”
話音一落,一個身穿緋色褶裙的貴女翩然而出,笑容明媚燦然。
竟然是江晚月那日在金明池偶遇的女子。
安王妃看向自己女兒,語氣裏有幾分寵溺:“若珊,你不是天天念叨少夫人,如今好不容易請來了,你可要好好招待客人。”
謝老夫人皺皺眉,救助的人恰好是安王妃之女,于旁人來說是榮耀,于謝家來說,卻避之不及,就算這些人表面對江晚月如何交口稱贊,實則還不是坐實了她抛頭露面的事實。
謝老夫人忙道:“此事不值一提,也請王妃莫要放在心上,拙媳來自鄉野,素來不懂規矩,此事也不必再提,免得旁人見笑。”
她不願讓江晚月和若珊接觸,那若珊看着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江晚月若見了謝府外的人和事,心野了,就更不好管束了。
“老夫人說笑了,晚月姐姐為人甚好。”若珊噙着笑,語氣明朗清脆:“我們都很想和她結交。”
謝老夫人不好再說什麽,任由兒媳和若珊一同走了出去。
兩人順着長廊一直走到園子溪畔,春光粼粼灑在湖面上,乍然一看宛若當日金明池的場景。
若珊笑着望向江晚月,笑嘻嘻道:“晚月姐姐,我總算再見到你了。”
還好當日有不少貴眷出行,輾轉打探,才曉得江晚月的身份。
面對如此熱情看重,江晚月有幾分無措,輕聲道:“姑娘不必将當日之事放在心上。”
“那怎麽行?”若珊笑意盈盈,直截了當:“做了好事就該被人好好放在心上,若被救之人轉頭都忘卻了,那還有誰願意出手呢?”
不止要放在心上,她還要以善意相報。
“姐姐,你救人是行善,可我卻覺得,你的婆母似乎并不想讓你救人。”若珊毫不猶豫将心中所見說出來:“想來你在謝家的日子,一舉一動甚是受限,我想你本性不該如此,你也頗不自在吧。”
江晚月:“……”
若是沒猜錯,她和這姑娘才第二次見面吧。
東都的人這麽自來熟嗎?
若珊繼續單刀直入:“你家是不是有船?”
江晚月點頭:“……有的。”
她陪嫁的船只,皆是外公精挑細選的寶船。
可謝家卻當成恥辱,恨不得将船悉數藏起,自然從未用過。
自從江晚月進門,謝家對船運,河道等詞已甚是敏感,謝老夫人赴宴,吃一頓全魚宴,都會覺得宴請之人,是在明裏暗裏嘲諷她娶了船女當兒媳。
可江晚月知曉,若珊的相問,并未有任何奚落嘲諷,只是在詢問一個事實。
“有船真好,可以南下。”若珊的笑容明媚耀眼,足以驅散所有暗中的陰霾:“我喜歡馬,也喜歡船,他們都能帶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晚月姐姐,你會騎馬嗎?今年京城禦苑重新修繕,馬球場都關了,待到明年,我們可以一起去打馬球。”
江晚月的笑意溫婉疏離,宛若初冬林間雪:“謝姑娘相邀,晚月不善此道。”
若珊轉轉眼眸:“你說話能不能別這四平八穩呀,好無趣。”
她還是喜歡那日在金明池的江晚月,落落大方思路清晰,對着持刃的賊人毫不畏懼。
若珊眼珠一轉,笑道:“晚月姐姐,我有生意,你要不要接?”
江晚月心頭一跳:“我……接生意?”
“是啊,漕運的生意,這不是你的本行嗎?謝府的船不能用,可是你家也有船吧。”若珊明快了當,眨眨眼道:“你來京城總不能只是來當謝府的兒媳吧,不若用自家的船接幾筆大生意呀。”
江晚月沉默一瞬:“什麽生意?”
若珊:“我父親在宗人府就是管運送皇家所用的,生意多的是,有南來的花石綱,名花名樹,還有絲綢衣裳等等,這生意給誰都一樣,你家有船,自然不能便宜了旁人。”
江晚月已有了興致,仔細問了運送的期限和所走水路,點頭道:“多謝若珊姑娘,我這邊是沒什麽問題,只是還要送信再和家人說一聲。”
*
後日,阿文和笛兒要坐船回碧胧峽了,江晚月前去碼頭送行,望着水面道:“水路怎麽也要十幾日的功夫,你們何不走陸路?”
“晚月你還不曉得嗎?前幾日大運河新開了去潭州的線,走水路比陸路要快。若是再坐上快船,五六日就到碧胧峽了。”阿文和笛兒笑吟吟的:“以後你和郎君回家,也甚是方便。”
江晚月怔了怔。
謝璧拒絕和她一同歸家的理由之一,便是碧胧峽沿途有山匪,且路程太遠,耽擱朝政。
可原來水路已經開了,去一趟,也不過五六日罷了。
謝璧任職戶部,定然曉得運河新線通向潭州,離她的家鄉不過幾十裏。
可他并未對她說起過。
江晚月收了心緒,問阿文道:“外公身子如何了?”
旁的也都算了,唯有外公的身子,讓江晚月放不下。
阿文笑道:“你外公身子骨好着呢,每日在江山吃魚飲酒,快活似神仙。”
江晚月眸光黯淡:“走春未曾歸家,是我不孝,再過些時日,我定會和……我定會回去看他老人家……”
阿文和笛兒都道:“你外公特意囑咐了,讓你莫要以他為念,你和你家郎君在京城過好了,他在碧胧峽才會好。”
江晚月頓了頓,問道:“外公如今還親自出船嗎?”
外公漕運風生水起,已有上百人,數十條船,但外公向來喜歡親力親為,始終親自押送。
江晚月不想讓外公操勞,風大浪急,心頭總是不安的。
阿文笑道:“你外公幾乎次次跟船,不過你也莫要擔心,有你舅舅在,他會照應的。”
阿文口中的舅舅是外公的遠方親戚,認養過繼在了江晚月外公的名下,如今也漸漸接手了外公的漕運家業。
江晚月将家書遞給阿文:“這信務必帶給外公和舅舅,我想這是一個好機會,務必讓舅舅三思,莫要錯過良機。”
笛兒笑着點點頭,蠕動嘴唇,終究輕聲道:“晚月,你在京城,要照顧好自個兒。”
江晚月俏皮一笑:“放心,有你們送的雙耳鍋在,我在吃食上是定然不會受委屈了。”
阿文離別時擁了擁江晚月瘦削的肩,奇道:“都春末了,你怎麽還披這麽厚的氅衣?”
江晚月下意識強笑:“我素來畏寒……”
阿文挑起眉心:“可笑,你可是雪日封河,還能一身薄裙在湖畔安然垂釣的人,你若畏寒,全碧胧峽的鄉親都要笑了……”
阿文頓了頓,終究只低聲道:“太為旁人着想,消磨的都是自個兒……你……你要疼惜顧念自己……”
江晚月鼻尖湧上淡淡的酸澀,輕輕點了點頭。
如今已是仲春,自己仍蓋厚被,謝璧問過一次,江晚月說自己畏寒,謝璧深信不疑,未曾多問。
可但凡留意過她的零星過往,便能瞬間道破她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