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第 27 章

孫女每次來信都寫一切安好, 可這面色蒼白若雪,哪兒是過得好的模樣?

秦朗沉痛的眸光望向孫女。

他年輕時便在漕運航船上走南闖北,唯有一個女兒留在碧胧峽, 後來女兒喜歡上江延, 兩人成婚,後來女婿又有了功名, 女兒也順利誕下一個女仔, 一家人倒也平和安穩。

誰知女婿一心治水, 夭在了江西任上, 女兒卻非要前去江西找尋,卻失足墜崖,身後唯留下江晚月一人。

對這個唯一的孫女, 秦朗自是無比珍愛的。

但他常年要在外漕運,家裏又無體幾的女人照料閨女, 因此江晚月一直養在碧胧峽的家中,他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但孫女仍是和碧胧峽年紀相仿的女子一起, 夏日采蓮, 夜裏捕魚, 因碧胧峽衆人都以水為生,整個縣的姑娘世世代代, 都是幹同一個營生過來的。

江晚月沒有大小姐的習氣自是好的, 可太過淳稚,難免讓人看輕。

尤其是京城這等拜高踩低, 錯把珍珠當魚目的人。

不過也好, 江晚月此番和謝家再無幹系。

秦朗對着江晚月展露笑顏:“怎麽樣月月?我沒讓你被謝家小瞧吧?”

看到外祖的白發,心裏一酸, 她未曾想外祖父會親自來接她,外祖是直爽樸實的人,今日特意将場子做大,只為了讓自己在謝家人面前莫要矮一截。

江晚月笑道:“不愧是我祖父,謝家哪兒敢小瞧你,一個個唯唯諾諾,都不敢說話。”

秦朗心裏暢快,心頭很快又湧起酸澀:“可惜你終究已是謝家婦,以後嫁人怕是……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再提這門親事……”

江晚月上前攬住秦朗手臂,笑道:“若不成婚一次,怎知曉所有男人都不如祖父?以後我守着祖父,我們祖孫兩個相依為命。”

“又胡說,有祖父在,定會給你尋個好人家。”秦朗面色嗔怪,輕嘆道:“你先休息片刻,我特意叫了郎中随船而來,讓她來給你瞧瞧身子。”

江晚月笑着點點頭。

她記得,當時她和母親一起去江西尋父,她們順利到了江西,母親把她安頓在院中,說要去尋一個父親的同僚詢問事情。

可到了很晚,母親也沒回來。

當時她年紀很小,無助哭着去尋母親。

是外祖父牽起她的手,決然将她領回家。

這一次,她已長大,他用同樣的決然,再次領她回家。

江家特意請了個女郎中過來,秦朗之前估摸着江晚月定然是受了委屈,一看孫女果然面色蒼白顯然身子受損,迫不及待給江晚月調理身子。

那女郎中前來搭脈片刻,沉吟道:“姑娘這身子,寒濕浸體,寒邪未褪,因此血脈凝滞,肺虛咳喘,哎,元氣大傷啊……”

“怎會如此?”秦朗又驚又心疼,看向江晚月:“晚月,為何會寒氣浸體?”

秋璃站在一旁,忍不住道:“姑娘為了去捉彩尾魚,冬日落在冰河裏……”

“冬日冰河?”秦朗登時面色泛白,雙眸灼灼盯着江晚月:“彩尾魚不是在九懸灣中嗎?!難道你去了那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孫女嫁的是京城貴胄,身為謝家夫人,她怎會去九懸灣,怎會落入冰河之中。

江晚月給秋璃遞了個眼色,笑道:“怎麽可能是九懸灣,我自從去了京城,連謝府都很少出,是我去歲冬日在園子裏坐冰船,看到魚漂亮想去捉,不小心掉進去了,但很快被人救了出來……”

秋璃咬咬唇。

姑娘這番謊言,倒是說得無比絲滑,不過若是讓秦老爺曉得姑娘為救郎君傷了身子,恐怕會更失落心疼吧。

秋璃終究沒再說什麽。

那女郎中把脈,緩緩沉吟道:“如今已寒徹骨髓,體質也比從前畏寒虛弱了,若再不調理,恐有傷壽數。”

秦朗臉色陰沉,囑咐要好好調理抓藥,之後便随着郎中出去了。

一時船艙中唯有江晚月和秋璃二人,當時送彩尾魚之事,是秋璃和蔡沖身邊的秦太監接頭,秋璃自是最知曉前因後果。

江晚月望向秋璃:“秋璃,那事情讓旁人知曉,只會徒惹麻煩,今後你不必向任何人提起。”

秋璃為江晚月抱不平道:“可夫……姑娘為謝大人付出了這般多的心力,大人卻什麽都不知曉……”

“他知道又如何?”江晚月揚起清素的臉頰,蒼白的模樣,卻有別樣的姝豔,她輕笑反問:“更憐惜?更愧疚?更自責?我從前不需要他因此事憐我,如今更不需,他是個有恩必報的君子,我不願他徒增困擾,好似他欠了我什麽。”

時日一久,他無法償還的虧欠,也許,會成為念念不忘。

她想要的,是利落幹脆的斬斷任何羁絆,是兩不相欠,是此生勿見。

秋璃望着江晚月,打心底佩服江晚月的果敢豁達,從前在謝府伺候了這麽久,夫人的柔弱溫婉順從并非作假,但那只是一層外衣,姑娘骨子裏實則是個很有鋒芒的人……

秋璃咬了咬唇道:“放心吧姑娘,既然是前塵往事,我對誰都不會再提起的。”

第二日清晨,秦朗身邊的王叔親自過來,身後跟了四個人,兩男四女,兩個少年皆是交領布衣小厮打扮,四個女孩子大的年紀約十六七,小的十三四,穿着月白小襖,杏黃绫裙,秀麗靈巧,皆齊齊跪在她身前。

江晚月看向王叔。

王叔笑道:“姑娘如今大了,身邊也該有體幾人,之前是老爺疏忽了,這幾個人以後專門侍奉姑娘。”

江晚月略一思索便曉得,從前她身邊無貼身丫鬟照顧,外祖定是覺得虧欠了自己,如今這些丫鬟和小厮皆甚有氣度,想來是專門按着大戶的規矩教養過的。

江晚月立刻叫了起,她在謝家便不喜多人圍着侍奉,回了家更是如此,她也并不覺得習慣人伺候就是什麽體面事,含笑問了那幾個女孩的名字,便讓人下去各忙各的了。

船緩緩靠岸,已是到了岳陽碼頭,一路順着湘江南下,過潭州,衡陽,便到了碧胧峽所在的永州。

江晚月聽着岸邊喧嘩,挑起簾張望了一眼,河面船只如鲫,人影憧憧,江晚月望着幾乎看不到頭的長隊疑道:“碼頭每日都這麽多人?”

王叔笑道:“這倒不是,碼頭上大多都是進京趕考的學子,今年朝廷加了恩科,他們北上都是為秋闱準備呢。”

江晚月點點頭:“趕赴京城的學子,大多是走水路嗎?”

王叔嘆道:“大多還是陸路,走水路的要麽是出身富貴公子,家中有船或自家包船,要麽是沒幾個錢,連馬車都租用不起,沒法子只能搭乘客船的。”

江晚月看了看周遭船頭微翹,船身狹長,高約三層的客船道:“這客船看着倒也還舒适。”

王叔搖搖頭:“那都是外頭看,其實一層擠三十多個人,每人都是一層木板板,短途還成,若是長途定是遭罪。”

*

東都,宮階之上,各執一詞的官員展開激烈的辯論。

關越将北戎精銳圍而不剿,需河北總督派兵援助。

剿滅北戎主力,這本是順理成章之事,可朝廷裏不少官員,皆不願出兵。

謝璧始終認為,最難的是誘敵深入,果斷圍敵,誰曾想,朝廷竟會眼睜睜的看着北戎精銳被圍,卻遲遲不派援兵。

謝璧跪地,雙眸通紅,痛陳道:“陛下,戰事多變,局勢稍縱即逝,若坐失良機,以後恐怕悔之晚矣。”

皇帝沉默,看向何相,何相如今位居首輔,很懂帝王之心,立刻冷聲道:“北戎并未出兵,我朝乃禮儀之邦,為何要先行一步?我朝和北戎修好已長達百年,是兄弟友邦,若我朝斷起狼煙,豈不是挑起戰端,背負後世罵名嗎?”

謝璧胸口起伏,緩緩道:“若北戎未曾出兵,為何精銳會被關将軍堵在山谷之中,陛下!燕京民衆,屢遭北戎挑釁虐殺!難道就因為北戎鐵蹄未至京城,我們就自欺狼煙未起嗎!”

“謝大人莫要誇大其詞,北戎和燕京,是有小小摩擦,但兄弟友邦,情誼尚存,越是這個時候,我們越要懷以仁德……”

謝璧冷冷打斷他的話:“大人一口一個兄弟友邦,可曾想過日夜駐守燕京的将士可願意?妻離子散的邊境百姓可承認?!”

何相氣得雙手直顫:“你……”

氣氛一時冷寂,靖寧帝嘆口氣,緩緩道:“謝卿所說不無道理,可是比起整個朝廷,燕京北戎終究只是邊地小事,但若朝廷命兩河出兵,便是将整個朝廷卷入戰禍,百年太平,毀于一旦啊……”

謝璧擡眸,向來清淺溫潤的眸光灼灼耀眼,他一字一句道:“陛下,臣以為,忍氣吞聲得來的太平,我朝不要也罷!”

楊翰,崔漾,和不少年輕官員,也紛紛跪請出戰。

靖寧帝望着驟然跪了一地的官員,忽然冷笑道:“好啊,都在逼朕!”

謝璧緩緩道:“臣不敢威逼陛下。是戰事急迫,形勢逼人。”

“放肆!”靖寧帝目光冷冷望向謝璧:“朕還沒有追究你的罪責,你和關越勾結,默許他擅自出兵,還有那數百石糧食本該是運送到河北糧倉的,你身為戶部官員,竟膽敢擅自将糧食轉運到燕京?!你一意孤行,你眼中還有朕嗎!”

謝璧垂眸,緩緩握拳,胸腔情緒翻湧,全身控制不住的輕顫。

皇帝斷然下令:“讓關越退兵,北戎是友邦,我們不該主動挑起戰事——另外帶上蜀錦,浔綢等禮物去拜見一下北戎王,他識大體,想來不會将這次冒犯記在心上。”

有官員跪下,哭着勸說道:“陛下,北戎已經不是昔日友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陛下,切勿坐失良機……”

皇帝厭惡地擺擺手,立刻有侍衛上前,将此人拖下宮階。

謝璧雙拳緊握,忍不住還要上前,卻被身側的崔漾拉住。

靖寧帝拂袖而去。

謝璧望着皇帝離去的方向,頹然長嘆,眸光漸漸失去神采。

崔漾搖頭道:“此事你就莫要再勸說了,你還看不出陛下的心意嗎,他不願打仗,我們又能如何?”

謝璧心頭湧起無力的悲涼,他握拳,一拳一拳砸在磚地上:“可關将軍還在等我們的援軍啊……五天了,他們圍着北戎精銳,未曾松懈……”

結果等來的,卻是朝廷對北戎的重禮安撫。

置那些丢了性命的将士于何地,讓那些一腔熱血,參與圍剿的兵士情何以堪?!

楊翰也嘆道:“你少說幾句吧,陛下今日已經對你生疑,也是看在你為國心切的份兒上不再追究……事已至此,這幾日你就告假在家休養幾日吧……”

翌日,謝璧向朝廷告假了幾日,因他确實病了,且來勢沉沉,幾乎不能起身。

太醫來到謝府,把脈後道:“大人這是憂思過度,心灰意冷後又傷了心經,先喝幾天藥調理調理,這幾日莫要再想朝中事務,清心為上。”

“大人可将卧房清理一番,也有助于清心。”

太醫知曉謝璧剛和妻和離,身畔又無旁的侍妾。太醫走後,雪影立刻來收拾。

謝璧輕咳了幾聲,趁着雪影收拾桌案,将江晚月從前用的枕,墊在後背上。

心底似是踏實了幾分。

雪影來到床榻前,想要收起江晚月用過的枕。

“無礙。”謝璧輕咳了一聲道:“我如今不适,這枕拿來當背枕恰好。”

雪影動作一頓。

*

霁泉塢,幾個丫鬟正在收拾江晚月留下的物件。

她們皆是謝府的一等丫鬟,平日皆有自己用慣的熏香,再說這畢竟是前夫人所用之物,她們也避嫌。

想來想去,也只能丢了。

雪影思索一瞬,上前笑道:“扔了也可惜,先給我留着吧。”

*

謝璧喝了藥沉沉睡下,不到五更,已緩緩轉醒。

謝璧半夢半醒,下意識的伸手探向身畔。

素緞冰冷光滑,讓他瞬間清醒。

妻已和離,身畔自是無人的。

他素來有一人睡的習慣,如今卻覺得床空蕩蕩,宛若在汪洋之中,摸不到邊緣。

謝璧揉揉眉心,枯坐在床畔。

妻如今是不是快到碧胧峽了?

離開他之後,她也會有不适吧?

定然會有的,但想來無妨。

畢竟漫長的一生裏,一年太短暫,到頭來,他們都會忘記彼此的模樣,氣息,聲音。

他們的過往,宛若一滴晨露,消失無形,再無痕跡。

她會漸漸忘卻在東都的一切。

她會完全适應沒有自己的日子。

謝璧眉眼沉在朦胧的黎明之中,顯得清冷孤寂。

真不公平。

她離開東都,回到家,家中身畔沒有任何他的痕跡。

他在府邸,處處有她曾留經的千絲萬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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