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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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離之事傳出去, 倒還真有兩個意想不到的人過來尋江晚月。
一個是慶官,穿着一件小小的冰藍短衫,紮着兩個小發髻, 搖搖晃晃走到江晚月身前。
他眨巴着澄澈的眼眸看向江晚月, 徑直開口道:“你要離開我家了?”
江晚月靜靜看了他一瞬,點了點頭。
“你騙人!”慶官推了江晚月一把, 開始嚷嚷:“你說要帶我去看大船的, 大船還沒看, 你不能走!”
江晚月陪嫁的幾個船舶高達三層, 始終停在京郊的金水河渡口,她從前哄慶官時,曾随口說過帶他去看大船, 沒曾想他一直記在心裏。
對這孩子,江晚月談不上喜歡, 但也不願言而無信,斟酌着道:“以後你若有機會來潭州,我再帶你去看。”
養娘已跟上來, 抱起慶官哄着:“你好好聽話, 以後還能坐大船出京去找夫……江姑娘玩, 好不好……”
等到慶官的背影離開,江晚月才收回眸光, 緩緩整理衣物。
謝家的下人改嘴改得甚快, 大約也是看出了謝老夫人的心意。
門篤篤響起,來的竟是若珊, 她眼眸泛紅, 匆匆掃了一眼房中的景象,不可置信的開口道:“你真的要離開謝府?”
江晚月面頰含着淡淡的笑, 颔首溫和道:“我這兩日就要離京了,不過生意還是照做的。”
若珊眼眸又紅了幾分。
女子成婚後,若非無法忍耐,怎會輕易和離。
江晚月越是若無其事,她越是心頭酸澀:“你才成婚一年就……碧胧峽又是小地方,你回去要如何過日子呢?”
莫說謝璧的外貌才學,只說謝家門第,對于江晚月來說已是此生再難接觸到的高門了。
回家後,她定然是尋不到這等門戶。
若珊想起江晚月之前還和人議過親,若是那人還未曾娶妻,說不定還能再續上這份緣分:“你嫁入謝家之前的婚約……”
江晚月淡淡打斷她:“若珊,我并不打算再嫁。”
望着微微怔忡的若珊,江晚月淡笑道:“天地遼闊,做人還是要自個兒暢快了才是真,我不信女子唯有嫁人這一條路。”
江晚月瑩潤的眸色平和清澈,她語調也甚是平靜,卻讓人心生安定。
夏日的微風和煦的吹過楹窗外發亮的葉子,簌簌有聲。
若珊忽然就平靜下來。
江晚月說得話,恰恰是她心中所想。
只是最近因了江晚月之事,總聽到周遭人講女子和離後過得多麽凄慘,關心則亂,才說出方才的話。
若珊心生羞赫:“我也不信女子唯有嫁人才能過好這一輩子,所以……”
若珊擡眸,眸光裏映着江晚月的臉龐,輕聲道:“所以我們還可以經常通信,我若有什麽能幫你的,你大可不必和我客氣……或者碧胧峽有什麽好吃的特産,你也不能小氣……”
若珊近乎本能的想要靠近江晚月。
眼前的女子纖柔蒼白,可也許是初見時的印象太過深刻,若珊總覺得,江晚月暗藏了一股堅韌和決絕的力量。
所以旁人皆為她和離之事詫異時,若珊卻并不吃驚。
甚至隐隐覺得,這像是江晚月骨子裏的行事風格。
她并不想因了江晚月離開謝家,就斷掉聯系。
江晚月點點頭,輕輕擁了擁若珊,雖相處不多,但她也願若珊餘生安好,過京都貴女無憂無慮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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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璧一下朝,雪影立刻上前道:“郎君,江姑娘催您為和離書用印。”
謝璧緩緩握拳,他想說她還不是江姑娘。
可旁人再多叫她幾日夫人,也終究毫無用處。
謝璧心裏一堵,半晌蹙眉道:“她人在何處?”
她避嫌得倒快,連話都要讓旁人傳了。
雪影道:“江姑娘和若珊姑娘一起離府了,說是離京前要好好逛逛京城。”
謝璧一時僵住。
和離在即,江晚月竟還有這番好興致。
謝璧悶聲道:“她們……去了何處?”
“好像是半山吧,若珊姑娘聽說江姑娘連半山都未曾去過,只笑她白來一趟京城,非要拉着她出去了。”
雪影望了望謝璧的面色,故意笑道:“我看江姑娘也很樂意的去了呢。”
謝璧拿起和離書,嗯了一聲。
半山,他去過無數次了,算是東都一個人盡皆知的地方。
謝家有遠道而來,且頭次赴京的遠方親戚,他年少時也會陪着母親招待,每每前去爬山拜寺。
此時,謝璧忽然意識到,妻也是遠道而來,妻也是頭次赴京。
他還沒用心招待過她。
也許一開始就把她當家人,可心底又始終有芥蒂。
可最後,她沒享了謝府對客人的用心,也沒得到家人的親近。
謝璧忽然想到,他和她,有許多事情還沒做。
京城的伶人采薇曲子唱得極好,他們還未去聽過。
京城的許多有名氣的店面,許多人叫好,他們還沒一起嘗過。
就連京城的東都大街,他和她都沒單獨走過幾次。
對了,他還想帶她再次去香湖泛舟,不帶竹西,他為她吹笛……
再回過神時,手裏的和離書,已緩緩蓋了謝府的印。
一切塵埃落定了。
周遭寂然無聲,謝璧立在薄光裏,長睫遮住了眸中情緒:“她都收拾好了?”
竹西低聲道:“夫人似乎并未收拾太多東西,只有一些來時的物件,今兒已經裝箱了。”
謝璧點點頭,嗓音幹啞:“她何時走?”
“想是……後日一早就走了。”
謝璧盯着室內的某處虛空,聲音沒有一絲起伏:“也好,我這幾日上朝顧不上,你遣個人送送,莫要怠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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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璧下朝後走過厚珍炙肉店,這是他和她曾一起吃過的飯館。
他記得她還算喜歡。
聽說這家店也可以外帶,謝璧想了想,擡步走進。
謝璧一身緋色官袍未褪,說明來意,唬得店小二立刻跑去後堂,給他拿了一份剛烤好的羊肉。
炙肉托在手心,熱騰騰的。
妻總是怕冷,也吃不得涼食。
還好這次是熱的,她該是愛吃的。
東都大街的賣花擔氤氲花香,賣花的百姓絲毫不懼官人,喊着:“郎君,為家裏的小娘子帶幾朵簪花吧。”
謝璧腳步微停,他記得,楊翰下朝時經常會繞路來此地,為夫人買一朵簪在鬓角的粉玉蘭。
江晚月也說過不少次,她喜歡粉玉蘭。
謝璧走到賣花擔前,聲音低沉:“要幾枝粉玉蘭。”
“沒有粉玉蘭咯,咱們現在是栀子芍藥哦官人。”
謝璧沉默片刻後道:“我要粉玉蘭。”
“早不是粉玉蘭的季節了呀,官人等明年春日買也是一樣。”
明年春日怎會一樣?
明天她就要離開了。
謝璧淡淡開口:“那要芍藥吧。”
“粉玉蘭粉玉蘭,今年春天的時候幹什麽去了,”賣花的望了望謝璧遠去的背影,說話絲毫不客氣:“看着也是個大官,腦子不靈清的!”
謝璧到了府中,命下人将芍藥插入瓶中,炙肉也讓幾個小丫鬟分了。
他們已不是夫妻,此時示好,倒顯得他像個唐突的醜角。
謝璧望着芍藥良久,黃昏的光漸漸消逝在天際盡頭。
江晚月要離開謝家,謝老夫人也有一番思量。
在府時,江晚月是婦是媳,榮辱一體,有些口角倒沒什麽,但一旦離了謝府,從此便是陌路人。
謝家累世簪纓,連打發奴仆下人都甚是小心謹慎,頭一遭和離,更是不願得罪江晚月。
夜色漸漸暗沉,謝老夫人卻全無睡意,叫來明媽媽道:“明日她出門,再多給五百兩吧。”
明媽媽一怔,猶豫道:“夫人,本打算給的就已不少了……”
謝老夫人擺擺手:“銀錢對于謝家倒無妨,但江家可是商戶出身,商人自是貪利的,他們仗着老爺的婚約,硬要将女嫁來謝家,便是覺得謝家有利可圖,如今鬧成這個模樣,待她回家,江家人越想越憤,出去惹事該如何好,這幾百兩銀子無妨的……”
明媽媽點點頭,進銀票清點好,裝在信封裏封好蠟,只等明日臨走時給江晚月。
翌日一早,江晚月早早梳洗好,來到前院,謝老夫人眸光落在江晚月身上,今日江晚月一身藕荷色月華裙,腰身如束肩頸薄挺,行止端莊沉靜,眉眼比公侯府的千金還要精致……想起江晚月出身,謝老夫人心腸又再次剛硬,将已經準備好的說辭委婉道:“你曾為謝家婦,但奈何緣淺,晚月,你執意離去,謝家也不好多留你,你雖離了謝家門,但情分未斷,你若有何事艱難,都可來知會謝家。”
“這裏是老太太給的銀票,夫人一并拿去當路上的盤纏吧。”明媽媽笑着上前,将兩個信封呈給江晚月:“夫人收了吧,日後有何難處,謝家定會鼎力相助。”
外頭忽然一陣喧鬧,有幾人簇擁着中間一人大步走來,人還未至廊下,笑聲已傳來:“謝府好大的手筆,還要給我孫女塞銀票,莫不是想着江家囊中羞澀,連路上的盤纏都無吧?”
江晚月回頭。
許久未見的外祖身穿藍色綢緞錦衣,精神健碩,笑意一如往昔,只是昔日的濃眉疏落了不少,外祖父身邊站着十個樣貌端莊高大雄壯的年輕後生,皆是黑衣短衫,淩厲利落的裝扮。
外祖父帶着人親自接她回家了。
江晚月愣住,眼眶發澀。
坐在椅上的謝老夫人忙起身,臉色泛紅的賠笑寒暄幾句,笑着解釋道:“銀票只是謝府的一番心意,實在慚愧。”
外祖父朗朗笑道:“謝府若真有心,何至于有今日?”
一語落地,在場衆人面色都灰了幾分。
“謝家官高位重,門檻高規矩多,想不到我頭次登門,卻是在今日。”外祖笑着環顧四周,眼眸泛出隐隐寒光:“遙想出嫁時,我孫女一人前來,半條潇江上都是江家的船,她要幾個養娘婢女使喚有很難?可她卻不願,只說謝家不願讓她帶人,還說謝家會給安排。”
“從那時我就擔心,都說這謝家是京城高門,卻連新婦的幾個陪嫁養娘都不願養,八成要刻薄我孫女,我孫女樣樣都好,偏就是總愛把人想的太良善,好在,她并不是個委屈求全的孩子。”外祖大笑道:“這我就放心了,此樁婚事原也是她父親之命,如此也算不負父命,無悔無憾!”
謝老夫人被他說得臉色青紅相間,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當時不讓江晚月帶仆從前來,是謝家下人大多是家世清白的家生子,謝家不願讓背景不明之人進門。
此事無論如何說,都是謝家理虧。
外祖說罷,走到江晚月面前,擡手為江晚月披上披風,笑道:“月月,随祖父回家吧。”
一行人簇擁着江晚月和外祖,徑直走出謝家,從始至終,無人理會那銀票和謝老夫人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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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水河畔,衆船揚帆,遙遙望去,宛若垂天之雲。
江晚月去歲入京成婚時,孤身獨舟。今日和離歸家,萬斛巨舟,千裏相迎。
河灘上有知曉江謝兩家私事的人,已經開始低聲私語。
“不都說謝家婦是個船女嗎,怎麽還有這麽大的家業?”
“船女和船女也不一樣,人家是在船上長大的,但家裏船多業大啊,據說潭州潇湘江裏,一大半都是她家的船……”
“你瞧瞧那些船,都是用松木或杉木建的,甭說別的,就說這全木巨枋,一艘船都要幾千兩銀子啊!”
“再大的家業有如何,和謝家一比,只是個商賈罷了,在鄉村河溝讨吃食出身,怎配得上鐘鳴鼎食,百年世家啊……”
船緩緩行進,江風吹散了衆人的竊竊私語,江晚月在江風中緩緩緊了緊身上的披風,紅着眼眸走到祖父身邊,輕輕喚道:“祖父。”
外祖看向江晚月消瘦蒼白的面龐,心裏一痛。
孫女每次來信都寫一切安好,可這面色蒼白若雪,哪兒是過得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