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第 23 章
江晚月斟酌着給家裏寫了信, 将和離之事隐晦的提了提,想試探外祖的口風。
信很快從碧胧峽送來。
信并不長,卻單刀直入, 問她何時打算離京。
江晚月盯着外祖的筆跡, 心裏愈發安定。
即便外祖心有顧慮,她也不打算繼續這門婚事。
但外祖支持豁達的态度, 讓她做決定時更為決絕幹脆。
江晚月這些時日表面仍和從前一樣, 給謝老夫人請安一日未曾落下。
至于謝璧, 她已經徹底不再關注。
不關注他的舉動, 情緒也不再被他牽引,這一切并非刻意為之,而是水到渠成。
妻回來後, 謝璧心中卻并不覺得安穩。
莫要說旁的,就說這次大難回來, 嬌柔膽怯的姑娘家,總要傾訴一番自己去了何處,又是如何脫險的……
可妻清冷沉默, 只字不提。
毫無解釋, 毫無感嘆, 雖說夜裏妻仍和他同榻而眠,可語氣和神情……皆像是對待毫不相幹陌生人。
這次江晚月失而複得, 倒讓謝璧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他每每心潮澎湃,想和妻更進一步, 可妻眉眼含笑, 挑不出錯處,卻自有将人拒于萬裏之外的冰霜寒意。
讓他連挑起話頭交心的機會都尋不到。
燭火搖曳, 二人睡前,江晚月坐在鏡前,緩緩取下自己的發簪。
謝璧不經意掃了一眼臺面,心中一空。
之前這霁泉塢的主院皆是他一人所住,後來江晚月進來,處處添置了她的用品,梳妝臺上擺着常用的簪釵耳環,還有唇脂頭油。
因都是常用的物件,都是擺放在桌面上好取拿。
可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這些東西漸漸被收放起來,他環視一圈,才發覺整個屋子的不少角落都沒了江晚月的痕跡。
謝璧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一顫。
他心裏驀然滋生出幾分慌亂,默了一瞬,終于提起那一夜:“晚月,那夜在船上,我被堵在廂房內,許久才出來。”
“待我出來時,船已沉了一半,人大多也被小舟救走了。”謝璧眉心微皺,聲音低沉,似是在回憶當時的場景:“當時……我并不曉得你還在船上……”
謝璧艱難道:“我……其實特意問過你,他們都說你已經撤下了。”
“因此我才錯過救你……晚月,對不住,你應該明白當時的場景……”
謝璧終究還是主動向她解釋了當晚船上之事。
這是在道歉嗎?
謝璧的模樣,不能說不誠懇,但她九死一生歸來,可不是為了看他愧疚道歉的。
江晚月面上一直含着恬靜端方的笑意,彎彎的雙眸清透了然,颔首道:“我明白。”
謝璧心頭一寬,點點頭接着道:“我……是救了秦婉,她和我也算一同長大,特別是他的父親,和我父親交好多年……”
“那夜,恰好她也在河上……看在她父親和我父親的面子上……況且她還救過我……”謝璧低聲道:“于情于理,我也不能舍了她不管不顧,你可明白我的難處?”
江晚月看向窗外寂靜黝黑的夜色,遠遠望過去,倒像那夜深不見底的河面。
謝璧抱着秦婉的焦灼畫面再次浮現在腦海。
就連當時泡在水裏的冰冷窒息感,也清晰浮于心頭。
江晚月唇角輕輕揚起,眸光卻冰冷沉靜:“我明白。”
謝璧在心底松了口氣。
他就知曉,江晚月是個識大體的溫婉性子,再說,他隐隐能察覺到,她心中是有他的。
兩人将事情說清楚,解了江晚月的心結,他們方能再無隔閡,情分更深……
江晚月擡起低垂的眉目,望着朦胧搖曳的燭火,輕聲道:“話已至此,我們還是和離吧。”
句如平地驚雷,可她語氣卻平靜。
不是一時激憤負氣,而是略帶疲憊的釋然淡漠。
夜色靜谧,謝璧臉色變了幾變,只能聽得到自己忽然沉重的呼吸聲。
他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江晚月怎麽可能和離?她雖從未明說,但向來是貪戀自己溫存的……再說,謝家是首屈一指的清貴高門,她又怎會離開謝家……
而且方才她也說了,她理解,她明白。
那她難道不該繼續當好謝府的夫人,端莊溫婉,和他同進同退嗎?
似是察覺到了謝璧心中所想,江晚月眼眸彎彎,笑意卻未達眼底:“正因明白,才不想繼續了。”
婚後一樁樁的事情,宛若輕雲散去,終于讓她看清高懸天際的月。
謝璧對母至孝,對身邊人甚是愛護,對秦婉也是挂念顧惜的。
想來,他是個重德之人,可要真的走進他心,卻又難如登天,他德厚情薄,做他的妻是蹉跎了自己。
一時兩人都未曾說話,唯有燈燭燃燒的聲音,襯得房內更是一片死寂。
沉默半晌,謝璧深吸口氣,上前輕輕擁住了妻的肩頭,語氣和平常無異:“楊翰的女兒再過十幾日就要辦周歲禮了,我們還要一同去他府中做客。”
“聽說那孩子生得冰雪聰明,才剛剛周歲就會背詩了,而且一看到人就笑。”謝璧如家常夫妻般握住江晚月的手,低聲道:“有時辰我們一起去集市,看看要給她買些什麽。”
江晚月垂眸,輕而堅決的掙開謝璧的懷抱。
謝璧怔怔垂手而立,低沉的語氣有幾分茫然失落:“晚月……”
“有些事不是避而不談就能過去的。”江晚月背對着謝璧,語氣清冷堅決:“這些時日,我還是歇在別院為好,郎君何時想清楚了,晚月随時恭候。”
謝璧僵站在原地,眼睜睜望着妻纖細的身影融入暗夜,張了張唇,卻一字都發不出。
*
江晚月回了家,謝老夫人自是開懷的,但喜悅過後,心裏卻暗中敲起鼓。
按江晚月所說,當晚她已上岸,那上岸之後,究竟是去了何處?
若真的去了莊子上,為何不讓人遞個話過來?落水濕了衣裳,又整整兩夜未歸,對身在京城高門的女眷而言,無疑于失節。
若江晚月此事瞞得嚴絲合縫倒好,可偏偏在尋江晚月時,已有不少人知曉此事。
江晚月一回來,旁人明面上不說什麽,其實私下裏已是議論紛紛。
謝老夫人心情沉重,她不願讓兒子因此事成為京城的笑話。
謝老夫人深思熟慮,決定和江晚月将當面聊聊此事:“晚月,你那夜真的直接就去咱們莊子上了?”
江晚月點頭。
“你……路上一個人都未曾瞧見?”謝老夫人攥緊帕子,試探道:“你當時為何不遣人送信給家中,你也不怕在外頭有個三長兩短?”
江晚月聽到此處,淡淡笑了:“母親是怕我身為謝家婦,徹夜未歸,壞了名聲吧。”
謝老夫人笑容僵在臉上。
“事已如此,我夜不歸府也是實情,可我當時也想和您一同回來啊——舟少人多,晚月又能如何?”江晚月含着淡然的笑意,話鋒一轉道:“我死裏逃生已是不易,難道還要一遍遍的給那些人講起那夜嗎,再說即便我自揭傷疤,也不一定能堵住旁人的嘴吧。”
“悠悠衆口,堵不住的。”江晚月淡然道:“所以還是和離吧。”
謝老夫人一怔,手中的茶碗差點摔在地上。
“什……你說什麽?”
“母親,事已至此,郎君和我,還是和離為好。”江晚月唇角的笑意始終未變,語氣平靜道:“如此我也不必費心解釋,郎君也不必受人指摘。”
謝老夫人僵了半晌,一時驚駭到不知說什麽,半晌,方怔忡道:“你怎會如此想……你們這門婚事……這可是陛下賜婚……”
謝老夫人驚疑交加,只當江晚月在刺激她,或是故意玩把戲威脅震懾她。
江晚月搖搖頭,語氣平緩道:“陛下只是不願謝家和手握實權的人家結親,又恰好撞上我和郎君早有婚約便順水推舟了,京城清貴人家甚多,郎君大可另選別家之女,陛下定不會阻。”
謝老夫人張了張嘴,卻不知要說什麽。
她本來以為這是江晚月的計謀。
誰知她分析得一本正經,她倒是越聽倒是越拿不準了。
謝老夫人決定先穩住江晚月,嘆氣道:“好孩子……你何苦這般自輕呢?謝家将你娶回來,那就是正經的妻,你又無七出之罪,怎的就鬧到這個地步,竟說出這等讓人寒心的話……”
“母親,不是休妻,是和離。”江晚月望着看似傷心的謝老夫人,只覺得可笑至極,當時在船上要逃命時未曾有一人想到她,如今倒是惺惺作态:“晚月深思熟慮,此事已和郎君提過,晚月真心相離,并非自輕。”
她留在謝家耽誤光陰,才是自輕。
謝老夫人無話可說,怔怔的看着江晚月纖長身影漸漸遠去。
她收回視線,卻發現有一抹清隽修長的身影站在回廊處。
謝老夫人沒想到兒子竟然也在。
也不知他來了多久,又聽到了多少。
母子二人四目相對,兩人神情都帶了幾分悵惘和不可置信。
抛開身世不說,江晚月在謝府的時日,也确是個溫婉賢淑,恪守規矩的媳婦,前些時日進宮,奏對皇後時也是有急智的。
謝老夫人心裏沉悶,半晌才對兒子道:“是母親方才不該逼問她。”
謝璧看到母親眸中閃過悔意愧疚,心裏愈發沉重:“此事不怨母親,母親莫要自責。”
謝老夫人一怔。
謝璧勉強牽起唇角,苦澀道:“她前幾日就私下和兒子提過和離之事。”
謝老夫人愣怔:“那……你又如何想?”
她本來想的是兒媳因了外頭流言委屈激憤,沒曾想私下早和兒子談起過。
謝璧嗓音低沉,忍着心頭浮現的痛意,緩緩道:“兒……向來不願強人所難,婚姻大事,更要兩廂情願,既然她決心已定,兒又……何必強求。”
話裏話外,倒是同意和江晚月和離了。
謝老夫人心裏卻不是滋味。
她最了解兒子。
謝璧向來是個高傲的性子。
當時他才十一二歲,父親讓他拜一大儒為師,因那大儒指摘嘲諷了他的文風,謝璧得知後便不願拜師,無論他父親如何勸說,他也硬生生不去主動結交。
其實那大儒也并非真的不喜,只是想讓謝璧有個弟子的模樣,放低姿态,主動殷勤求問。
這本也尋常,可兒子自打出了娘胎就金尊玉貴受人追捧,自不願伏低做小。
在做學問上如此,在婚事上也是如此。
既然江晚月開了口,按謝璧清高孤傲的性子,也定不會屈尊挽留。
謝老夫人到底不願讓兒子和正妻相離,嘆息道:“我看晚月也并非和你無情,夫妻二人至親至疏,只要不鬧出話柄讓旁人看笑話便無妨,你看楊大人家,夫妻二人宛若仇寇,出去應酬面上也一團祥和,還有燕國公一家,夫人因夫妻離心久居佛堂多年,他們也未曾和離,你們小夫妻總比他們要強,何苦走到和離這份兒上?”
謝璧低頭不語。
京城高門夫妻離心,各自別居的皆屬尋常。
宅院寬敞,若互相厭憎了,兩人幾十日不見一次,見時笑着寒暄便好。
這般不疏不近,若即若離,反倒存了恰到好處的和氣體面。
這倒也符合他清雅淡漠的性子。
但一想到明明住在一個屋檐下,江晚月卻視他于無物的場景,謝璧緩緩握拳,胸中便湧起難言的酸澀落寞。
罷了。
何必非要走到相看兩厭,互生怨憎的地步……她既已想清楚,他又何必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