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第 24 章
書房, 謝璧怔怔坐在案牍後,心裏無煩躁悲哀,唯有一片空茫。
落不到實處的空茫。
妻真的要和離了。
可他們明明前幾日還輕聲細語的交談, 甚至到如今, 也從未有過任何激烈沖突。
怎麽看都不像是走到和離這一步的夫婦……
可似乎真的就走到了這一步……
謝璧喉頭發哽,強壓下去紛亂的思緒, 望着書房中的地圖思索邊事。
關越上報皇帝的折子, 包括給他的書信裏也寫了, 趁着北戎挑釁, 燕都騎兵也紛紛應戰,随後按照計策,已将北戎約莫三萬人的精銳兵力引到山谷之中, 山谷四面環山,自可聚而滅之。
謝璧知曉此事時, 雙手激動的輕顫,連薄薄的紙箋都拿不穩了。
偏偏是在靖寧帝面前,望着皇帝陰沉不定的面色, 他也只能強壓喜悅。
圍住北戎精銳, 是最重要, 也是最初期的一步.
要想真的催滅北戎力量,還需兩河的兵馬支援, 将北戎精銳以及北戎營地層層圍住, 另外京城也要派兵将沿途幾路糧草供給堵上,沒了外援, 才能将北戎精銳牢牢耗盡……
謝璧胸腔裏的一顆心劇烈跳動。
關越果然不負衆望, 如今,關鍵的一步棋傳到了朝廷。
謝璧身在戶部, 暗中早已做了萬全的接應,糧草辎重皆囤在燕都周邊,省去了運輸之難。
如今只要兩河兵馬支援燕都,便能一舉殲滅北戎精銳……
可惜陛下還在猶移,但皇後,太子皆是想要一戰,謝璧這些時日和崔漾,楊翰二友人一起,已暗中號召群臣一同上表督促陛下發兵,國子監的江來等監生,也撰文響應,聲震朝廷。
上到閣中重臣,下到七品小官,說起北戎,皆是咬牙切齒,義憤填膺。
想來靠着群臣之力,此事定會順利……
謝璧反複踱步,想着關越擊敗北戎的場景,一時心情複雜,謝家如今式微,若是他和關越裏應外合掃除朝廷多年外患,定然能超越父親,名留青史,保邊境黎民安穩……
這本是他此生所望,每每想起,心潮澎湃。
可如今心潮仍是沉寂木然,唯有不見底的空茫,如影随形,揮之不去。
他不該如此的。
忽看到竹西進門,像是有什麽話要說,動了動唇又退了出去。
謝璧攔住他:“你有何事,說吧?”
竹西斟酌道:“還是……還是為夫人生辰建的那宅子,方才來人報已完工了,郎君……要不要帶着夫人去看看?”
謝璧眸光一滞,這些時日一樁樁事層出不窮,他差點忘了最初建這宅子的喜悅憧憬。
春有桃李夏有清溪,他也曾想象過,和江晚月在宅子裏相伴的場景。
怎的一眨眼就到了和離的地步?
謝璧心頭泛起沉痛,腳步沉沉的回到霁泉塢。
房內,一道纖細清麗的身影站在書案前。
如此家常的場景,謝璧心底卻泛起明快。
她在等他。
謝璧心裏一動,心底漸漸生出一份希冀,想來夫妻不和,一氣之下提出和離的不少,但大多又重修于好。
他哄她幾句……
待她欣喜,他們……也不至于和離的……
該怎麽哄妻呢?謝璧唇角輕啓,還未想好如何開口,江晚月瞧見謝璧進來,已拿着紙箋走來道:“郎君,這是和離書,你瞧着若有不妥的,再重新拟。”
謝璧方才泛起的柔情瞬間褪去,時辰随着呼吸停滞,也靜止了一瞬。
他一時說不清心中滋味,半晌笑道:“你倒是個有主意的,連和離書都寫好了。”
明明在笑,卻甚是空洞嘶啞。
燭火搖曳,江晚月擡眸,眸中含了幾分深深淺淺的笑意:“此事郎君無異議,且又已告知了母親,久拖對郎君和我皆無益。”
謝璧沉默。
久拖無益?
速速和離又能有何益處?
難道是趁着婚後不久,速離後……方便再嫁嗎……
胸口沉沉一痛,若被利刃緩緩貫穿。
心中的念頭随着疼痛愈發清晰。
他不想讓她再嫁。
聽說不少官員之家,與妻和離後約定幾年內不許再嫁,這幾年內,由原夫家照常給予月費銀兩……
也許……也許他也可以和江晚月約定……
想來她出身民間,若給她一筆可觀的銀兩,她也願得遵守。
可約定多久呢?
三年?五年?還是……十年?
那十年後呢……
謝璧眸光一沉。
罷了。
他此刻的痛苦,也只是一時強占之心罷了,靠權勢迫她不得改嫁。
這等事,君子不為。
謝璧胸腔發沉,盯着那張薄薄的紙箋,不知為何一個字都沒看入心裏,蹙眉道:“你回碧胧峽?”
江晚月颔首,語氣平穩溫婉:“我打算回家陪外祖父,郎君放心,我去後定不會提起和謝家有關之事。”
謝璧:“……”
他只覺江晚月在意的點倒是奇怪。
後來再一想,當初他知曉這婚事時,囑咐過此親事莫要讓當地百姓知曉,免得窮地刁民,借着謝家名義惹事。
她如此想,倒也能說得通了;
謝璧唇角微動,想解釋幾句當時的心境,轉念一想,結局已如此,往事多說無益。
江晚月淺聲道:“還有兩件事要和郎君知曉,嫁妝單子上的錢物,大福我帶走,謝家之物,我分文不取,只是秋璃這些時日陪慣了我,她是個重情的,想随我一道走,只她未婚夫英哥兒是謝家的家生子,想請謝府一同放了身契,讓他們一道随我去。”
這就是和離之時,她最想對自己說得話嗎?
重情的丫鬟要帶回家。
連那只狗都沒忘。
曾同床共枕的夫君倒相逢陌路,甚至連一句囑托都沒有。
好一個重情。
謝璧心緒翻湧,又氣惱又悲涼,面上仍若寒山遠月清冷淡薄,點頭道:“這也是應當的,除了老夫人院的,你瞧謝家哪個好使喚便點走,路上多個照應。”
“只帶他們二人便好。”江晚月道:“還有一事——當時我帶來一個烏蓬獨木小舟,并不值錢,也不在嫁妝單子裏,但那卻是我小時常用的船,我也要帶走的。”
這船早已廢棄,放在謝家無人踏足的偏僻小園裏,讓江晚月帶走本是小事,謝璧卻道:“這個卻要再看看,我看那園中紫藤已攀到船身上了,不好輕挪,待找個園林師傅瞧瞧。”
這話聽起來又要耽擱不少時候,江晚月思索着:“那紫藤瞧着并不粗,不若找幾個小厮将纏上船的砍了。”
“那是謝家古藤,已有百年,想是聚了靈氣,不可輕傷。”謝璧喝了口茶,淡淡道:“此事急不得,還是待我尋個師傅看吧。”
竹西挑挑眉。
那園子裏的紫藤無人打理看護,本就是任由自生自滅的野藤,怎的搖身一變,成了郎君所說的靈藤。
謝老夫人知曉二人和離的消息後,先是勸說阻攔,但很快便改了心境——這門婚事從最開始就門不當戶不對,如今二人又都想着和離,顯然也沒必要再勉強。
不若趁此和離,兩相安好。
謝老夫人斟酌半晌,決定進宮先探探皇後的口風,當時江謝兩家的婚事傳到了皇帝耳中,皇帝是極為熱衷的态度,問了為何會有這等婚約,謝家老仆人想了半晌,才記起有位江大人救了當時下放的老爺一命,老爺一時起意給了玉佩。
皇帝笑着道有緣,還饒有興致問江家打算何時成婚,這也間接迫使謝家接納了江家。
謝老夫人擔憂皇帝芥蒂,特意進宮向皇後旁敲側擊了此事,過了幾日,皇後又特意将謝老夫人宣進宮,慈愛道:“阿璧的婚事原是半路冒出的婚約,既未曾下訂,也只算戲言,再說兩人家世背景迥異,脾性想來也不同,我看那姑娘是個出挑得體的,但既然他們二人不睦,本宮想着,不若早做打算。”
謝家本和秦家交往密切,皇帝擔憂謝秦聯姻,才推了一把江謝的婚事。
如今謝家式微,何家崛起,再加上秦家始終在潭州,謝首輔故去後,和謝家也幾乎斷了聯系,秦家女也嫁了人,倒也不必非要将江謝二人綁在一起。
謝老夫人聽罷,終于放下心,千恩萬謝的出來了。
如此,謝老夫人再無後顧之憂,也不再藏着掖着,已經開始暗中為謝璧挑選合适的貴女。
秦婉是她早已暗中心喜的兒媳婦,只可惜嫁人了,但在京城找個家世體面,容貌脾性上佳的小娘子,也非難事。
謝老夫人和幾位高門貴婦忙于相看,至于江晚月離府的一應事……
又能有什麽事兒?謝老夫人都打發給了明媽媽操持。
*
事情終于還是傳到了張府,秦婉自那次落水後驚魂未定,好幾日不曾出門,日日在家吃齋念佛。
她聽聞那夜兩畫舫相撞,有不少人在水中丢了性命,心中惶恐不安,總是有幾分心虛的。
日子一日日過去,并未有人追究當晚撞船原因,她才漸漸放下心,開始打聽謝璧近況。
誰知一打聽,便打聽出謝璧要和離,謝老夫人正在替兒子相看新夫人的大事。
秦婉心跳加速。
她那夜落水暈過去,還是春香告訴她,是謝璧救了她,并将她抱上船……
可謝璧夫人卻在那晚失蹤,過了好幾日才回謝府……
謝璧和離,和此事定然有關聯!
難道是……謝璧經落水一事後終于頓悟了終究離不開自己?
難道謝璧的和離也是……為了她?
秦婉心跳怦然,幾乎想立刻出現在謝璧面前。
謝璧和離,張小公爺又放了山西的外任,幾個月都回不來……
秦婉越想越難以按耐,盛妝打扮了,坐馬車出府去尋謝璧。
*
謝璧在車中閉目養神,忽然聽到前頭響起竹西遲疑的聲音:“公子,有人在前頭等您……”
随即,馬車緩緩停下。
謝璧掀開車簾,停在路中間的馬車挂了藕粉錦緞垂簾紗幔,他略一思索,想起是秦婉的馬車。
謝璧皺眉,此刻他并不願見到秦婉。
竹西見狀,駕車繼續向前而去。
秦婉坐在馬車中咬了咬唇,兩輛馬車即将擦肩而過,秦婉終于低聲道:“你有勇氣為我和離,卻沒勇氣見我嗎?”
這二字從外人口中說出,格外驚心動魄。
謝璧心一顫,掀起車簾,皺眉道:“我并未和離。”
至少他還未曾簽下和離書,江晚月仍舊是他的妻。
“并未和離?!”秦婉輕笑,眸光卻直直望向謝璧:“那謝老夫人為何在選看新兒媳?想必那位謝夫人,大約這月便要離府了吧。”
謝璧指骨捏緊車簾,緩緩道:“你從何處聽來的消息?”
秦婉擡眸,眸光含着盈盈清淚:“全京城的人都知曉了,你為何卻還要瞞着我?你是為我和離,為何這消息卻要由旁人告訴我?”
謝璧臉色一變,一切都發生得極其迅速,他甚至未曾思索後前因後果,就到了全京城都知曉的地步。
“張夫人自重。”謝璧語氣沉冷,聽不出情緒:“就算有一日真的和離了,也是謝府私事,和張夫人無關。”
秦婉怔住了,一顆心直往下墜。
她滿腔柔情來尋謝璧,想了無數種情形,卻未曾想謝璧會如此對她。
秦婉垂下頭,眸中含着凄然的淚意。
謝璧瞧着她低落凄楚的模樣,想起她暗中相助的長尾魚,心底又是一聲長嘆,但他救了她,恩情早已還上,謝璧冷然:“張夫人請回吧,莫要無謂糾纏,再生禍端。”
秦婉坐在馬車中,已是羞憤的耳根通紅。
謝璧向來是謙和溫雅的,今日卻疾言厲色。
秦婉命人垂下車簾,再不看謝璧一眼,徑直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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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府,一個家仆走來,低聲禀道:“王爺,謝大人已來府上,說要見您。”
問清是哪個謝大人,安王和安王妃俱是面面相觑,謝府和安王府來往也算密切,但都是老夫人在走動,謝璧可從未登過門。
今日天色已不算早,怎麽謝璧會不請自來。
心裏盤算沉吟,面上卻仍帶了笑意:“貴客親至,還不快請進來?”
謝璧走進來,對安王和王妃含笑行禮,寒暄幾句後道:“聽說殿下一直在和家妻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