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第 16 章
氣溫日漸熱似一日,熾熱的午陽曬着京都街頭滿架薔薇,花盛荷香,夜風熏人,轉眼已到了立夏。
謝璧手持竹扇立在窗前,眸光深處閃過一絲晦暗。
氣候漸漸升溫,與之形成對比的,卻是妻子對他的态度。
也許是因了太過疑心,謝璧這些時日,總能察覺到江晚月對他的方式和以往不同。
之前每早醒來,江晚月用香爐親手熏好的朝服已規規整整放置在床畔,溫暖中萦繞淡淡香氣,不同于他熏的雪梅香,是江晚月衣衫上常常出現的枇杷和茶糅合之味。
衣袍穿身上的瞬間,謝璧總生出被妻輕輕擁住的錯覺。
可最近,江晚月不再刻意早起,熏暖朝服。
初夏,月光灑在雕花窗格上,微燥的風緩緩吹拂進床畔的紗簾,謝璧半躺在床畔,手持一卷書,狀若無意問道:“這些時日晨起,未見朝服熏香?”
江晚月側身,輕聲道:“入夏炎熱,香爐熏衣已不合适,雪影每日都在朝服裏放了香丸,也可留香。”
謝璧捏了捏書,眸色沉了沉笑道:“也許是聞慣了,還是你熏得更妥帖……你用的……是哪一味香?”
江晚月輕笑搖頭道:“夫君說笑了,都是我從永州趕集時随手買的農家香,哪兒比得上京城禦香。”
謝璧也不好再追問,笑道:“那等今年冬天,還要勞煩夫人熏衣。”
江晚月勾起輕而薄的笑意,昳麗面容籠着月光,如隔雲端。
“對了,我明日休沐。”謝璧心裏沒來由的不安,他放下書,走過去,在燈影裏擁住妻的肩頭,低聲道:“你來東都這麽久,還沒怎麽出過門。”
江晚月纖細的睫毛垂下。
她至今也忘不掉,她剛進京城說起燈籠時,謝璧輕輕皺眉的模樣。
謝璧甚有氣度涵養,卻在那個瞬間,露出對她無知的鄙夷不耐。
可如今想想,不止是她,無論是誰來到新的地方,都會對周遭風物不甚了解,都會手足無措。
謝璧若有心,盡可以為她提點。
謝府位于皇城附近,只需一盞茶的時辰,就能走到最繁華的金雀街,謝璧腹中有詩書無數,閑談時自可将京城之事說與她聽。
可她如何能要求他呢?
剛來京城的她,于他只是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如今,她總算等到謝璧這番話,已算是難得可貴吧?
江晚月輕輕笑了:“好,明日我們一同出去走走。”
*
朝廷的休沐日,從首輔近臣,到小官小吏皆是休沐的,這一日天氣放晴,暖陽高懸,不少人都出們游玩賞花。
二人本想去金明池,誰知到了附近才發現馬車望不到盡頭,處處人頭攢動,江晚月在馬車上掀簾,看了看烏泱泱亂糟糟的人群,想着謝璧喜靜,便道:“人太多了些,再說前些時日我也恰和阿文她們去過,不若另換個地方。”
謝璧遠遠看到人群已經開始皺眉了,自是不願過去的,他略一思索,便想到一處好地方:“也好,城北有一處香湖,周遭遍種荷花,還能泛舟荷池之上,上次還是崔漾帶我去的,地方僻靜,游人甚少。”
江晚月點點頭:“那就去此處吧。”
馬車一路飛馳而去,到了謝璧所說的地方,卻未曾看到湖,只看到幾條細窄清淺的水渠。
謝璧下車,微微皺眉,奇道:“我記得崔漾帶我來的就是此處,怎的未見湖?”
竹西也下了車,站在一塊高大的石頭上眯着眼眺望:“郎君,這兒不像是有湖的模樣啊,你是不是和崔郎君夜裏來的,又吃醉了酒,記錯了。”
謝璧蹙眉,堅持道:“此處有湖,湖畔還有無主的小舟。”
他們二人還泛舟湖上,飲酒吹笛。
江晚月手持團扇緩緩走到高處,看了看一時望不到頭蘆葦:“此處湖泊是否無人打理?”
謝璧點點頭:“極少有人踏足此處。”
江晚月沉吟,垂眸看了看地面上蜿蜒的水渠:“湖面的水渠有出水和進水兩道水渠,這條水渠定然是出水的水道。”
竹西忍不住道:“為何是出水的水道?”
“唯有湖畔有蘆葦,你看這水中有飄落的蘆葦葉,想是流過湖畔時夾帶的。”江晚月穿了一身碧綠色月華裙,瑩潤柔美的側臉在夏陽下愈發無瑕:“湖面若無人清掃,還會有水藻或魚蝦等雜質堆積,出水的水道會略略有灰白之色。”
竹西瞪大眼:“我看這水渠裏的水還挺清澈的。”
謝璧微微蹙眉,他不願妻被人反駁質疑,沒曾想江晚月倒毫不在意,笑笑道:“未曾比較,是看不出的,等找到湖,你可以看看。”
謝璧對蘆葦印象深刻,沉吟道:“岸邊确是有蘆葦的,只是不知要如何走?”
江晚月輕聲道:“我約莫是知曉路的。”
竹西拿了竹杖在前頭拂開蘆葦,開蘆葦江晚月提裙在後頭指引着路,謝璧在她身側跟随,三人在宛若碧浪的蘆海中穿梭,不辨西東,唯有腳畔有清澈的水渠緩緩流淌。
遠山環繞下,一泓寬闊的湖面現于眼前,湛藍湖面在日光熠熠生輝,白鶴,灰雁和水鳥在湖面舒展姿态,上下翩飛,兩岸碧綠的荷葉如翡翠圓盤一一綻放,偶然有飛鳥停栖在荷葉上,如詩如畫。
竹西連連贊道:“能看到這般美景,多虧了夫人。”
謝璧不由望了眼妻的側臉,本想着此地路遙地僻,妻怕要叫苦叫累,誰知她一路思維明晰腳步輕快,竟帶着差點迷路自己尋到了湖畔。
他從前只覺妻來自鄉下,無知無識,如今看來,也算冤枉了她。
至少和水有關的鄉下見聞,她還是懂幾分的。
水霧氤氲,碧水夏荷,唯有一只小舟停泊在岸邊。
謝璧三人上了小舟,謝璧躍躍欲試笑道:“上次我和崔漾來,坐的便是這個小舟,這次我劃船帶你們。”
竹西第一次登上獨木小舟,望着水中倒映的人影,有點害怕:“郎……郎君,你行嗎?”
謝璧一笑:“恐怕不太行,你既上了賊船,便聽天由命吧。”
竹西臉上閃過一抹慌亂,看到安靜坐在舟上的江晚月,又瞬間放下心:“有夫人,我才不怕呢。”
竹西知曉江晚月是在湖畔長起來的,駕馭小小的獨木舟,定然不在話下。
江晚月微微揚起唇。
此刻,心裏湧現的感覺很奇妙。
她也有自己的過人之處。
她也可以被旁人信賴,被旁人倚重。
在謝府,在這偌大的東都,她極少體會到這番感受。
謝璧略笨拙地劃動船筏,朝籠罩荷香的碧水深處而去,竹西坐在小舟上,往水鳥群中投石子,水鳥呼啦啦振翅,飛向天際,江晚月坐在舟上,望着周遭浮動的荷影和望不到盡頭的蘆葦,恍惚中仿佛回到了碧胧峽。
此刻,謝璧低沉嗓音響起:“在碧胧峽,你有坐過船筏吧?”
江晚月一怔,這還是謝璧第一次主動提起她的家鄉,主動詢問她從前瑣事,江晚月莞爾道:“坐過,從小就劃着筏子玩,也經常坐筏子去捕魚。”
出發前,碧胧峽人會用束鷹草系住魚鷹的脖子,一人一舟一鷹,駛向湖面深處,歸程時,船艙已滿載了魚。
謝璧望着膚色潔白無瑕,昳麗柔美的妻,思索道:“湖深浪急,你不怕?”
江晚月笑道:“碧胧峽裏的人,自小會游水,人人會劃船,水性皆是極好,怎會怕水?”
謝璧點頭笑道:“枕水而眠,也是妙事。”
“你還會捕魚?”謝璧難以想象笑起時梨渦輕柔的妻會捕魚,有些好奇,也有幾分不信:“怎麽個捕法?”
江晚月側臉映了湖面粼光,發絲泛着溫婉的金光:“船夫或船娘會先敲打船舷,魚覺得湖面有危險,便會往湖深處鑽——這可正巧中了我們的意,魚鷹最擅在深水處俯沖捉魚,魚鷹鑽進魚窩,瞬間就将魚捕獲了……”
謝璧安靜聽着,眼眸深處驟然閃過一抹光亮,似是有所領悟。
待返程時,竹西接過船筏,謝璧望着碧水荷花,滿岸蘆葦,笑道:“可惜今日未曾帶笛,此刻美景,該配一曲。”
江晚月怔了怔,不由想起初見謝璧那夜,他在月下吹笛的模樣。
竹西笑着遞給謝璧他剛揪的幾根蘆葦,笑道:“郎君,現有的笛子,不都說蘆葦做笛,能吹萬曲嗎?”
謝璧也不嫌,擦了擦就放在唇邊,卻吹得音調單一逼仄,絲毫沒有音律的婉轉起伏。
謝璧失笑:“傳說中的吧,別說萬曲,我可未曾看到誰用蘆笛吹過一曲。”
江晚月接過,青青葦葉泛着清香,她将蘆葉放在唇邊,熟悉的曲子已流淌而出。
一曲終了,謝璧定定望着江晚月,奇道:“你是何時會的這曲子?”
江晚月笑了笑。
在碧胧峽的無數日與夜,她或摘蘆葉,或持竹笛,對着清風碧湖,已将這首曲子吹了無數遍。
謝璧道:“這曲子只在京城流轉,我看你來京城後,并未曾吹過這曲子,何時會的?”
江晚月淡淡道:“在碧胧峽時,我曾聽旁人吹過,當時覺得好,也練了練。”
竹西再也忍不住,笑道:“夫人還不曉得吧,這曲子叫借月,是我們郎君譜的。”
他們夫人和郎君真是有緣,夫人遠在碧胧峽,未曾見過一面,卻恰好學了郎君的曲子。
謝璧心中泛起漣漪,凝目江晚月:“改日我吹與你聽。”
江晚月緩緩握緊蘆葉。
彼時他清隽出塵,獨對清風明月,曲清袖揚,她卑微謹慎,躲在岸邊蘆汀暗影裏悄悄仰望。
可如今,他要将曲子吹與她聽。
江晚月垂眸,輕聲道:“好。”
謝璧垂眸,望着倒映江晚月側影的碧波,心中倏然生出盼望。
下次他還想和妻來泛舟。
不會再讓竹西跟來。
這片杳無人跡的湖面上,唯有他們二人。
他吹笛,她也可以肆意的把船曲唱給他。
謝璧唇角噙着笑意,眼眸如映了湖上細碎的日光。
三人登岸,竹西上岸時被蘆葦葉紮住小腿,将幾根蘆葦一拔随口埋怨道:“哼!就該一把火把你們燒了去!”
江晚月卻認真道:“蘆葦很好,莫要如此說。”
謝璧笑道:“夫人莫要理會竹西這個俗人,古人有詩,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夫人也曾讀過嗎?”
江晚月搖頭:“不曾讀過,我是知曉葦杆可做成席子搭在屋頂上,可防雨可防水。”
“能幫人救人的東西,一定是好的。”
竹西望着二人笑起來。
謝璧挑眉看向他。
竹西笑道:“郎君說的都是書中大道理,夫人說的都是民間過日子的法子。”
謝璧笑着搖頭:“夫人所說,經世致用,方是大道至簡。”
落日熔金,謝璧在晚霞裏看向江晚月。
旁人都說他的妻極美,他對此不置可否,此時卻不得不承認,江晚月五官驚豔出挑,清麗眼尾微微上揚,纖細柔和的臉龐尖尖小小,我見猶憐,朱唇含珠,飽滿圓潤。
最獨特的是江晚月的眉,她眉弓略高,眉不同于京城貴女微茫淺淡,淡如彎月的模樣,是濃細清晰的長眉。
因了這眉,她在嬌憨柔美中透出一股倔強。
謝璧移開眸光:“回府路上恰路過莊子,一起去瞧瞧?”
大福還養在莊子裏,謝璧也知江晚月想念。兩人到了莊子,還未曾下馬車,大福便撒腿跑過來,毛茸茸的腦袋拼命蹭江晚月的裙衫。
此處是江家早年的莊子,現已漸漸荒廢,前後七進,地方甚寬敞,平日裏四五個老媽子打掃,還有兩三個人是專門負責大福的玩樂吃食。
兩人走出莊子,走了幾步便到了莊子旁的西河畔,此次西河畔卻甚是熱鬧,遙遙看到幾個兩三層的檐角大船,船角挂着紅穗燈籠,每層皆是暗綠雕花窗格,船上的絲弦歌聲幽幽渺渺傳來,江晚月道:“西河看着偏僻,晚上卻熱鬧?”
謝璧點點頭:“超過五米的歌船,京城內河是不可劃的,唯有在西河,沒有管束。西河地僻,河畔大多都是荒廢的宅院,也只有戌時前後熱鬧,到了晚間,幾裏地都無人煙。”
江晚月見慣了運貨運人的大船,卻很少見到這般清雅精致的歌船,不由多看了幾眼。
“母親也說要來一趟呢。”謝璧看江晚月似是有興趣,笑道:“改日我們家也包船散散心。”
兩人在東都繁華街頭再次下了馬車,二人順着街道緩緩走着,謝璧在一家叫厚珍的店門口停住腳步道:“這家的炙肉味道甚佳,就是名氣太大,人多些。”
江晚月看了一眼招牌,笑道:“這家我曉得,舅舅押貨來過幾次,每次都要來這家用膳,說是名聲極大。”
兩人等了片刻才有了位,小二上菜前先上了一盤蠶豆,謝璧破天荒的嘗了嘗,笑對江晚月:“比你的手藝還差些。”
兩個人吃罷炙肉一同走出店,夜空飄灑濛濛細雨,沾衣微濕,謝璧撐起傘,不得不心生佩服:“晚月,這場雨都被你算準了。”
方才二人從莊子裏出來時,江晚月要了一把傘,說方才看到湖面上魚兒紛紛探出頭在水面上透氣,是雨前之景。
沒曾想還真被她一言料準。
謝璧在傘下看向江晚月,低聲感嘆:“府中也有一池錦鯉,有你在,為夫此生不會淋雨了。”
兩人在傘下對視,江晚月移開眸光,配合笑道:“為了夫君雨不沾衣,我願日日觀池。”
*
又過了兩日,京城一日熱似一日,蟬鳴樹蔭,荷香滿池,眼看着到了小暑。
小暑那日恰是江晚月的生辰日,還未到小暑,若珊已來給她送上賀禮。
江晚月甚是驚訝:“你怎曉得我的生辰?”
“你婆母這幾日出門,總是提到你生辰。”若珊笑道:“一心想着要給你操辦呢。”
江晚月眸中閃過一絲困惑。
婆母并不想熱心給她辦生辰宴的人,何以滿京城都曉得了。
若珊似乎看出了江晚月的疑惑,笑道:“這是你來京城後第一個生辰日,她定然要趁此機會,讓京城人都曉得未曾薄待你啊。”
江晚月瞬間了然。
不管在府中如何,這門親事畢竟也是皇帝暗中默許的,謝家無論從哪方面考慮,在外都要留下一個善待新婦的名聲。
生辰日自然是最好的機會。
江晚月并無和婆母打擂臺的心思,到了生辰日,她在外人面前配合好婆母就是。
誰知謝璧下朝後卻道,皇後也恰是小暑過萬壽節,皇帝知曉了皇後和江晚月同一日生辰,便叫江晚月生辰日來宮中赴宴,一同相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